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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嫁给了东风 | 翟永明诗选

2022-03-02 20: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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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 翟永明

20世纪80年代,翟永明凭借《女人》组诗在诗坛崭露头角。有人说,她的诗惊世骇俗,也有人说,这是“诗人的自觉”,象征着八十年代启蒙浪潮下女性意识的觉醒。

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来

——《女人》组诗之《母亲》

如今,翟永明仍在写诗。四十年后,与“信息化”、“技术化”接踵的是“消费化”、“商品化”,世人逐渐陷入价值虚空,于是诗人寓思于诗,笔下的词汇变成了“永生”“末日”“人生”……诗人“瞻前”又“顾后”,诗便有了历史纵深和未来维度。其中表露的怀疑,给人以思考、以警醒,也让我们愿意相信,这样的未雨绸缪,实则是一则关于柳暗花明的寓言。

以下七首诗,摘自翟永明最新出版的诗集《全沉浸末日脚本》,经出品方授权发布。

人生流转

寿高多辱 当我睡下

你必不可唤醒我

这颗老皱 腐浊

血流缓慢的心脏

此刻我的愉悦

必如混沌 急于回至母体

蜷缩 无知无觉

急于降生 你便知

我急于离开

沿着老迈之血匆匆返回

我停止生长 骨疏筋缩

姿态已难看 只有梦里

迷人而无羁

此刻我的愉悦

必如快乐之婴 猛然伸展

必将四肢百骸伸开

去撕裂天空 去吞吐

你便知 我并非贪恋此身

沿人生椎骨爬行

到中部或上部?

中年或壮年?

灵魂已磨损至粗粝疲尽

曾经喜爱的 已让人厌倦

人人在此骨节间丧失

不管能否察觉(丧失)

所追求的 所得到的

此时仅脑子还算灵活

必如少年璀璨 渴求运转

那节骨眼上 不知前程遥远

也不计算

山穷山尽不到老

你便知 我不再攒劲

去争取赢字

在一生之路

总有个赛末点

坐看 来来往往人

走向南 走向东

走向北 走向西

有人与你 在此点失散 有人还在

有人扯你到沟渠 有人陪伴

有人称为朋友或敌人 在此交换

你便知 都不重要

高下或对错

也在这个点上涣散

老年和青年

也在此点擦肩经过

奔向最后终点:

老人说:人生如流水线流转

你我只是来一个扔一个的废品

唯有机器不停地运转

年轻人唱:人生如流水线流转

你我都将被岁月抛光锃亮

唯有机器不停地运转

2017

电影《摩登时代》

全沉浸末日脚本

地球将死于何种形态?

人类末日又是怎样?

那必将是一种凄楚的壮丽

我愿登上某座山头

如果能将地球收于眼底

我愿以一个亲历者而非预言者

扑向最后的神秘

谁将导演这惊心动魄?或扑朔迷离?

饕餮这摧枯拉朽 或粉身碎骨?

哪里有逃离地球的紧急通道?

何处是儿女后代从灰烬中突围的阵地?

谁编写最终毁灭的剧情?

谁剪辑风暴之眼 并进入恐怖中心?

什么在融化洲际的边界

并毁灭地球的原住民?

观察者必得镇定 且明察秋毫

站在某个山头 那里

有俯瞰人世的巨大视野

以及穿越人瞳的极度纵深

仿佛特写般的深焦

蜂拥而来的中景

调度至天边的远景长镜

面对人类将要到来的坍塌

观察者 需要怎样的眼瞳和目力

小行星袭击地球 是时间问题

黑洞吞噬地球 是引力问题

外星人进攻地球 拜托

是真的吗?

超级火山爆发

谁也无法阻拦

太阳耀斑猛烈摧毁

只是可能中的一种

海平面下降 正逼近我们

世界变暖 冰河时代

“雪地球”来得很快

核战争不是一种后果吗?它来自

人类的自我摧残

人类的冷酷贪婪

站在某个超级山峰

我能想象的毁灭方式

不止这几种

星星变暗了 天空布满乌云

火焰在燃烧 那是地核在释放

它亿万年的能量

一大片乌云 或者说一大片晶体

罩住天空 我们就是这样消亡的

——至死都在劳作、享乐、挥霍

以及试图超越无法抵达的高处

为自己记录

从生到死的各种荣耀、劫难

和所有的无知

2015

《雾海上的旅人》,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绘

如是令

——为了幸福她必须熟读婚姻法

为了婚姻她必须熟读中国

明万历 如是生

出自书香 鬻于娼寮

多么熟悉的故事

一代又一代 峨眉终成氤氲

大垂手的故事

小蛮腰的故事 一向如此

明崇祯 男人被允许走进她的心

“与你作长夜之谈

让我在你卧榻熟睡

桃衫倚醉牵”

继而 她抽刀断古琴

明崇祯 改姓柳 字蘼芜

仰头看青春

青春并不如是

倏忽间 一个女人嫁给了东风

西风自不言语

明弘光 投水于南京

水凉 心凉 天地凉

更有凉薄之人 倒戈之师

如是扮装 妆成前朝典故

纵马长江 鼓于军中

多年以后,人们开始追忆

一群女人的忠贞与苦涩

她们出身低贱 肉体难以检点

内心迸发处女尖叫

时间读她们

读到皮肤发紫发黑

读到早晚变薄变硬

读到形体透明无形:

那些基因相同的蕨类植物

身披伪装、匍匐在地

随时立起身、又随时被踩下去的

那些蕨类植物

那些基因相同的蕨类植物

伏于草莽 低于尘埃

时时衰枯 又时时飞扬的

那些蕨类植物

一代又一代

为了幸福她必须熟读婚姻法

为了婚姻她必须熟读中国

2015.9—2018.9

天女,莫高窟壁画,初唐

久负盛名和小确幸

久负盛名的出版社

高昂着他们的盛名和头颅

对于作者和读者 他们同样

展开冷漠和遗弃的神情 不再定义

小确幸的出版社并不这样

他们小心翼翼地搜集着数据、流量

掌握着高傲和确幸之间的

细密关系 掌握着亲疏距离

在久负盛名和小确幸出版社之间

徘徊着旧时代的炼金术士

他们在语言的实验室里

摆弄着盛满诗意的瓶瓶罐罐

他们并不知道 窗外

白昼的界限已被突破

这些和那些的规则已变为

凝胶般的无序

世界已被加密而进入虚拟

窗内的炼金术士们

不知道这些 他们还在因一阵风

夭然而笑 又因另一阵风

礼赞阴翳

我手握一摞诗稿 用五年的

举头低头 来应付句法的突袭和暴力

现在 站在十字路口

在小确幸和久负盛名之间

等待红绿灯 嗯、嘘、呵

———突然,纸页、诗

或曰信息、或曰数据

飞向天空 那里有一个更大的空间

或者 更大的虚无 更大的数据

那里一切都是虚拟

因而最终成为真实

2021.3.19

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

永生是什么

当我们谈论永生

我们谈论的是“死亡”

不同形式的泯灭

平淡的、激烈的

阳光般灿烂的——

亲人围观下的

清洁空气中的

百合浮萍上的——

当永生从“死亡”中产生

有人杀死衰老

有人销毁身体

有人成为后人类

为自己的身体装上安全气囊

若能飞升上天

谁愿坠地入狱?

我们讨论各种永生

变成芯片?连线上传?

不朽之躯?虚拟替身?

赛博格机器人?

第一人生 第二人生

共同进化?

当永生从“死亡”中分娩

“死亡”也变得美丽

如春天般怡人

冬日般凛冽

因蝉蜕结束

因解冻再生

我是什么?再次叩问大地

从灰烬中升起

从废墟中升起

从手术刀中升起

从大数据中升起

如今 这个问题

被关闭了

从一个接口到另一个

已然没有寂灭

必然没有赋形

2017

电影《唯爱永生》

最棒的艺术家

黑针尖毛千万根

抽一而成 上品就是

这京都第一紫毫笔

画竹画兰 画天地山水

天地稀淡 日月清水

有人说 太有格 太距离

有人说传情传志

不只是笔墨 是意境

是艺术家胸襟

她曾经挑针刺花 也刺字

把诗和情来回点染

把相思人儿灵魂锁定

此刻 只剩香气和色晕

锁定后来者的欲望之心

它们是动态的,还是平淡的?

它们是朴素的,还是乏味的?

我不关心这些问题

就像我不在意中心还是边缘

几百年前他们饮过吻过

潇洒过 在纸上留下过

呼之欲出的美女

在墙上 画下了破壁将出的仙鹤

如今写真尚在 真骨何处?

头颅低昂间

胸中块垒奔泻间

他们也想过长寿 高龄

甚至永生 但是

他们的自我实现 埋入二维

在现实里 是莲花 是露水

是两条鱼欢游在池塘中

他们与他们的艺术一起

深植在矿物颜料里

前代大师龙蛇起陆

舌间故事演变瞩目风——

几百年前的嬉戏之作

值得我坐在博物馆中

驻足片刻 沉思一小会儿

埋头看看条目

掐指算一下:

这中间数百年朝代更迭

十万里潇潇风雨

几十路烟尘飞过

这粉墨犹新

2017—2020

纪录片《国家宝藏》

阿赫玛托娃的漫步

她漫步到这片淡墨杉林

冷银色面孔,微蹙着眉

峭厉如割的寒风未见减退

从黄昏到暮色降临

她有一片赤诚要献出

灿烂如酒 却无人认领

纤瘦犀利的身体里

是终日焚烧的香炉

芬芬,四溢,稀薄的颜色

我嗅出 我肯定:

她是,她永远是阿赫玛托娃

2020.8

俄国诗人 阿赫玛托娃

本文节选自

《全沉浸末日脚本》

作者:翟永明

出版社: 广西师范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一頁Folio

出版年: 2022-1

编辑 | 小千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一个女人嫁给了东风 | 翟永明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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