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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表情|从“她说”到“我想”,深圳女工的面包与玫瑰

Ewbar
2022-02-25 15:5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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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了解到“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绿色蔷薇),是2018年她们举办的首届女工艺术节。艺术节最初希望设置在深圳罗湖清水河,一个已经停止使用的火车站点内。清水河是一个城中村,近期甚至因“疫情”多番侵扰,成为深圳地图上的热词。草埔站过去是忙碌的供港物资集散地,如今高铁急驰,新旧交替,停用的火车车厢成为最佳展场。但最终,因各方原因,女工艺术节无法在该地举办,将舞台转战至龙岗区一间文化创客园的车库会议室内。根据后续报道显示,现场来了150多位工友。

也因场地变更,我没有按原定计划如约而至。再一次见面时,已是在2020年的儿童戏剧演出现场,这一次演出场地变为福田中心区的商业购物中心深业上城,关注的对象也从妇女延伸至儿童。

本文图片由作者与“绿色蔷薇”提供。   

“笨小孩”,注定要分离?

刚上映的贺岁档《奇迹·笨小孩》中,镜头对准了深圳白手起家的创业大潮,当中也有一位女工角色“汪春梅”,在工厂流水线中缺乏保护,导致单耳失聪。这样的情形在女工群体中比比皆是。在女工之外,如果如电影隐喻的一般,“笨小孩”也有奇迹,那么,城中村的小孩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未来?

当天,深业上城的剧场里全部满座,灯光由亮转黑后,孩子们便涌到台上,开始讲述“牛始埔”里的故事。打闹、争执、辩论、发问,在这部名为《X 是一个漂流瓶》的剧目中,众多台词对白都是来自他们真实的生活场景。剧目核心在于关注城中村里的流动儿童问题。对现行政策而言,积分不够的儿童将无法在深圳进入公立初中。暑假过后,许多孩子需要面临的,就是与父母朋友、与这个社区分离的境况。

2021年发布的《流动儿童蓝皮书: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19~2020)》(简称“报告”)中显示,2020年,中国流动人口子女约1.3亿人,超过中国儿童总数的40%。流动儿童的主题看似庞大抽象,但对孩子而言,这种感受是真实的。一起在社区成长的伙伴接连离开,这种不确定性已经深深印刻在他们的日常中。

   

许多孩子,从单纯的参与者变为组织者,人是有变化的,这种动态的过程珍贵且惊喜。儿童戏剧工作坊三年前开始举办,约有二三十个孩子长期参加,利用暑假时间集中排演。最早排演的剧目叫“大风吹”,主要从介绍自己,自己的家庭,如何看待这个社区及与社区的关系等展开讨论。负责人丁当表示:“儿童没有话语权,经常被从成人视角强加意识的,我们希望每一个人,每一个孩子,都有权利去探讨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问题。”

一次演出后,参演的小女孩麦子反问在场观众,“你们是怎么来看待我们的?你是来同情我们的吗?是以怎样的视角来看待我们?”后来,观众小涵以《写给12岁麦子的一封信》作为回复:“一个只激发出观众的‘同情’心理的作品肯定不是一个好作品,因为好的作品可以使观众不仅‘同情’,还可以进一步思考问题产生的原因,甚至进一步看见问题中鲜活的个体,这些个体正是被政策和舆论忽略的。”随后,麦子也向小涵回了信。2021年的演出里,剧目已经“演进”为《Y 是一个流动坐标》,从剧本到题目,都是孩子的集体创作。除了表演,孩子也要有自己的思考能力,能面对观众的发问与质疑。这种不断拓展的对话与交流,展现了戏剧无限延伸的生命力。

   

除了在社区表演,丁当也尝试带孩子到专业的剧场演出,甚至公开售票。除了需要反哺机构的支出外,更重要的是,大家相信这是一部值得花钱购票,可以接受批评和表扬的戏,是一部值得被严肃看待、而不应该只是基于“同情心”的浅层动机吸引观众的戏。

六周年,浮萍再相会

2021年12月,“绿色蔷薇”在牛始埔组织了六周年的庆祝活动。有姐妹故事会展览、“孩看城中村”的工作坊等一系列社区活动,还有女工原创戏剧《浮萍再相会》,它由女工姐妹、工作人员、剧场协作者集体创作排演。

   

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到“绿色蔷薇”的“根据地”,来到村口的女工中心时,女工们紧急排练着晚上的表演。当地的小朋友带我们前往“展区”,路过已经搬空的手袋厂,再在巷道中七拐八弯,最终来到这间“永福五巷5-3”。这个展览室像个城中村内的茧,蜷缩成一团。不锈钢门虽然打开,但仍要穿过塑料长帘进入室内。无论如何,你都需要撞到那些在帘上的诗句。三平米的这个空间,与平日在城中村所见的包子铺、裁缝铺、修锁补鞋店的规模差不多,进入室内后,已经聚集了将近十个人。带我们来的小女孩早已跑走,志愿者“接棒”开始导览。即便再狭窄,也有其“观展路线”,大家缓慢挪动着。展览也完整地设置了展品区、视频区,乃至文创区。展签有的贴在柜子上,有的挂在晾衣架上,一切都被精巧地安插在这个房间内。

   

   

展厅中间放着一架衣车,不时会有孩子撞进来,也有女工与志愿者互通今晚的消息,大家来来往往,像串门一样熟络。

展览室的对面就是“绿色蔷薇”最初的据点,现在的儿童活动室,开放给社区孩子妇女前来的空间。当天,这里依旧聚集了许多孩子。他们有的跑进跑出互相嬉闹,有的坐在矮桌上写作业画画与阅读。

空间与街道相连,空间内的安全感也不由自主地溢出蔓延。这样,正如在采访时丁当所说:“放学后我在绿色蔷薇。”“我要去绿色蔷薇看书”“有事求助就去绿色蔷薇” 是频率最高的日常对话。机构自2015年成立并向公众开放后,这里便成为众多女工与孩子自如表达的地方,也是她们安全安心的坐标。

  

入夜后,人群开始在女工中心的门口聚拢起来,等待晚上的戏剧正式开场。孩子们仍然是现场的“主角”,喜欢在人堆里钻进钻出。但一位男生迅速地以“举高高”的形式,将之集合起来。孩子们都排队等待“起飞”的一刻,就像参加游乐项目一样兴奋。后来得知,这位男生是“绿色蔷薇”的线上志愿者,这其实也是他第一次来到牛始埔与大家“面基”。“ 绿色蔷薇”有来自不同地方的志愿者,在线上线下共同协作运营。有院校的实习生承担机构日常的开放和给孩子们的陪伴,有戏剧协作者一直和姐妹孩子们排练戏剧,还有更多的、来自周边的社区姐妹们互相支持鼓励。

中途有一位小女孩多次扑到我的怀里,嚷着要抱抱。嬉耍一番后,又会扑到别的女生身上,找了一番,似乎并没有在现场发现她的妈妈。尽管最近的拐卖新闻令人生惧,针对儿童与陌生人的接触应有更多防范教育普及。但她在这里的放松、亲近与自然,可见是“绿色蔷薇”一直营造的场域所形成的。

比起在正式剧场的演出,这一次观影的过程里,会有小孩子跑进跑出,大声喧哗的状态,但大家也会耐心安抚,或派发糖果,门口也会时不时有路过的行人驻足。这种“打扰”或是“中断”也构成了戏剧的一部分,毕竟除了打工养家,照顾孩子、做家务活等,都是现场排演戏剧的女工的日常。只是,如今戏剧也挤进了生活的夹缝里,下了班之后,做完饭之后,安顿了孩子作业之后,她们把这些“之后”给予了戏剧。

舞台上有可见的紧张、生疏或失误,但结束后的对谈却非常放松与热烈,舞台上许多抽象化的场景,被女工逐一掏出背后的故事。工厂的大火、家庭的暴力、留守的孩子……这些故事勾织出她们的生平。

从“她说”到“我想”

早在正式成立机构之前,负责人丁当已尝试组织不同类型的戏剧工作坊。选择戏剧这种媒介,不仅因为这是一种综合性的表演方式,同时也具备一种公开的参与性。更重要的是,这像一个故事的载体,可以向公众展示社区的真实样子,女工的状态与儿童的成长过程。

丁当认为,大家参与的过程,也是一种赋权的行动。组织工作坊时,她会引导大家从聊天、讲故事开始,在过程中,先感受与聆听,让对话发生,让表达有出口。女工的日常,看似“千篇一律”,但当它在舞台被重新演绎时,女工自身也会抽离去观看与反思,许多习以为常的行为会衍生出新的意义。

女工饭饭从2016年开始与姐妹们出演《她说》,尔后在怀孕期间还走上舞台出演了升级版,今年她参演了新排的戏剧《浮萍再相会》,一路走来,戏剧早已成为她们生命中重要的故事。

对机构而言,戏剧只是其中一部分。一年当中,机构有300天的时间为大家开放。除了戏剧工作坊,这里也有其他兴趣小组,女工们甚至可以在这里一起聊天放松。“绿色蔷薇”已成为这个社区里的公共空间,这里是安全的、友好的、自在的,互相支持并感应的。女工们虽然日常都很忙,但也都抽空来排练。有时女工会对家人说:“今晚我要排练戏剧,没时间煮饭。”家人也会好奇想要来观看:“你到底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戏剧带给她们的,是一种自我的觉醒,这是属于“她”的事情,是她“想做”的事情。

“绿色蔷薇”还成立了社会企业,进行文创开发,由一大批大龄、失业以及带孩子的女工组成。产品由女工自主设计制作出售,原料也来自各处回收的边角料。利润一部分作为社企员工工资,一部分用作“绿色蔷薇”的运营。女工们还以此创作了一首歌曲叫《我想》。最近社企里的“巧手”万万,也为自己辛苦缝制的布包写下一首诗,作为告别寄语:“把五颜六色的布,用千针万线缝纫,变成会说话的产品,为我发声,为你代言。”从“她说”到“我想”,当中是女工的自信与想象。

    

“面对再大的问题,还是要回到人本身。”机构因为疫情,也于2020年遭遇危机,濒临关闭。后来因为有媒体报道,得到了更多的关注与支持。女工的生计、流动儿童现象,都是复杂且庞大的问题,但这里能成为姐妹们抱团取暖,建立互助网络的地方。无论戏剧还是其他兴趣小组,丁当看到的仍然是人的变化。

如果说女工命运犹如浮萍般随波漂流,那么“绿色蔷薇”恰如一种土壤,让她们扎根于此。

无论采访还是剧后谈,丁当一再重申女工的表达与交流。比起报道和来自他者视角的书写,女工写下的字、拍下的照片、唱出的歌,是更为直截了当的自白。“绿色蔷薇”的公众号也在一直发布女工们写的故事。

    

2020年,丁当组织了女工,一起编撰了调查报告《疫情下的流动工人:生活工作与日常经验》。这既是她们的日常,也是她们的思考。

一直以来,创作于20世纪美国一系列妇女运动中的“面包与玫瑰”,都是女性表达对自身物质和精神生活各方面正当权利诉求的口号,浅显的隐喻却极具力量。疫情迟迟未能消散,纷扰的社会新闻卷起新的漩涡。“绿色蔷薇”依然在以一种激流中的日常探索扎根在社区,开年聚餐,制作元宵灯笼,组织大家观看电影《盲山》,微小但足够坚韧。

 

    责任编辑:王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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