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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军祁观 | 打“人民战争”,他们行吗?

祁昊天
2022-03-14 18:2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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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战争不是简单的以空间换时间、以数量抵质量。相反,较之于依靠技术、后勤、装备、体系和人员优势的专业化甚至职业化作战样式,实践人民战争需要整合思想、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地理、气候等诸多方面的要素,其复杂程度和难度要更高。

美军在重回大国竞争自我定位的背景下,考虑到“帝国边缘”弱小盟国与伙伴国的脆弱性,打出了类似低配低质版“人民战争”的牌。这种高端局,他们行吗?

俄乌冲突作为一场“全程直播”的战争,在基辅、哈尔科夫、赫尔松、马里乌波尔等俄军重点进攻方向或已占领区域,我们都可以看到乌克兰民众以各种方式所进行的抵抗。而随着俄军对战行动的约束减少,其与乌民众直接面对面可能更加频繁。

美国战争研究所对乌克兰战况的估测(截至2022年3月13日)。

战争进入第18天,俄乌代表声称双方谈判立场正在接近。虽然俄罗斯目前的经济和后勤压力很大,但仍不能排除俄军长期占领的可能。而从美军角度来说,俄乌战争已经开始逐渐显现“试验田”的价值——敌后全民抵抗的试验田。

ROC -“抵抗行动概念”

自2014年开始,美国欧洲特种作战司令部与北约盟国、欧洲东侧的伙伴国,逐渐构思、制订并操练起“抵抗行动概念”(ROC)的行动框架,以支持那些实力较弱而地缘位置突出的国家。考虑到这些国家在潜在军事冲突中面临被占领的可能,美军希望通过ROC框架加强这些国家的综合抵抗能力,继而强化对俄军事威慑,并在实际占领发生后增加俄军成本和代价。

2018年ROC正式启动,主要支持的国家包括北欧、波罗的海、高加索地区和波兰等国,2021年乌克兰也被纳入其中。以2019年美国欧洲特战司令部与瑞典国防大学共同出版的指南《抵抗行动概念》为标志,该框架进入相对成熟发展阶段。

ROC的概念基础是冷战时期北约为前沿盟友所计划的“总体防御”(total defense),即在面对优势苏军时,将正规军事对抗与社会非正规抵抗一并列入考量。从俄军在乌克兰的作战来看,由于常年经济颓势和军事改革的局限性,加之莫斯科对行动目标、作战方式的考虑与战场实际情况存在不匹配,俄军并未展现出全方位的优势。但面对ROC所支持的国家时,俄的总体不对称优势还是显而易见的。

美欧洲特战司令部近年参加了一系列多国军事演习,与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立陶宛、瑞典等国特种作战单位加强了协作。这些演习既包含全谱系特种作战内容,更突出了在敌占区的非正规作战行动。考虑到俄军事优势,美国计划的防卫策略是战前或危机时抵消式威慑,军事占领发生后综合抵抗,最后北约反击(而反击的准备和预期也构成危机期间的惩罚式威慑)。依托特种作战、非常规战争、军事与民政相结合的抵抗行动,是这一策略组合的重心,“全社会”“总体”“综合”“全谱系”“韧性”是关键词

这些国家在抵抗外国占领方面大多是有历史经验的,不过当代非常规战争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二战纳粹占领区和冷战“燧石”演习所模拟的抵抗场景已不是当前环境的全貌——《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充满怀旧味道的游击队、偏远基地与封锁线,已成为过去。

除了我们今天能在乌克兰看到的自制莫洛托夫鸡尾酒和西方援助的单兵防空、反坦克装备外,在即时通讯、高速数据传输、战场“媒化”的时代,非暴力抵抗、网络与经济战,以及通过国际法的缝隙影响国家主权,都是抵抗运动的一部分。这些都是美军强调的抵抗行动(一些将ROC翻译为抵抗“作战”的理解是不全面的)。当然,在这样的复杂环境下,传统的游击战、地下组织、颠覆、破坏、营救、情报等行动仍然是不可或缺的。

乌克兰试验田

过去几年,美国与其欧洲盟友一直在帮助乌克兰对“总体防御”框架进行完善,包括贯彻“抵抗行动概念”。

如前所述,这一计划不是针对乌克兰的量体裁衣,最初主要涉及北约东线其他盟国和伙伴国,核心目的是使这些国家在面对俄军事行动时具有民事与军事抵抗能力,包括被占领区普通民众的暴力与非暴力抵抗。美国鼓励ROC国家将这种能力在平时准备阶段便纳入正式的法律和组织框架,由常规武装力量辖制,使准军事、民兵组织以更正式、直接的方式接受外部国家的训练、资金和装备支持。

虽然乌克兰“上车”较晚,但由于乌东地区的连年紧张与冲突,乌克兰的国家与人口体量以及军事力量相比波罗的海等国有优势,加之北约部队不会直接下场,美军希望乌克兰可以为ROC其他国家打个样子看看。一旦常规战争无法坚持下去,美西方希望在乌克兰境内出现针对俄军的长期抵抗行动,乌克兰流亡政府的计划也在他们的考虑之内。同时他们担心,一旦ROC不能在乌克兰成功,在其他地方也许将更难奏效。

美军希望通过ROC强化乌克兰政府对非正规武装的统筹能力,并在对外方面协调与北约成员国军事协作的法律和组织框架。去年7月,乌克兰立法机构通过了《关于全国抵抗运动的基本原则》。这项法案保护和支持在被占领区参与抵抗的平民,同时也对不符合要求的抵抗行动行使否决权,明确了乌克兰特种部队组建和协调准军事抵抗武装的权力。目前已经进入乌克兰的外国志愿(雇佣)作战人员是否也在ROC框架下行动还有待观察。

在这次战争中,乌克兰特种作战部队通过新搭建的官方网络平台“国家抵抗中心”为抵抗行动提供建议和指导。该网站向乌克兰民众提供包括如何报告俄军动向,基本的战场救护、安全通讯及破坏行动指南等内容。为了吸引年轻人参与抵抗行动,主要的训练教程中还加入了流行电脑游戏(如末世生存游戏《辐射》)中的元素。该网站发布的指导手册并非单纯的“游击战”和武装抵抗运动指南,还包括了“非暴力不合作”的内容,如在占领区工作时如何消极怠工、散播谣言以及有意犯错破坏工作效率等。

这次战争给了美国观察和试验ROC的机会。如果乌克兰现任政府最终下台,或乌正规部队在乌东、基辅、哈尔科夫等俄军包围圈中最终被消灭,准军事与非军事的抵抗是否可能奏效?而这种手段与常规军事能力之间的平衡如何拿捏?外部军事资源如何对接?这些都是美国及其盟国当前关注的问题

美军工作转型

在过去二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美军特种作战部队的形象都是与反恐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出现在各种报道、影视和文学作品的突袭、夜战场景中。随着美国全球反恐行动的范围和规模缩小,白宫和五角大楼将目光转向下一场潜在的大国间冲突,美军特战部门已转移其工作重点,包括向盟国与伙伴国投入资源建立抵抗能力和网络。

美军希望通过加强盟国的综合抵抗能力,在自身不直接介入的情况下使潜在对手承受更大代价。或是在实际冲突发生前,通过这种能力实现威慑。这些设想能否实现,正如ROC指南主笔奥托·菲亚拉所讲,将十分依赖美国与ROC支持国家在军事上形成互联、互操,在政治上进一步绑定。

ROC的作用是在非常规战争与民众抵抗之间实现联接,并在美国的统筹下进行相关能力建设。如爱沙尼亚的“防务联盟”,一个由志愿者组成的准军事组织,有超过1.5万名民兵,由爱国防部直接管理,并接受美国特种部队的训练。

美军在最近几年与ROC支持国家的相关演练在逐渐深化。如作为去年8月“敏捷精神21”演习的一部分,一支由特种部队、民政部队和心理作战部队组成的美国陆军特种作战司令部跨职能小组与格鲁吉亚特种作战部队一起,进行了为期一周的抵抗行动训练。波兰、英国和罗马尼亚的特种作战部队也参加了这次多国演习。演习模拟了一场格鲁吉亚抵抗运动,目的设定为破坏占领军在新近占领土地上的活动,具体演练任务包括封锁、伏击、破坏、人员营救等。

类似的,立陶宛也编有由美军训练的国防志愿军,近年在如“军刀汇合”系列演习中与美国绿色贝雷帽进行配合。该演习主要目的便是打磨ROC概念和敌后非正规战能力。与此类似的还有近年的“特洛伊足迹”系列演习,北约特种部队进入了想定中被占领的地区,与波罗的海国家特种部队、准军事组织联合行动。

此外,美军欧洲司令部十分强调加强政府、安全部队、志愿抵抗组织和其他社区组织节点之间的联系和协调,也有以非军事民间抵抗为重点的抵抗演习。美军认为,在ROC框架下,未来的多数抵抗都是非暴力的,而普通民众便是“总体防御”的主要参与和行动者。与此相关的叙事、心理和信息主导权之争便也是美军在ROC项目中的关注重点。心理与信息战的目标并非仅仅是对手,另一项重要功能是维持己方内部的抵抗力与抵抗意志。虽然美军及其盟友习惯性有意地回避“宣传”这一概念,但他们所做的大量工作正是如此,无论是心理层面强化斗志还是现实层面实现派系合作等。

挑战重重的高端局

ROC始于美军对东欧军事战略态势的考量,可溯源至冷战的总体防御概念,其影响早已不止于欧洲。过去几年,美印太司令部虽未将ROC提升至欧洲战区的重视程度,但也一直在进行相关研究,并保持与欧洲方面的沟通和学习。

2020年2月,美军太平洋特种作战司令部成立了一个正式专项工作组,其工作重点就是研究“抵抗行动”的韧性及其在支持美国印太伙伴国家方面的作用。随着美国将大国军事竞争的自身定位一步步深化,ROC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大。

但是,人民战争这种高端局并不好打。

从近几年ROC的准备来看,其实际效果如何尚有待检验:如平时,与常规军力如何平衡才可能实现一定威慑、如何与常规军力建设搭配才符合盟友间的防务分摊要求、并对内提供足够的政治信心和安全感;战时,准军事组织与游击队与外部支持的联系、对敌军的迟滞和杀伤效果,在占领区的军事和民事对抗效果等,都是未知数。

但由于这些国家的政治、经济和组织结构以及当权者的政治调性,他们很可能无法避免基层社会武装化斗争化之后的负面影响,其后果也许是沉重的长期负资产。而这也引发了美西方内部的一些担忧与批评,总结起来有如下几点。

首先,指挥节制。对于准军事和民兵组织的政治军事约束始终将是个难题。其实这也是ROC要求将民间抵抗行动纳入正规军事指挥体系的原因,但是在人、装备和意识形态这几方面,仍然存在失控的可能——造成社会性的犯罪,甚至成为恐怖、极端主义温床,常规和正面作战结束后的武器、人员外流扩散等问题几乎不可避免。

第二,政治伦理。冷战期间,美国和北约也曾秘密在西欧训练“留守”游击队网络——如意大利的“角斗士行动”。但是这些工程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和安全伦理后果,培植了右翼武装力量,并赋予了他们政治权力和影响力。美军当前的想法是提高法律、政府和公众的介入与监督能力。但是,只要总体防御模式被启动,就有可能出现类似武力的秘密使用、武装组织对被占领区“合作者”的惩罚,以及混合战争中难以划清的道德与合法性界限等问题。

第三,人员招募。正如过往几年ROC国家已经出现的情况,准军事和非军事抵抗组织的人员招募一定会集中向特定人群。相对普通公众,这一人群更可能带有偏激和狭隘的民族主义、沙文主义、军国主义倾向,他们往往坚持自身的政治议程,而非单纯考虑守土有责。这些人中有许多在政治上偏向极端的右翼和保守思想,甚至存在心理不稳定倾向,是恐怖和极端主义的潜在人群。

第四,长期影响。抵抗结束之后,无论是以胜利者还是失败者的姿态,准军事组织的成员如何安置?重新进入平民社会的他们将带去什么?这些组织的存在是否会形成长期的军事化政治势力?回答这些问题,我们也许不需要太复杂的预测,而只需看一看国内政治、安全和经济环境都远要好得多的美国,看看庞大的准军事化网络、基层政治的武装化会带来怎样的社会畸变。

美国和美军在严肃地与盟国、伙伴国计划并实施某种低配低质版的“人民战争”,其背景是美国对大国军事竞争的偏执,表现为将外交与安全关系的军事化深深刻入盟国社会层面。乌克兰的战争已在一定程度上显现这一做法的痕迹。ROC在乌克兰未实现第一项功能,即威慑,它能否在增加俄军推进和占领成本方面起效还有待观察。但有一点是相对确定的,无论效果如何,“试验田”国家和那里的民众将可能在承受战争创伤之外,长期面对新的撕裂与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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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祁昊天,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助理教授。

    责任编辑:单雪菱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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