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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枕流之声|上海中山医院心内科教授蔡迺绳:棒球少年就这样做了医生

蔡迺绳/口述 倪蔚青、赵令宾/访谈、文字
2022-03-28 14:07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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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中山医院心内科教授蔡迺绳回忆住在枕流公寓的日子。视频:王柱、顾明(04:25)

枕流公寓位于上海市静安区华山路699、731号,是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保护单位。公寓建于1930年,业主为李鸿章之子李经迈,由美商哈沙德洋行设计,华商馥记营造厂施工,建筑采用折中主义风格,时因设施高档齐备、名人汇聚,有“海上名楼”之称。

整个公寓项目占地7970平方米,其中花园面积2500平方米,建筑占地979平方米,地上7层,地下1层,初建成时共约40套住房。公寓平面由内部式、外廊式和跃层式等单元组成,一至五层每层6-7套,设二室户约80平方米、三室户约100平方米和四室户约150平方米。六至七层为跃层,设有五室户和七室户,在当时上海公寓中颇为少见。

1949年以后这里空置的房间被分配给高级知识分子居住,知名住户包括报人徐铸成,导演朱端钧,作家周而复、峻青、王慕兰,文艺理论家叶以群,画家沈柔坚,三栖明星周璇,影剧表演艺术家乔奇和孙景路夫妇、孙道临、徐幸,越剧表演艺术家傅全香、范瑞娟、王文娟等。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联合候车式文化工作室、上海市静安区静安寺街道共同推出“枕流之声”系列稿件,以口述历史呈现枕流公寓内十余个家庭跨越七十年的悲欢离合,并根据口述史料通过图形建模还原1930年代枕流公寓的建筑特征,记录人与建筑共同书写的城市历史。

枕流公寓南侧屋顶立面

蔡迺绳,枕流公寓住户,上海中山医院心内科教授。1942年生于上海,1951年入住华山路699号,后搬至731号,2006年搬出。

1950年代的大肚子总管与顽皮少年

访问员:蔡老师,你好。请问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蔡迺绳:你好。我是1942年出生的,接近80岁了。

访问员:那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蔡迺绳:我出生在上海。我们当时住在金陵东路,不是出生在这里(枕流公寓)。我最小的弟弟妹妹是出生在这里的。

访问员:你们大概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蔡迺绳:我们当中去过香港,后来再回上海。大概是1951年搬过来的。

访问员:当时为什么会搬过来呢?

蔡迺绳:我父亲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到香港以后呢,那边生意不好嘛,他就还是回来了。刚刚解放的时候是可以自由进去的,但是一回来不久,就不能出去了。我们一回来就搬到这里了。

访问员:刚搬进来的时候是住哪一间呀?

蔡迺绳:我们住在6楼,有连层的一套。本来枕流公寓有两套房子是6、7层连的,里面还有个小楼梯,上去是8楼。8楼是佣人房、储存室,还有小的卫生间。

访问员:当时你们住的房子大概是什么样子的?每一层大概有什么房间呀?

蔡迺绳:6楼大门进去,有个lobby(门厅),旁边有个小的洗手间,再进去是一个大的客堂间。走进去呢就是一个餐厅,餐厅里面是厨房间。从lobby上去有一个楼梯,可以通到7楼。厨房间也有一个楼梯,通到7楼的。7楼是三间卧室,全是朝南的。一个大的主卧带内阳台的,旁边再有两个房间,还有三个壁橱。枕流公寓设计得很好,都有壁橱的。在7楼还有两个大卫生间。6楼就一个小卫生间,8楼还有一个卫生间,可能是给家里的佣人住的。8楼是没有地板的,就是凸在平顶天台上面,比较简单,几个小间,有个卫生间。

1930年代复式户型建筑模型(根据史料及居民口述推测) 建筑测绘:罗元文

访问员:你们搬过来时家里有多少人呢?

蔡迺绳:六个人,我父亲、母亲,还有四个小孩。我最小的妹妹和最小的弟弟还没出生,还有一个妹妹在香港。当然了,还有三个佣人啦。

访问员:当时房间是怎样分配的呢?

蔡迺绳:我爸爸妈妈就住在主卧室,在7楼。我们小孩分住旁边的两个卧室,佣人是住在8楼的。

访问员:还记得当时的枕流公寓是什么样子的吗?

蔡迺绳:第一感觉这里蛮清净的,人和人之间蛮和谐的。刚搬进来的时候人很少,还有老外的,他们很多都没有小孩子,一套就一两个人住。比如这里二楼的一个老外,他就是一个人住。为什么我比较熟悉呢?不是熟悉那个老外,他在洋行上班。他家有个厨师,厨师的儿子是我们的同学。他老是跟他爸爸说,要请我们吃饭。有一天老外不在,他爸爸就把一个大餐桌铺好,西餐烧好,叫我们去吃。还有一个大肚子总管,把这里管得很好。他对大人非常客气,对小孩子很凶,因为我们小时候特别顽皮。我们常常在花园里打球,球把人家玻璃窗砸坏了,他就马上找家长去协调。他那里有一本很大的记事簿,翻开来:“几室的小孩子把几室的玻璃窗砸坏了。”当时住户间都很客气的,我妈妈说:“我们赔你。”对方就说:“哎呀,不要不要了。”但是总管都要记录在案的。有的时候我们看见那个老先生呢,“啪”地在他肚子上打一下,就赶快逃走。

访问员:有人说楼下有一个游泳池,您见过吗?

蔡迺绳:没有游泳池。

访问员:没有吗?

蔡迺绳:我没听谁说,地下室是让你存放东西的。和国外的一样,你可以租的。一间间用铁丝网拦起来的,外面有锁,你可以租来把你的东西丢在里面。这里以前有个经理,有个总管,有电工、锅炉工,还有四个开电梯的工人,因为有两个电梯嘛,他们是专门为这幢楼服务的。枕流还有汽车间。

访问员:也是地下的吗?

蔡迺绳:不是地下的,就在我们这里隔壁,往右边不是有栋楼吗?造的样子跟枕流公寓差不多的,那栋楼的所在地本来是汽车间。汽车开进去,两边各有几间,加起来大概有十间吧,这门开开来的时候“突啦啦”地响。我们家本来也租了一个汽车间放东西,空间还蛮大的。最早的时候,那些老外有没有汽车,我没注意。后来大概就是四楼的沈家(沈祖域),桐油大王的儿子,他还有一辆奥斯汀。汽车间“文革”期间就给那些工友住了,再后来就拆掉,造了六七层的小高层。

由花园里的棒球运动走上学医之路

访问员:搬来的时候应该是在上中学了?

蔡迺绳:上小学。

访问员:是在这附近上小学吗?

蔡迺绳:就在隔壁。隔壁弄堂里以前有家小学叫改进小学,后来改成华二小学,再后来又改成一个美术学校,现在都拆掉了。当时我们这儿的小孩子都在隔壁(上学),所以上学不需要什么人(接送),自己走到隔壁就是了。

访问员:那你们搬来之后和邻居有什么交往吗?

蔡迺绳:那个时候我们很小,都是小孩子之间的交流。很怀念以前的,小时候大家一下课都到这花园里玩,(有的还是)同班的同学,男生归男生,女生归女生,都在花园里(玩)。花园里当时没有这么多树的,当中这两块种那个叫什么花啊,像喇叭花样子的,一边红的,一边黄的,当中有个“金鱼缸”(即小水池)。“金鱼缸”里面有鱼的,还有喷水的。我小时候顽皮,还去钓过里边的金鱼。我们常常在一起抓蟋蟀啊,晚上嘛(玩)官兵抓强盗啊。

花园两边有两棵冬青树,圆的,是双方的大本营,这边是红方,那边是蓝方。把一块石头藏在这边,大家去偷石头,“官兵”来抓,很热闹的。要吃晚饭了,大人会在上面窗口叫的:“撒宁撒宁,好上来吃晚饭了!”有时候小孩在玩,佣人会说:“哎哟,小少爷,你把这窗都开开了,蚊子要飞进来了。”晚上比我们大一点的孩子还会讲故事,给小孩子讲鬼故事。讲得害怕了,大家都逃回去了。

蔡迺绳(左一)和弟弟蔡迺群坐在枕流花园的“金鱼缸”喷泉旁,摄于1951年

访问员:那你小时候有要好的小朋友吗?

蔡迺绳:记得小时候有一个比较好的,现在他们都走了,都不在中国了,有的去了美国,联系也不多。我小时候有一个比较熟悉的,姓乐的,快乐的乐。他家里有三兄弟两姐妹,我跟最小的弟弟关系最好。他的两个哥哥常在花园里玩softball(垒球),好了,我也参加。玩着玩着后来就会打softball了,以后改打棒球了。也因为这样,影响了我以后的职业,为什么呢?后来上海成立中学生队了,因为我们打得早嘛,我是中学生队的队员。我1959年高考考到交大。考进交大以后,上海决定要成立高校运动队。打篮球好的全部到交大,打排球好的全部到复旦,一年级二年级的全部要转校。我在交大,他(学校干部)说:“你被选入高校棒球队了,要转学到第一医学院。”我(在交大)念了一个多月,开始不肯去,他就不断做工作,每天下课后要我到团总支办公室去谈话。后来我想还是转吧,(第一医学院)离家比较近嘛,交大那里有蚊子有臭虫,路又很远。在交大读一年级的时候是住在老火车站后面的,不是这个徐家汇的交大。

访问员:交大那时候在老火车站那里呀?

蔡迺绳:一年级全部在老火车站后面念,交大本部是在华山路徐家汇那里,那个地方很小嘛。我念了大概两个月不到一点,就去了上医。上医离我家近呀,自行车一骑就回家了,后来就这样做医生了。

访问员:你在交大的时候是什么专业?

蔡迺绳:我是运输起重系。

访问员:那到第一医学院呢?

蔡迺绳:医疗系。

蔡迺绳(左一)和长宁区中学垒球队的队员们在699号家中内阳台,摄于1958年

访问员:当时会不会有一些记忆深刻的节日?你们喜欢过什么节?

蔡迺绳:春节啊。小孩子过春节嘛,有新衣服。我们是福建人,要做春卷,和这里的春卷不一样,里面有肉丝、笋丝、胡萝卜丝,要炒的。炒干以后,用春卷皮包着吃,不蘸酱料的。还有要做芝麻汤团,很热闹的。开始嘛佣人做,后来佣人少了我们自己做。我们当时也不过什么圣诞节,主要还是春节。

访问员:还可以放炮仗对吗?

蔡迺绳:对,还要放炮仗。当时炮仗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的花样,就是一个炮仗,一个高升。所以我们还玩多下来的炮仗,我和我的弟弟跑到大楼的小楼梯那里,有个老外穿着西装要出去拜年了,我们就从上面丢下来。楼梯连着马路的,“砰”的一下子,动静很大,我们就赶快逃掉了。他还有个车子,我们把炮仗包在烂泥里面,弄好之后,从上面丢下去,丢在车顶上,“砰”的一下很响。反正就是那些调皮捣蛋的事情吧。

在枕流公寓里搬了两次家

访问员:刚搬过来的时候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蔡迺绳:我爸爸是做进出口生意的,妈妈开始不工作。公私合营以后,情况差了嘛,又开了一个照相材料厂,因为进出口的东西卖不掉了,他进出口很多胶卷啊、照相器材什么的。现在叫企业家,以前叫资本家。

访问员:到了1960年代,家里有受到什么冲击吗?

蔡迺绳:后来不是因为公私合营嘛,我爸爸的收入降低了不少,就从上边搬下来了,因为房租还蛮贵的。租这个房子你要拿“顶金”的,顶金就是说你本来是这里的房客,我要来住,你准备搬走了,我还要给你钱的。当时是算金条的,大家要这样谈判的。进来以后你要付房租,当时房租起码也是论百的,比较贵。一般人工资才几十块吧。

访问员:那么你们搬到5楼去了?

蔡迺绳:是,住房面积就缩小了,那个时候家里已经有六个小孩了,就比较挤了。后来三年困难时期就搬到3楼了。搬了两次家,越搬越小。以前家里有个乒乓桌子,后来搬家就放不下了,那么我爸爸说就放到下面花园里吧,小朋友们什么人来就什么人打。

访问员:搬家以后你们和邻居会多一些交往吗?

蔡迺绳:以前多一点,以后交往就越来越少了。因为有的念大学了,有的搬出去了。小时候的朋友,到后来都搬走了。再搬进来的人,我们都不认识。周而复,你们知道吗?

访问员:知道。

蔡迺绳:周而复就住在这地方。还有很多演员搬进来了,孙道临和王文娟曾经也住在这里。乔奇、孙景路、傅全香、沈柔坚,还有范瑞娟也住进来过,都是文艺界的。

访问员:和他们有联系吗?

蔡迺绳:没有。和乔奇有点来往,他有时候要叫我看看病,其他交流不多的。以前我们为什么会一直联系呢?因为大人也经常有联系,小孩子就经常在一起玩了。枕流公寓在解放初的时候,居委会还常常组织大家一起去吃饭。那么租什么地方呢?租隔壁的555号花园,就是华山医院那个花园,又叫周家花园,是私人花园。枕流公寓的那个经理会去和他们联系的。花园里有一个像船一样的地方,里面都有厨师的。居民们自己登记报名,国庆的时候,大家就到那里去吃饭。后来基本上都不太往来了。枕流公寓的变迁还是蛮大的,开始是老外多,后来再来一批人,这批人搬走了,文艺界又来了。

访问员:傅全香的女儿刘丹老师曾经说,她爸爸不行了的那天,你也赶过去了。那是不是说,这栋楼的邻居平时虽然不太来往,但是有什么事情的话,你们还是会互相帮助呀?

蔡迺绳:往来的话,有时候会有。比如你说的,刘丹的爸爸不行了,叫我去做抢救啊什么的。因为我婶婶住在这里,婶婶的女儿和刘丹是同学,那么我婶婶就认识傅全香了。傅全香有什么毛病了,也会来找找我。像以前那种居委会组织大家一起吃饭的活动,或者邻居之间有什么主动来往啊,我的印象当中就很少了,基本上都比较独立的。

1971年冬天,蔡迺绳(后排右一)和妻子、父母摄于731号家中壁炉前

访问员:您是什么时候碰到您的爱人的?

蔡迺绳:我已经在中山医院做医生了。我的爱人是我的大学同学介绍的。有一次我在睡觉,他说:“你有女朋友吗?”我说:“还没有,我在睡觉。”他说我帮你去介绍一个,于是他买了两张电影票子。那天下雨,我和他两个,我的爱人和她的朋友。我俩去的时候已经迟到了。“文革”的时候,没有什么电影,我还记得那个电影叫《广阔的地平线》吧,看好以后就散场了。过了几天,他来问我:“你看怎么样?”我说:“你也没有说两个女的到底哪个是介绍给我的,我也搞不清楚。”后来他说:“好了好了,下次我就买两张票子,我们不去了,你们两个总认识了。”就这样认识的。

访问员:那你们是在这边结的婚吗?

蔡迺绳:对的。

访问员:枕流这边算是婚房吗?

蔡迺绳:对的,婚房。当时姐姐在外地,弟妹们下乡、插队落户,家里人比较少,有那么一间房间就做我的婚房了。婚房嘛,我的几个同学来帮我,先要把墙铲掉一层,粉刷一下,就这样。把旧的家具稍微整新一下。当时有个朋友,认识一个油漆匠。他说那个油漆匠很好,长得像盖叫天,身体很好,头光光的,人民大会堂也请他去做油漆的。就这样去结婚了。

访问员:有没有结婚照啊?

蔡迺绳:当时所谓的结婚照我就穿了一个老棉袄。没有说跑到哪里去结婚的,当时外面什么吃饭都没有的,饭店里没有吃喜酒的。

访问员:那是去照相馆拍的结婚照吗?

蔡迺绳:没有没有,我们是1971年结婚的。 “文革”后我们补拍了一张。有一天我在上班,她的一个亲戚说要补拍结婚照,我说搞什么鬼,叫了车子去。给我穿了一件衣服,那件衣服脏得要命啊。拍完了以后赶快回医院。

一个充满回忆的家

访问员:那1980年代之后的生活是怎么样子的?

蔡迺绳:1980年代我到医院里去了。

访问员:那还住在这儿吗?

蔡迺绳:对,还住在这里。我们住到2006年才搬走的。

访问员:后来是为什么搬出去啊?

蔡迺绳:3楼的那套房子是三室户的,我和我弟弟两家住在里面比较挤,几个小孩子都也长大了对吧。而且共用一个卫生间、一个阳台也不方便。所以父母亲去世了以后,我觉得我们把房子卖掉,大家自己去买房子,分开来住可能会舒服一点。

访问员:枕流公寓是1930年建的嘛,到现在已经有90年了。你们1951年搬进来的,一直住到2006年,在这边也住了半个世纪了。

蔡迺绳:半个世纪多。

访问员:这个大楼对您或者对您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让您跟枕流公寓说一句话的话,大概会想说什么呢?

蔡迺绳:当然还是蛮有感情的。你说你对一样相处了五十几年的东西,肯定是有感情的。这个房子啊,有它的历史,里面用的材料都很好的。房管所1970年代来修房子,把自来水管拆开来一看,怎么还这么好啊,已经用了四十几年了,都不会变形。以前还有暖气,有热水啊,因为这里有个锅炉间的嘛。后来煤紧张了,暖气就星期六、星期天开。再后来“大炼钢铁”,把水汀都拆掉了。本来条件还是蛮好的。不是说条件好就留恋它,而是你有这么多五光十色的记忆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打垒球、打棒球,花园里的小孩跑来跑去,有的邻居还在这里遛狗,很温馨的样子。还有以前的朋友,都住了那么长时间。实际上,可能最好的记忆就在这里了吧。这里是给我满满回忆的家,一个充满回忆的家。

2020年初冬,蔡迺绳携妻女回枕流公寓故地重游,与邻居朋友合照留念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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