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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别靠近这个“疯女人”

2022-02-24 11: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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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柴柴可夫斯基 第十放映室

时隔两年,《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终于开播,目前豆瓣评分保持在9.7分。

HBO出品的剧集《我的天才女友》,由意大利神秘作家埃莱娜·费兰特所著长篇《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编。

原著小说以两个女孩莉拉和莱农从10岁到66岁的友谊为主线,通过她们的成长史窥见那不勒斯乃至意大利半个多世纪的时代变迁。

这段关于女性友谊的故事看上去十分俗套:

两个女主,一个尖锐狡猾,充满魅惑,一个乖巧懂事,善用规则。她们拥有相似的童年,成长于暴戾、混乱、重男轻女的贫穷街区,拥有共同的理想——走出那不勒斯,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她们还上演了爱上同一个渣男尼诺的桥段。

但是这些烂俗的情节并未削弱原著的深刻性。

作者埃莱娜细腻地上描绘了一幅上世纪下半叶意大利南部小城的全景图,我们看到贫穷和无知怎样一步步摧毁人的意志和希望,看到莉拉和莱农在既定的命运中挣扎浮沉,跟随她们走出去的脚步发现整个世界的真相。

在这个神似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主线索之下,《那不勒斯四部曲》俘获了当代读者的地方在于它独特的女性视角——主人公是通过女性经验进而推演出整个世界的不合理性。

她们经历的恐怖事件和不公正待遇并不稀奇,上个世纪的余孽至今还在我们生活的环境中反复上演。

稀奇的是莉拉和莱农这对姐妹爱恨交加的关系。

她们相互扶持,相互竞争,乃至恶狠狠地扒开对方的伤口,绝不让对方向既定的阶级、性别结构妥协,最终将女性经验和女性友谊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上。

这个高度又决定了,她们俩的故事不仅仅是属于女性的故事,是每个人,不论性别、国别和种族都能共情的抗争史诗。

电视机第三季改编的是原著第三部中的故事。

原著第三部在整部小说中具有独特地位,两个女主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第三部的开始)各自奔赴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莉拉彻底割断了自己与老城区的联系,从衣食无忧的阔太太变为一名香肠厂女工。

而莱农则幸运地完成了大学学业,成功发表了第一部小说,并即将与自己未婚夫彼得罗——一位出身高知家庭、前途光明的青年学者——结为夫妻。

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但是现实的复杂和混乱远远超过了她们的预判。

正如她们复杂的友谊一样,难以被定义。

01 那不勒斯的阴影

原著第三部名为《离开的,留下的》。

表面上看,莱农离开了那不勒斯,而莉拉留了下来。

莱农凭借第一本小说的畅销,顺利拿到了晋升中产阶级的入场券。

相反,莉拉被困在香肠厂,不得抽身。

她不得不忍受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枯燥劳作,在大冬天把手浸泡在冰水里,只为拿到一点点可怜的防寒津贴,工厂里的男人随时随地调戏女人,老板会把女员工带到风干室,恩威并施地实行猥亵。

他们有一百种玩弄女人的方法,而你甚至没法反抗,因为如果你在工厂外受了欺负,这些男人会以把人揍开花的方式保护你。

小小的香肠厂就像整个那不勒斯的缩影:

男人打完女人又会反过来保护她;政治投机者和坚定的革命家在同一战场,喊着同样的口号,称兄道弟。

好的与坏的,丑的与美的,邪恶的与正义的,卑琐的与高尚的,它们全都混在了一起,让试图解开它们的人无从下手。

这样的混乱无序,莉拉再熟悉不过。

她不就是在这种环境中被榨干了天赋的吗?

她从小自学读书写字,在数学竞赛中毫不留情地击败了高年级男生,换来的却是父亲从窗户上把她扔了下去,让她断了上学的念想。

她和街区的男孩打架,即便弱小却不肯退缩,甚至还拥有可以躲避石头攻击的超能力。

从没学过画画的莉拉设计出了风靡全城的鞋子,她打造的后现代巨幅海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她连干坏事都极其有天赋,丈夫教她卖东西如何缺斤短两,她很快就能发明出操作更简单、赚钱更多的伎俩。

然而她一旦拒绝与之同流合污,她就会被毒打,她的书被烧毁,她的头脑也被禁止使用。

久而久之,莉拉变成了一具空壳,她不再是令莱农啧啧称奇的天才女友。最终她在绝望中出轨,私奔,抛下骄傲,沦为一颗不再发光的螺丝钉。

莉拉和莱农恰好是意大利战后的第一代人,她们经历了意大利经济奇迹,亲眼见证了意大利从战败国变成工业大国,也亲历了经济发展带来的一系列恶果——

贫富分化、道德沦丧、精神空虚……

穷人无力改变自己庶民的命运,女人被禁止逾越传统的社会分工,每个人都在这种环境中被逐渐驯化,天生反骨的人要么死,要么被放逐。

这就是那不勒斯向莉拉和莱农投下的阴影。

当然,还有另一条路,像莱农那样拼命往上爬。

莱农和彼得罗搬去了大城市,她学着像婆婆阿黛拉那样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一群体面光鲜的学者、艺术家之间。

这些彬彬有礼的男人们称赞她的勇气,赞美她身上的新女性气质,然而转头就会贴上来,要求和她亲热,被拒绝后又恼羞成怒。

莱农想吃避孕药,却遭到丈夫的阻拦;想继续读书写作,却不得不把大多数精力放在养育孩子身上;当她细述自己的精神被禁锢,得到的是丈夫毫无察觉的求欢。

电视剧几乎百分百还原了这些令人窒息的瞬间。

我们和莱农一起惊恐地发现,过去的噩梦正在从她体内挣扎着冒出来:激愤之下破口而出的那不勒斯方言,走路的姿势越来越像瘸腿的母亲。

最终,莱农发现自己什么都写不出来。

她也被榨干了。

原来外面的世界并不像莉拉从小期盼的那么美好。

意大利只是一个更大的那不勒斯而已,无论去到哪里,她们似乎永远都无法摆脱那不勒斯的阴影。

02 与自我的缠斗

有趣的是,莉拉和莱农逐步发现世界真相的过程中,她们的关系也随着各自对世界和自我的态度发生转变。

当莱农沉浸在自己的世俗成就中,她对莉拉的敌意就越大,因为莉拉总是那么直接赤裸地对世俗的既定规则表示鄙夷。

当她发现长期浸淫在只会纸上谈兵的中产知识分子的舒适圈里,令自己无法写出真话时,她就越爱莉拉。

因为莉拉永远那么一针见血,永远能抽离自己看到事物本质。

莱农需要“窃取”莉拉的才华,才能维系自己辛苦得到的一切。

而对莉拉来说,莱农是她的分身,是她的眼睛,是她放出去的一只风筝。她用莱农给她的友谊填补遗憾,寻找自己没能闯出去的代偿。

同时,莱农也是她的底牌。无论她在那不勒斯发生任何糟糕的事情,她都能放心将心愿托付给莱农,因为莱农拥有稳定富足的生活环境。

这并不是那种常见的温情脉脉式的“女性友谊”,相反,这段友情里夹杂着私欲,甚至是恨意。但它太特别了,因为她们俩彼此介入地过于深入,以至于这段两个人的拉锯战越来越像是与自我的拉锯战。

小说中细微的心理描写帮助我们看到莱农内心,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与自我的缠斗。

莱农拥有外人看来令人倾羡的身份、地位,但她的体内已经潜藏了两个自我——

一个自我来自莱农本身,她擅长观察、伪装、妥协。很快,她便发现了成为畅销作家的财富密码,那就是跟随潮流,成为妇女解放中的一员。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意大利和全世界其他地方一样,红色浪潮席卷全国。随之而来的是纷纷兴起的无产革命、民权运动、恐怖活动、性解放运动……

莱农很快就融入了这种氛围中。

当她遇到莉拉的老情人尼诺,听他肆无忌惮地谈起莉拉的性生活,还意外撞见了尼诺别的情人和私生子时,她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也许当尼诺跟我说,莉拉在性方面有问题,他就是想告诉我,这种有期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把责任和快感放在一起是不对的,是扭曲的……

抵达那不勒斯时,我带着一丝惊异,同时也带着排斥想着,尼诺有那么多人爱,也爱那么多人。我不得不承认:这有什么错呢?他和那些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在享受生活。

在她自己出轨尼诺,一心想要离婚时,她用当时正风靡全国的“家庭解体风潮”为自己开脱。

属于莱农的自我极力想摆脱故乡在自己身上的阶级烙印,她开始追求体面,不由自主地自己的私欲套上一层冠冕堂皇的外衣。

另一个自我被莉拉掌控。这个有超能力的女人拥有看穿一切事物的本质,她强迫莱农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自私,逼她承认自己虚伪、媚上。

这个自我很清楚,在那不勒斯,人们习惯了贫穷,习惯了被奴役,习惯了被不公平的对待,他们摆脱困境的方式就是努力融入强者,成为他们的附庸,以换取一点点庇荫。

莱农虽然离开了那不勒斯,但她拼命跨越阶级,融入中产社交圈的一系列行为,和家乡那些她鄙视的人并无二致。

莱农害怕莉拉代表的自我占了上风,除了嫉妒,还有恐惧。

看清这个丑恶世界的运转逻辑固然天才,但以肉体凡胎与强者抗争,妄图打破阶级而非跨越阶级,其结果显然是毁灭性的。

莱农对莉拉的恐惧正来源于此。

譬如她发现生育的确如莉拉所说,会让女人痛苦、备受折磨;

她发现把自己从小经历的痛苦公之于众,除了得到文艺界零星的赞扬,对社会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效用;

她发现这个世界对女性的剥削并未随着她阶级地位的上升而消失,相反,它们换了一副更加文明、更具蛊惑力的面孔,企图困住女性/人的自我发展。

每当莉拉戳破这些真相,莱农总会流露出对莉拉莫名的厌烦和恐惧。她恐惧自己的知识分子尊严颜面扫地,恐惧承认了这一切会让自己辛苦维系的安稳生活连同文艺界的赞扬一起毁于一旦。

当然,在莉拉“阴魂不散”的追逼下,莱农还是没能躲过对自我灵魂的拷问。最终,她不无悲伤地承认:

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莱农最终承认,自己终生追求的体面生活以及性别解放的背后,是被粉饰过的太平。

哪怕她一刻不停地学习,往上爬,那不勒斯烙印在她们生命里的暴力,那些从小就对她们露出狰狞面孔的人性丑恶,依旧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从来没有。

她顺应了时代潮流,做一个夸夸其谈的知识分子,到头来还是一边写着女权文章,一边做尼诺的情妇,靠他的津贴过活。

多么讽刺。

03 反抗的终点在哪?

莉拉从来没有放弃过与黑暗斗争。

莉拉的天才之处在于她无需走出那不勒斯,她无需借助任何外来的理论支撑或是外人引导,她那强大的自我意识是与生俱来的,她仅仅通过自身经验就可以准确判断出这个既有世界的诸多不合理之处,并且不肯屈服。

在一场左翼学生举行的政治集会中,她几乎一针见血地指出学生运动的幼稚和脱离实际之处,令在场所有人大为所动。尽管她只上到了小学五年级,而现场有众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

因此,在那不勒斯,人们把莉拉当做“魔女”,认为她充满邪恶的力量,这股力量使她不像一个“女人”,甚至不像一个“人”。

其实,莉拉恰恰希望活得像个人,才会成为异类,成为“疯女人”。

她以惊人的近乎本能的力量对抗着企图毁灭她的一切,无论是疾病,还是无知的男人,还是罪恶的法西斯分子。

她没有书本的指引,没有参与过进步运动,更不可能追随革命口号去过一种“更女权”的生活。但莉拉却保存了最珍贵的东西,即真诚。

她对自己真诚,于是以肉身之躯与那些企图奴役她的人战斗;

她对莱农真诚,于是对莱农说了实话——在巨大的个人创伤和结构性问题面前,她怀疑文学的社会价值,从而消解了莱农个人奋斗中很大一部分的意义;

甚至,她对生活在那不勒斯的亲友们——那些人里的大多数都是迫不得已的墙头草或是碌碌无为的看客们——也怀抱着真心。

莉拉与莱农一生争斗不休,最终为何以莱农承认自己的“失败”而告终?

因为莉拉让她看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个人奋斗,还有更广阔的价值和意义值得追寻。

她曾经受过弱者之痛,却没有皈依强者,而是保留了这份脆弱感。这使她始终敏感,充满悲悯,见到弱者就忍不住拉上一把。

这种对弱者推己及人的关爱和共情,是莱农究其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度,恐怕也是作者想要真正赞扬的女性主义。

她生命的后半程不再囿于个人利益的斗争,她的反抗谱系不再仅限于性别、家庭、婚姻,她利用编程技术找到了一种能让世界的碎片重新拼贴在一起的方式。

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莱农躲在象牙塔里保全了自己,莉拉走出了个人的世界,她沿着伤口将自己撕得粉碎,却没有力气像拉回执迷不悟的莱农那样,把自己一片一片拼回去。

这正是《那不勒斯四部曲》最好的地方,它足够诚实——

真实的生活和小说不一样,过去的生活没有凸现出来,而是陷于黑暗。

在小说最后,作者平静地写道。

真诚、无私、抗争,这些最美好的词语,成为莉拉的墓志铭。

但幸好有莉拉。

这个跳出了女性叙事模板的主人翁,留给了她的朋友莱农最后一件礼物。

她抹去了自己在世上的一切痕迹,除了在莱农体内的那个她。

当莱农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脆弱,承认自己的成功是一场庸俗的阶级跨越,承认她们在乎的故乡从来就没有变好,承认“整个地球都是一个巨大的炭坑”时。

她与莉拉的感情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这光亮并不能帮我们照亮通往出口的方向。

但是它帮我们睁开了恐惧的双眼,直视眼前的黑暗。

原标题:《千万别靠近这个「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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