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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画中的二十四节气|雨水:梦随春水,竹窗花雨

薛元明
2022-02-19 09:57
来源:澎湃新闻
古代艺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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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画二十四节气·雨水。 撰稿旁白:陆斯嘉 编辑:陆林汉 背景音乐:《烟雨江南》马琳 / 张钟中(02:16)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2022年2月19日,雨水。

雨水节气,是米芾《值雨帖》中的自由放达,是陆游晚年手录旧作《怀成都十韵诗》中的词翰双美,是唐伯虎《春雨鸣禽图》中的自由洒落,也是邓石如“竹窗花雨”印里的铁汉柔情。杏花春雨江南,藏在诗书画印里,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澎湃新闻·古代艺术》的系列文章“古书画中的二十四节气”本期呈现的是诗书画印里的雨水。

“雨水”这两个字,本身给人以憧憬与希望。有雨便有水,有水便有江河润泽,便有五谷丰登,就有一年的好光景。民俗曰:靠天吃饭。老天爷有什么能耐?就是阳光和雨水。“春雨贵如油”,适宜的降水,对农作物的生长很重要。说的诗意一些,便是“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作为早春的琼浆甘露,雪最终都会变成雨。冬季里江河枯瘦,雨水来了,“随风潜入夜”,便是春满人间。

二十四节气最初起源于黄河流域,古人一直加以运用来安排农事,由此成为影响农耕文明的一个重要因素。至秦汉年间,二十四节气已完整确立。中国地域广大,气象结果并不完全同步,只是对于全体中国人来说,始终心有所系,“节气”俨然成了文化情结。

东晋 王羲之《雨快帖》

众所周知,人离不开水,书法也离不开水。书法是水墨的世界。当笔尖蘸上浓墨,在清水中轻点的那一刻,马上会洇开墨痕,落在纸上,也会生出笔墨意蕴,层次感极强。还别说,雨水和“书法”的关系极其密切,最典型的就是“屋漏痕”——用以比喻用笔如破屋壁间雨水之漏痕,其形凝重自然——当雨水顺着墙面往下流,不会一泻而下,必将顺凹凸不平的墙面蜿蜒下注,形成极为顿挫有力的痕迹,如南宋姜夔《续书谱》所称:“‘屋漏痕’者,欲其无起止之迹。”书写笔画时应当追求类似的艺术效果。这个比喻是颜真卿琢磨出来的。唐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记载,颜真卿与怀素论书法,怀素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颜真卿谓:“何如‘屋漏痕’?”怀素起而握公手曰:“得之矣!”

北宋 米芾《值雨帖》

如果要从琳琅满目的书画作品中精选出一件作品,作为“雨水”时节的象征物,莫过于米芾《值雨帖》“值雨。草草。不知轴议何者为如法。可换更告批及。今且驰纳。”米芾大多尺牍开头一般用“芾顿首再拜”,此札中“芾顿首。早拜见”极少见。全篇大意是:“早上拜见您,正好下雨。草草而过,不知道讨论的核心话题怎样才妥当的,若要更换的话,麻烦批示给我,今天将能够奔赴收取。”需要指出,“轴”字尚有“病不能行”的意思,因而《值雨帖》中的“轴议”,也可能指讨论某人因病而不能行事。此札约书于1103年,老米时52岁,风格已成熟。米字沉着痛快,恣肆豪放,八面出锋等特点跃然纸上。用笔迅疾而劲健,尽力、尽势、尽兴,痛快淋漓、雄健清新的气势太险、太美、太绝,结字自由放达,天趣抒发。

北宋 米芾 《海岱帖》

米芾另有《海岱帖》,亦名《焚香帖》:“雨三日未解,海岱只尺不能到,焚香而已。日短不能昼眠,又,人少往还,惘惘!足下比何所乐?”这是米芾任职涟水县令时所作,雨期连绵,有些焦虑。此札乃米芾不多见的草书作品。老米不喜唐人草书而力主回归今人,故成此格调。相比之下,唐代李阳冰《城隍庙碑》则是求雨心切:“有唐乾元二年秋,七月不雨,八月既望,缙云县令李阳冰躬祷于神,与神约曰:五日不雨,将焚其庙。及期大雨,合境告足。具官与耆耋群吏,乃自西谷迁庙于山巅,以答神休”。李阳冰担任缙云县令时求雨,“与神有约”,雨来或不来,要么焚庙,要么迁庙,足见其心之坚。此时“冰篆”面目已成,确立了在篆书史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北宋 苏轼《李太白仙诗卷》

“北宋四家”中,苏轼书《李太白仙诗卷》中有句:“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春风绕树头,日与化工进。只知雨露贪,不闻零落尽。”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人生如雨露,短暂即逝,零落黄泥的感慨。有人以为,据其中关键字眼来看,此诗非李太白所作,然亦非庸笔。苏轼此帖,字迹神采飞扬,用笔率意,字形跌宕,全篇神完气足。

北宋 蔡襄《山堂诗帖》

蔡襄《山堂诗帖》中有两首诗,前半部分有句:“欲寻轩槛倒金尊,江上烟云向晚昏。须倩东风吹散雨,明朝却待入花园。”人生如梦,仕途多艰,但仍需有一份憧憬。蔡襄的字,一如既往地精严端庄,温文尔雅。

“南宋四家”之一的陆游晚年为其友人手录旧作《怀成都十韵诗》,其中写道:“放翁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北窗风雨耿青灯,旧游欲说无人共。”内容忆及作者五十岁左右在成都做官时的生活景况,书风瘦硬通神,格调豪放跌宕,可谓词翰双美。回顾大诗人生命中曾经的“远行”,立马就会想到另一位曾在成都的大诗人杜甫,有关春雨的名句脍炙人口:“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中的名句更是耳熟能详:“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南宋 陆游《怀成都十韵诗》

在中国人心目中,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节气乃是一种共同的记忆。唐代青釉褐彩“春水春池满”诗文壶上有《佚名诗》:“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看前四句以为是写春景,后四句没写在上面,其实才是主题:“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原来是恋人思春!笔画瘦硬,气势开张,无拘无束,充满率真恣肆之气。此瓶上的关键字是“春”。当春满人间,能够唤醒大地的,莫过于“春雨”。人到中年,犹记少年时代诵读过的诗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唐 青釉褐彩“春水春池满”诗文壶

唐伯虎《春雨鸣禽图》右上角题诗云:“山空寂静人声绝,栖鸟数声春雨余。”点出了空山人静,春雨鸣禽的主题。丝丝春雨中,鸟儿的第一声轻啼,带来了春的消息。用笔抑扬顿挫,自由洒落,墨色清润华滋,浓淡相宜,塑造了一只嬉戏枝头,昂首鸣春的八哥形象。嘴啄用以双钩,身体部位均用大笔没骨涂染,略分浓淡,神态活灵活现,呼之欲出。纵观全幅,鸟树藤竹,疏密错落,墨色层次相互掩映,呈现出美的韵律。唐寅是“吴门书派”的干将,书风儒雅清朗,画格高、意境远,强调以形写神。只不过时运不济,难遂心愿。与仕途决绝之后,少了一位可有可无的官僚,却多了一位不可或缺的书画才子。今年恰逢壬寅,乃是唐伯虎的本命年,再读此画,颇多感慨。 

明 唐伯虎《春雨鸣禽图》

出生绍兴的徐渭,与唐寅类似,人生处于失意状态。虽然原因不同,但结果是相近的,与官场决裂,成就艺术人生。两人书风截然不同:唐寅虽失意而颓唐,最终走向平和,徐渭则表现为激越、叛逆,从《春园细雨》七律诗轴《春雨诗帖》长卷等两件作品便可窥豹一斑。无论是“春园细雨暮泱泱,韭叶当篱作意长。旧约隔年留话久,新蔬一来出泥香。”还是“春雨剪雨宵成雪,长堤路滑生愁绝。军中老将各傅书,二十四蹄来蹙铁。”读起来无不有苍凉之意。如果要在明代艺术史中寻找一位人物,可以与整个时代划等号,那便是徐渭,一个艺术大才、全才。终其一生,充满悲剧色彩,然徐文长“乐难顿段,得乐时零碎乐些”,有着自己的人生哲学和思考,在艺术创作中成就了自我。      

明 徐渭《春园细雨》七律诗轴

明 徐渭《春雨诗帖》长卷(局部)

明代马元驭号栖霞,又号天虞山人,常熟人,亦属苏州地域。《南溪春晓图》布局协调巧妙,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疏密有序。运笔峭劲洒脱,一气呵成,用墨酣畅淋漓,浓密相宜,色调典雅,枝干用淡墨画成,叶子以三绿稍加墨画出,桃花则用白粉,略有小写意风格。纵观全图,画有桃树、柳树折枝各一枝,柳枝从画面右下方横插进来,一直伸展到画幅顶部。一只鸭鹘停憩在柳枝上,正低着头梳理羽毛,敏捷的眼神,尽情地抖动着羽毛,把鸟儿机智灵敏的特性刻画得淋漓尽致。此情此景,可以感受到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意趣。

明 马元驭《南溪春晓图》

杨澥所刻“雨中春树”出自唐王维诗:“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此印边栏较残,笔画逼边,形成特殊的艺术效果,运刀起伏较大,笔画相对较细,红面醒目,对比强烈,营造出美妙的意境!

清 杨澥刻 雨中春树

髡残《雨洗山根图》创作于康熙二年(1663),时52岁,风格已然成熟。构图繁密严谨,画出了雨后山川清新怡人的景色。用笔娴熟苍健,秃笔渴墨,以线造型,在深浅、断续、粗细线条的相互交叉、转换、顿挫中表现幽僻的景致,意境苍莽,突出表现林叶低垂、瀑布奔流、溪水浸润、云雾流动等和雨水密切相关的景象,意境悠远深邃。左上自题五言一诗:“雨洗山根白,净如寒夜川。纳纳清雾中,群峰立我前。石撑青翠色,高处侵扉烟。独有清溪外,渔人得已先。翳翳幽禽鸣,铿铿轰落泉。巧朴不自陈,一色藏其巅。欲托苍松根,长此对云眠。”字里行间透露出林泉之意,书法风格近石涛又有区别。

清 髡残《雨洗山根图》

杏花、春雨、江南的意象组合,应该是王翚心中最美的意境。《杏花春雨江南》作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时王翚59岁,正是个人创作最佳时期。整幅画设色淡雅,用笔秀逸脱俗,图中山峦层叠,小桥流水,树青草绿,淡粉色杏花点缀其间,清新淡雅,一派雨后春光明媚的江南山村景致,极具生活气息,颇有世外桃源之逸趣。款字是明代文彭所作《和倪元镇江南春辞》:“节序相催将迸笋,青春白昼帘珑静。廻塘鸥鹭浴相喧,照水鸳鸯娇弄影。荡子未归春服冷,佳人自汲山前井。谁家青鸟啣红巾,银鞍玉勒随香尘。春色好、春光急,朝烟未散山犹湿。山行应接不暇及,山下湖光静凝碧。三月游船尽倾邑,向人语燕樯头立。游丝网花落池萍,流年一去谁能营。”风格近文彭、唐寅,淡雅精致。

清 王翚《杏花春雨江南》

杏花与春雨,是自然界的一对佳偶。古典诗词中的杏花,多以春雨为衬。追溯来看,“杏花春雨江南”出自元虞集《风入松》词,初读词句觉得平淡无奇,最后一句“杏花春雨江南”六字,成了千古名句,终能跻身千古佳作。虞集对这一神来之句颇为得意,《腊月偶题》诗中又写道:“杏花春雨在江南”。的确,江南的婉约细腻,与杏花的清丽疏朗和春雨的宁静软绵极为匹配,由此成为入印和入画的主题,代有佳作。

清代印人中此类主题印特别多。

林皋为工稳印大咖,曾刻“杏花春雨江南”印,流利清雅的印风将江南的秀色呈现出来,不禁想到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句:“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清 林皋刻 杏花春雨江南

王谐刻“杏花春雨”,字形疏朗,笔画舒展饱满,朱白对比恰到好处,真可谓“秀色可餐”。         

清 王谐刻 杏花春雨

阮钦来刻“卧看江南烟雨”,此印以切刀为之,字形繁简一任自然,错落有致,形成特殊的留红呼应,“江南”二字是“印眼”,对整个印面的动态感经营有至关重要作用,“南”字主要是起到稳定作用,使动静相宜。

清 阮钦来刻 卧看江南烟雨

周子芳所刻“梦随春雨过江南”妙在章法,笔画有意繁复,不惜弯曲延长,但因为比较细劲,故而字形之间留红较多,与字形内的留红形成呼应,给人乱花迷眼之感。                   

清 周子芳刻 梦随春雨过江南

孙三锡刻“家在莺声细雨中”整个印面因为切刀而有琐碎感,朱白对比煞是有趣,浙派文字特点以隶为篆,尽管整个印面因为切刀而有琐碎之感,但都控制在每个字形内,字与字之间仍留有细红面,在细碎中见整饬。最有意思是,“家在×××××”成为印人创作一种常见的固定格式,留下系列精品之作。

清 孙三锡刻 家在莺声细雨中

自晋室南渡后,文化经济中心迁移,江南逐渐成为中国经济文化发展中心,也是书法篆刻创作代表人物生活居住地。这其中存在文化迁徙现象,见证了有关文化的思想观念、经验技艺等文化特质从一地传到另一地的过程。最典型的个案就有邓石如,他虽为皖人,平生活动中心常在维扬一带。作为一代书宗,邓石如终身布衣。书法史中能够青史留名的布衣屈指可数。邓石如的书印虽得到普遍关注,却很容易忽视其诗文修养,尤其是诗歌创作。“诗言志”,邓石如虽无功名,只是志不在科举,并非回避个人文化修炼,从他的书印创作内容可以看出个人文化修养很高,如“开卷神游千载上;垂帘心在万山中”,“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广陵涛,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气吞山河。“竹窗花雨”一印堪称铁汉柔情,豪放中见细腻之情,文字亦篆亦隶,印面似圆非圆,刀味笔意浑融,宽扁而齐整,仅一处残破,使气息空灵。“花雨”二字中的点画形成装饰感和动态感,格外有趣。

清 邓石如刻 竹窗花雨

如果将邓石如的创作和清廷贵族永锡的《雨水》册页对比,难免要涉及到“身份”的问题。其实也并不奇怪,因为人和书不可分开,只是“人以书传”和“书以人传”存在根本区别。不唯身份而论,才是正道。邓石如的书印体现出庶民气质。宋代文人是浪漫随性的,骨子里则是理性的,说到本质,宋人有着树立高远理想的强烈愿望,坚持思想的纯粹性和客观性,归根结底存在礼法的各种限制。到了明代,士人认为理想主义与生生不息的世界相游离,转而追求情感丰富、生趣盎然的事物,尊重人的本真性情的流露,不拘礼俗,尤其是像邓石如舍弃功名之念,便呈现出自然天性,即庶民气质。       

清 永锡《雨水》楷书册

永锡的“雨水”册页可以看到“馆阁气”。宫廷书画的严谨和刻板,除了禀赋和才气的差异,可以看出生活和成长环境。对个人的书画印风格塑造性非常强。其中写道:“木德青阳展,根从天一生。(立春加十五日,斗指寅,则雨水。七修类稿,雨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月令始雨水,属仲春之月。汉初犹以惊蛰为正月中,雨水为二月节,至律历志,则以雨水为正月中,惊蛰为二月节,《淮南子·天文训》并同,故《农桑通诀》云:‘按月农时,特取天地南北之中气,立为标准。若寒暖远近之殊,正开常变之异,未尝不推测后先,以期人与天合、物乘气至,初非胶柱鼓瑟之谓。’)阴凝舍霢霂,土润畅滋荣。正月应中气,寅方指玉衡。溪边獭取祭,霄半雁长征。妙合乾坤泰,昭苏动植萌。和甘相感召,庶汇叶咸亨。”全册将雨水的来龙去脉,说的很清楚。

清 永锡《雨水》楷书册

清 永锡《雨水》楷书册

通过这些书画印,得以窥见江南文人普遍的心态。尽管在不同历史时期,江南的文学和艺术意象不尽相同,但在世人心目中,“江南”是一个文教发达、美丽富庶的代名词,令人神往。唐寅和徐渭同属“江南文人”。唐寅和陈淳更是同属吴门一地,且都与文徵明有很深的渊源。唐寅和文徵明同庚,寿命却短了近一半,影响力大不同。文徵明虽亦是仕途不利,但他致力于书法,以此来安身立命。也许说到陈淳之名,很多人觉得很陌生,说陈道复会好一些,而如果说到“陈白阳”,则大名鼎鼎。“青藤白阳”具有相近的气质,徐渭极为推崇陈淳。陈淳学文徵明书画而能自立门户,关键在于“自我意识”——用笔强调笔锋要与形体相依,在写实中展现飘逸豪放的写意之美,故而其写意花鸟达到了文人画所崇尚的至高境界。他有两件同名的《山茶水仙图》,乃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一件点染,花繁叶茂,工致秀润,精妙绝伦,怪石嶙峋,空灵苍秀,虽五色斑斓,气格含蓄安详,群芳虽艳却不俗;一件纯墨,用水墨加浅设色,以勾勒之法配合没骨画法,兼用勾花点叶、点花勾叶笔法,没骨、有骨、色、线浑然一体,自成一格,雅逸迷人。在自然生态中,并没有如此开满的水仙,但在作为诗人和画家陈白阳的意象中,水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画家就要把不羁之心表现出来,放归到不受任何干预和限制的洪荒野性时空。

明 陈淳《山茶水仙图》

明 陈淳《山茶水仙图》

中国的二十四节气,都有相对应的动植物意象。雨水时盛开的花主要有迎春花、水仙花、山茶花等等,尤以后二者入画极多,多见经典之作。明朱竺《梅茶山雀图》中梅、茶、雀三者相映成趣,神态灵动,为其难得佳作。落款中“长洲”就是苏州。朱竺的父亲朱贞孚也是一位书画家,擅长山水。朱贞孚则师承其舅谢时臣,妙笔生花,平凡之物而能点石成金。让人感觉惊艳,色彩鲜艳明快,红白相间,浓淡相宜,别见风致。

明 朱竺《梅茶山雀图》

任伯年《茶花画眉图》的章法布局非常独特,款字在正上方,左上和右下留空呼应。画眉鸟栩栩如生,层次感明显,尤以山茶花的白色之妙用,夺人眼球,山茶花的怒放与画眉的安详形成强烈反差,但最终融为一体。读此画,不禁想到明代李渔《闲情偶记》有关于山茶的描述:“山茶——花之最不耐开,一开辄尽者,桂与玉兰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犹不及山茶;榴叶经霜即脱,山茶戴雪而荣。则是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

清 任伯年《茶花画眉图》

说到任伯年,必然要言及亦师亦友的吴昌硕。吴昌硕和邓石如近似,带有庶民气质,但他们骨子里仍然是一个文人。邓、吴两人唯一的差别在于,五十六岁的吴昌硕在同乡丁葆元推荐下,以扬州盐运署幕僚的身份,补涟水县令之缺,就是米芾曾经呆过的地方。因为无法忍受官场俗套,最终只能刻三方“一月安东令”,挂冠而去。在吴昌硕的书法作品中,找到和雨水节气有关的作品几乎毫不费力,对一个创作极为勤奋,作品量大质高的大师级人物来说,堪为后世楷模。癸丑雨水书“柳阴趍惟日涉,花宫乐有人同”篆书联,为吴昌硕70岁时所作,字形多为正方,用笔尚有拘谨之色,整体上仍有一些刻意,可见积累求变非一日之功。

近代 吴昌硕 柳阴花宫篆书联 癸丑雨水

丙寅雨水书“抱一”为吴昌硕83岁所书,功力炉火纯青,笔墨老辣苍茫,浑厚有力,率意之极,不拘一格。

近代 吴昌硕  抱一 丙寅雨水

此外,还有一件内容为“树角夕阳归猎马,花阴微雨写来禽”的篆书联。相同内容的对联,我见过有五件,可见对此文辞喜爱之极。读此联,不禁想到晏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名句。从款字和篆书风格来看,当为早期作品,笔画瘦硬,尚显生硬之态,但大家气象已见端倪。

近代 吴昌硕 树角花阴篆书联

如前所述,水仙花开正是雨水时的自然现象。吴昌硕喜欢画“清供图”,水仙时常就是主角,读此画,可见极为随心所欲,信手拈来,除了水仙作为笔下意象之外,时而是牡丹、荔枝、佛手挤在一起,繁复艳丽,时而又一枝莲花,一壶香茶,简约明快,时而觚觯尊罍,花果飘香,时而又梅兰竹菊,济济一堂。《花卉图》中的水仙有“神仙”之寓意,水仙绿叶仙姿,叶片以墨笔勾线,石绿填色,浓厚的色彩增添了鲜活生机,一枝一叶,无不精神饱满,所用各色俱各自然而能不落于清新平薄,即便大红大绿亦复有变化,不落于脂粉俗艳,用色复杂,能在变化中实现统一,既丰富又沉稳,重色之斑斓浑厚与大气磅礴之画面极其协调。画家以意造为法,达到了“心神默”与“造化能”的境界,构图独具匠心,富于变化,情趣盎然。左上方题款:“岁朝清供。岁朝写案头花果,古人所以感时物之迁流也。兹拟其意。乙卯岁寒”,吴昌硕时72岁,正是创作的巅峰期,元气淋漓,气足墨酣,内涵深厚,富金石之气,使观者为之心壮。

近代 吴昌硕 《花卉图轴》

虽然现今科技发达,有了天气预报等先进手段,在农耕生产方面对于节气的依赖程度减少,但在越来越多的国人心目中,“节气”早已是记录自然时令变化之外的一个文化象征,为中国人所独有,虽然时序更替,古今不同,但核心的文化精神和传统是不变的。读丰子恺的“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的绘画,明显能够感觉到新的时代变化之烙印,立马会想到韩愈的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不正是中国文人一脉相承的心性和精神吗?

当代 丰子恺《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

有人说,“雨水”应念去声,意思是“遇水”,谐音讹变为现在的“雨水”。这样的解释更有意思。如此一来,遇水而濯,乃是迎接春光的洗礼。种子濯而生发,苗木濯而鲜碧,不禁想到屈子沉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像我等凡夫俗子,时常要面对尘世风雨。不管如何,始终要坚信未来。岁月流逝,不曾带走经的美好相遇。“雨水”来临,不妨诵一章诘屈聱牙的古诗词,迎接即将到来的繁盛花事。人时常需要“濯心”,让昨日的浮尘、苦恼褪去,哪怕是伤心往事,也可以随风而逝。四季轮回,周而复始,每次都会是美好的开端,就这样不断地调整,开启人生旅程。

背上行囊,出发吧!

(本文原题为《梦随春水 竹窗花雨——雨水书画印》)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陆斯嘉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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