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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爽《月球》:流动的空间与爱的重建|新批评

2022-04-01 19: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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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曹 霞 文学报

新批评

郭爽的短篇小说集《月球》

青年作家郭爽的短篇小说集《月球》,如时间胶囊般储存了当下鲜活、微妙的气息。调查西南小城少女溺亡案的记者、带父亲去俄罗斯旅行的美术老师……他们的痛苦夹杂幸福、私密隐于公共。小说以轻盈的力织补记忆、梦境与现实,让人获得跨越边界的自由。南开大学教授曹霞撰文表示,郭爽擅长对多重空间进行叠合和交叉等互嵌式处理,聚墨于现代人对“自我-他者”关系的认知,希冀用“爱”将孤独游荡的“单子”们联结起来。《月球》的文字简洁清俊,知识谱系有趣而开阔,带来了久违的阅读快乐。

《月球》的叙事空间是多维的、流动的,人物往往不在“此处”,也不拘囿于一地,而是在不同的空间之间来回穿梭,时间亦随之压缩、扭转、变形,小说深邃而丰富的光线便来源于这种别具一格的时空处理方式。

请注意,我用的是“空间”(Space)而非“地方”(Place)。地理学教授段义孚指出,“空间”是开放、无差异、运动的,而“地方”是在被熟知后赋予价值且处于“暂停”状态的。显然,郭爽着迷的是前者。她喜爱地图,让它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居所或生活中,她将人物的去国离乡视为一种常态,将“换日线”(国际日期变更线)作为除旧布新的隐喻纳入主人公的思维,由此削弱了对“根”“家园”“归属感”等观念的依赖。在她看来,全球化时代的人生就是一场场在不同空间中进行的迁徙。这不同于传统叙事中的“离/返乡”,因为每一个去处都不是目的地或故乡,也非打定主意的永居之地。

我们不妨将郭爽笔下的空间分为两类:“在地化”和“抽象化”。就前者而言,似乎无甚出奇。郭爽的独特之处是对多重空间进行平行、叠合、交叉、互嵌式处理,将不同的空间缝合起来。在《离萧红八百米》中,魏是昀与女友鲍琳琳租住在离萧红墓不远的城中村,他的思绪还时常回到自己和梅芬作为记者去调查少女命案的西南小城。生与死、往昔与现实、清冷与热闹、身心之伤与精神寄寓,多元空间携带着不同的意蕴错落有致地交糅着。在《挪威槭》中,女儿带着父亲去俄罗斯旅行。故事发生在异国,同时又与中国的历史、现实、父女各自的伤心过往叠加在一起。在《换日线》里,一对来自贵州小城的闺蜜令曦和裴盈盈一直在世界上奔跑: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香港、巴黎、福冈、布列塔尼,堪称“去地域化”的“四海为家”。虽然我并不愿意以某种“主义”给郭爽贴标签,但当我读到这对闺蜜的故事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在《图绘》中提出的“全球/定位式的女性主义”,这是对女性在意识到“边界作为地位和处境的标志物”而进行越界、调和、互动等行为的概括。我感觉到,在面对与世界接轨的中国当代生活时,在面对那些令人应接不暇的变化时,女性比男性更好奇、更敏感,也更具备准确生动地呈现这些变化的能力。

在这部小说集中,还有一些非常抽象的空间,它们不在人间而在宇宙、在梦中。在同名小说《月球》里,男孩患有尿毒症,他用想象力建立起了自己的“月球基地”,将之当作自己真正的“家”。与浩瀚美丽的星球形成反衬的是充满了背叛、算计、勾心斗角的“地球”:焦虑的妈妈、冷漠的爸爸、艳丽的小三、传闻中的“女领导”。在这个经济优裕但布满“暗涌”的家中,妈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精神病症状。男孩拽着妈妈一起进入了自己的“家”,以“抽象”空间抵御着来自“在地”空间的伤害。这篇小说最大程度地缝合起了“虚”与“实”,这种亦真亦幻在《峡谷边》中又别有一番令人恍惚的呈现。神经外科医生David Tao暂居于澳大利亚的珀斯,他通过不断训练和控制梦境,用自己的身体接通了父亲陶勇年轻时的生活,“梦”抹去了David Tao与陶勇之间的界限,峡谷边同时留下了两代人的生命屐痕。他去新加坡见父亲的好友彭宥年则打开了另一重空间,那是关于父亲、关于一个小镇青年如何想选择度过一生并最终失败的生命样本。

走出“家”、走出“地方”,这种迁徙根本性地改变了现代人对于“自我-他者”关系的认知。《月球》所涉及的关系都是很亲近的或是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夫妻、父女、父子、母子、母女、闺蜜、情侣,就像小津安二郎与是枝裕和在电影中所展现的那样,是一个“小世界”。唯一一篇以“非亲关系”为主线的《消失的巨人》,叙述者“我”和被叙述者保姆吴珍珠的关系依然是很近的。值得注意的是,郭爽笔下的“关系”与传统社会大相径庭,它们不再如“熟人社会”般亲密无间,而是有着清晰稳定的“边界”。

“边界”,这是一个具有强烈现代性色彩的词语,郭爽以此划定了“关系”的疆域,召唤着自我主体意识的生成。叙事的驱动力也被“改装”了,故事不再由情节推动,而是由“关系”和“边界”所决定。“关系”可能不会变化,情感的阈值却起伏不定。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月球》中亲人朋友之间的联系有悖于传统的“关系学”,他们中间仿佛横亘着一堵透明坚硬的墙,疏离感无处不在。作为情侣,魏是昀对鲍琳琳的依恋程度还比不上对同事梅芬的情感;作为闺蜜,令曦和盈盈的性取向大相径庭,人生之路更是相去甚远;作为父女父子,彭宥年与平平、陶勇与David Tao之间要么长期难以沟通,要么只能在天人永隔后去追溯往事。

这并非伦理的崩溃坏灭,而恰恰凸显了现代社会的特点。由于现代人的精神相对独立,彼此的联结不再那么紧密。就像莱布尼兹说的“单子”,“单子没有窗户”,内部属性无法逃逸,无法互动。在郭爽看来,这种人人皆孤独是生命的常态,毋须额外予以关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任由孤独对人们进行切分和隔离。她更敏锐、更积极地寻求着能够将“单子”们结合起来的某种“前定和谐”,这在莱布尼兹那儿是“上帝”,在郭爽那儿是“爱”,她要为人们打开“窗户”,重建爱的旅程。

曹霞

郭爽敏锐、积极地寻求着能够将“单子”们结合起来的某种“前定和谐”,这在莱布尼兹那儿是“上帝”,在她那儿是“爱”,她要为人们打开“窗户”,重建爱的旅程。

这不是皆大欢喜的团圆爱,而是一个个体(自我)在“看见”另外一个个体(他者)后充满理解、宽容、共情的爱。比如盈盈明知令曦的双性恋难以为世俗所容忍,令曦显然也不赞成盈盈与法国老男人列维之间的无性恋,但她们依然把彼此惦记在心尖上,每一次相逢都像“两生花”似的镜像互照,像“话语织布机”一样迫不及待地抢着向对方滔滔不绝地倾诉,有时分不清是令曦在说还是盈盈在说,这是多么清澈、真挚、知己知彼的爱,它远远超过了亲情之爱、婚姻之爱。在郭爽笔下,爱还可能会逾越对“自我”界域的据守,是自我在了解他者的生命本相后不惮重复其生命模式的感恩和趋同。比如《挪威槭》中的女儿通过俄罗斯之旅对父亲的青春往事及其好友陶勇叔叔都有了深刻的理解。当她再回到讲台,所讲的美术课也有了接通父辈生命气息的丰饶和圆融。再比如David Tao为了了解“真实”的父亲,为了与父亲重新相遇,不惜采用具有一定伤害性的“自体实验”。他记录梦境,触摸梦中的父亲,为那肉身般的真实感而心碎,“子一代”对“父一代”的了解渴愿令人动容。在真正理解陶勇后,他接受了飞机上认识的单身母亲,毫不介意从单身青年马上成为父亲。在这个身份变迁的过程中,涌动着明净而温柔的情感浪花。

敏感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挪威槭》和《峡谷边》中的人物是彼此牵连的,《挪威槭》中的父亲就是《峡谷边》中的彭宥年,这是郭爽有意识的设置。她并不忌讳让彼文本中的人物出现在此文本中,《离萧红八百米》中的鲍琳琳也是她另外一篇小说《鲍时进》中的人物,这将她的前后书写彼此敞开并深度联结起来,携带着一种厚重,一种开阔。《月球》让我再次感受到了阅读好小说的快乐——烧脑的快乐,视野拓展的快乐,被简洁清俊的文字所滋养的快乐。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郭爽《月球》:流动的空间与爱的重建|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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