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单上的旅游记

1

事情的起源是在四月的一天，老徐坐在地铁上好好的，被一个年轻人塞了张旅游传单，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估计人家打扰了他睡觉，他马上打了电话给我，像情报头子一样的说：“这么便宜，肯定有鬼，你去探探。”

他发来传单的照片，我被上面缭乱的文字弄得头晕眼花，苏州一日游70块，包括所有门票和保险，内环免费上门接，景点包括：狮子林、枫桥、姑苏水上游、拙政园、定园、沧浪亭、风情水上游、千年古刹寒山寺、虎丘、京杭大运河、伍子胥故居……

好吧，反正我也没去过苏州，就70块，大不了再被骗点钱。

不过大家注意看下上面的图，老徐把号码全部拍漏了一位，这叫我怎么打电话啊，怎么跟那个明显就是网上下载的接线员图片的乔经理联系啊？我只好特意去传单上写的“衡山路2号青年之家”报名。

我一边去，一边心里在想，这个骗子公司倒蛮舍得花钱的，在这么好的地段上租了个门面。走到门口，旅行社干干净净像正规的一样，我心中暗自估计对方不好对付，于是猛吸一口烟然后扔掉，准备和他们周旋。

进去后，我故意大声对着四个前台的工作人员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70块钱苏州一日游啊？我要报名明天去。”一位女士明显被我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定了定神，很礼貌的问我是在哪里看到的信息。

“不好意思，我们不在地铁上发传单的。”

我把老徐发来的照片给那位女士看。她很快明白过来，语气熟练地跟我说，这虽然是他们的地址，不过这是骗子公司印在上面骗人的，以前有过很多人被骗了钱，还上过门要求赔偿，但他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女士叫我别上当。

我态度顿时软下来了，问旅行社是否有去苏州的行程安排，女士帮我在电脑上查了下，说后天有一班，240元，要提早两天报名，学生证的优惠在现场退钱。我悻悻而归。出门后要求老徐把电话号码拍全了给我。

2

第二天一早，我打了传单上的电话，座机正忙，看来他们业务还比较繁忙，于是我打了另外的手机号码，一个女声应答。

“喂，是中青社啊？”

“对。”

“你们苏州70块钱一日游明天有班次吗？我要报名啊！”

“我们这里天天发车的，你是在哪里看到的信息？”

“你们不是自己在地铁上发的吗？”

“哦哦对。”

“你们这个传单上的地方都去的是吧，我是摄影爱好者，特别想去拙政园拍两张照。”

“都去的。”

“包含在70块钱里面了对吧？”

“对。你家住哪里的？我们明天来接你。”

“我家住的稍微有点远的，xx路啊，不是内环。”

“哦！那边太远了，那要出50块钱车费的。”

“50块钱啊，旅游费只要70块，你车费那么贵啊？”

“那没办法的。”

“那我自己来人民广场这里上车，具体在哪里？”

“不是人民广场啊，你要地铁的话，汉中路下来。”

“啊，你们上面不是写人民广场啊？汉中路要靠近火车站了。”

“对的，因为人民广场好找，所以我们这样写，其实稍微有点距离，也不算很远的。”

“哦哦，那你要把具体怎么走发到我手机的。”

“好好，我们待会儿会有人跟你联系的。”

对方眼看就要挂机了，我连忙拦住。

“诶诶诶，你们这个保险也会帮我买的是伐？”

“是的。”

“那你信息都不问我，怎么帮我买啊？”

“我们有你手机号就可以了。”

“名字什么不要的啊？”

“哦哦，要的，不过上车的时候再要。”

“你们就是等我到场再帮我买咯？”

“对的。你等我们短信。”

“好。”

挂断了电话我愈加心生疑窦，不仅因为通话时间的短促，我更在思考：是什么新式保险，只要登记手机号就可以购买？而直到晚上快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一个短信发来。我只好再次拨打这位女士的电话。

“怎么短信还不来啊，明天出不出得去啊？”

“哦哦，估计他们还没搞好。我和他们说下，你放心，我们这里天天发车。”

虽然女士口中的“他们”模棱两可，不过她的通知毕竟有效，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子打了我的电话。

“是报名明天去苏州对吧？”

“对啊，你们怎么现在才打给我啊，明天去得成吗？”

“去得成，你家在哪里？我们明天早上来接你。”

“我不是和那个女的说了自己去吗，她跟我说来接要50块车费啊。”

“啊？她说要50块？”

“对啊。”

“算了算了，我们来接你，就不要你钱了，你说在哪里？”

“我锦江乐园啊。”

“哦！那你要不自己来上海南站方便吗，上南宾馆这里？”他说完又马上否定自己，“算了算了，来你这里接你吧，你告诉我地方。”

“xx路路口”

“好，明天5点半你在那里等着。”

“这么早啊。”

“是啊，我们7点钟去苏州了呀。”

“哦也可以吧，那我再问下，70块钱是吧，包含了所有门票？”

“嘿嘿……是的。你明天就打我电话可以了，我是这次导游。”

他的嘿嘿使我发怵。

3

老实说，本来我对这趟旅程一点都不怕的，不过老徐当天晚上突然阴森地和我说：“万事小心，被人骗就骗点吧，头皮不要硬。”顿时就搅得我心神不宁，我让朋友帮我购买一日保险，并呼吁一些朋友在次日的各个时间点打我电话，确保我的安全状态。

旅游当天，我在四点三刻醒来，五点整，接我的司机一个电话打来，说情况调整了，他还有十分钟到，让我帮个忙快点出门，我匆忙洗漱，怀着慌乱的心去往路口。

昏暗天色中，路口不见大巴，只有一部白色的湖北牌照商务车打着灯。我拍了张车牌照传给亲朋好友，然后抽着烟过去，为自己在车外观察情况争取时间。

我把门拉开：“是去苏州的吗？”

“是啊。把你接到大巴那里去，小兄弟我赶时间，你快上车吧，我还有8个人要接。”

“你这车能坐11个人？”

“坐不下也要挤啊。”

“大巴在哪里的？”

“黄浦区西藏北路那里。”

“怎么又变西藏北路了，不是汉中路吗？”

“对对对，就是那里。”

我探了一眼车内，只有副驾驶上还坐着个大哥，后排都是空的。这车型令香港电影里的匪车形象在我脑中乱飞，不禁有点害怕。

“我把烟抽完再上？”

“没时间啦小兄弟。”

在坐下并把车门拉上的瞬间，我感到自己变成了瓮中的鳖。幸好前排的大哥亲切的问我：“你也是去苏州的？”我才放心，与他稍许聊了两句，得知他报的是苏杭两日游，170块。

这车在停之前又走了三个地方，果真拉上来8个人，四个挤在后排，我坐的前排虽然只有两个位子，但摆上了小矮凳，一共挤上6个人。其中，老年和年轻夫妻各一对，还有姐妹俩携母带女的四人女子组。司机笑吟吟地说起以前拉客的经历，说是有一次也拉了11个人，但有三个东北的大胖子，开始死活不愿意上，后来司机说，不上就得自己打的去，还得多花钱，于是肉挤肉，也上来了。

一路上还算愉快，尤其是四人女子组的言谈中对这趟行程抱有美好的想象，但早起明显使所有人非常疲劳，一会儿后，声音便歇下去了。

原来，曲阜路地铁站就是那个神秘的大巴集合点，我们一行人下车后，面包车便再没有什么义务了，它消失在人群和旅游大巴车中。

4

曲阜路前停了五六部大巴，旁边已经出现卖“包脚布”的早餐摊头，说明这里作为一个集合点已经有些时候了。我看到每部车前几乎都有一个拿着名单的人，似乎在签到。另外，在纷乱中又有人喊，“苏州的往前面走”，顺从人流往前走，为我们签到的是一位发型酷炫、挑染黄发的男子。

“手机号多少，你自己找。”

我在男子拿的的名单上指出自己的手机号，他顺着表格横向往后移，看到数字后说：“付钱，70。”我偷瞄到70是这列数字中最便宜的，其他几乎都是100以上。而每个人的第一列上都写着“毅德”二字，我乖乖付了钱，上车找位子。

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个工作日，这辆大巴已经坐上了一大半，而且绝大多数并非退休的老人。我在一位中年大哥旁坐下，并开始搜索“毅徳”究竟是什么代号。

搜索得到，“毅德”是一家独立的旅行社，和中青旅没有任何关系，而且网上团购竟然只要58块，比传单上还便宜了12块钱。但据我查找，上海去往苏州的汽车票，最便宜的往返也要76，58块根本不可能含全部的车票、门票、保险。我想起昨天电话里，那位小哥对我意味深长的“嘿嘿”，看见挡风玻璃外，那位黄毛小哥和他的多位同行抽着烟，打闹推搡，我的心里不禁敞亮了许多。

邻座是一位甘肃人，他与同事来上海旅游，在酒店大堂看到一张与我类似的传单，也是中青旅抬头，不过价钱不同，他的苏州一日游是100元。他得知了我的价钱，惶恐地向坐在前座的同伴报告，他的同伴毕竟沉稳一些，只说了几声：“几十块钱，算了、算了。”

等待车发动期间，黄毛男子多次上车，将几个手机尾号的乘客叫下去，他们不知原因又不敢忤逆地被转移到另外的车上。7点过后，黄毛点了名，全员到齐并满车后，车子发动了。

5

大约8点50分，也就是近两个小时后，大巴在苏州一家“园林旅行社”停了一会儿（这又是什么旅行社？），黄毛小哥下车并迎上来个胖子。此时我刚醒不久，远看站在车头的胖子，眉头间有一道狭长的红印，使一张胖脸获了不怒自威之感，竟然在一瞬间使我联想起哪吒大神。后经介绍，这个胖子才是本次真正的导游，是个地道的苏州人。

哪吒导游十分神秘，处事也非常谨慎。他没有告诉我们自己的姓氏和手机号，就算是我后来与他套近乎，单独问他贵姓，他也只是瞟了我一眼，狐疑地回应“称呼我导游就好，不用问什么姓了。”

身份的神秘性是相互的，哪吒导游也从不过问我们的姓，他对我们的称呼是以学号的方式进行的。他一上车就一一点名，并为我们制定号码。毕竟身处服务业，他并非死板的进行这一过程，而是试图唤起乘客少年上学的怀旧情绪。

“在一天当中，我就这么称呼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姓张还是李，我不问了。我说1号，你就说‘到’，我们像小学生读书时候这样，回忆一下哦。”

即使语气极为谦恭，但仍看得出他的骄傲。乘客们则都懒洋洋的举手，并未达到哪吒导游的期待。

哪吒导游点完名后，直接宣读了本次形成的景点，包括定园、盘门和山塘街水上游，仅三个景点。导游倒也直接，说是一天的行程是不可能走完传单上的所有地方，光这三个就足够了。虽然完全推翻了电话里的沟通，但也算真诚，而且有园林、有水、有历史古迹，大家也就买帐了。

“来眼睛看着我。”

这时导游突然亮了亮嗓子，圆溜的眼睛盯着大家，“真诚地告诉你们，车上只有一个不用再交钱，他开始就把自费项目含掉了。其他的朋友全部听好，你们待会儿都要统一的自费120块给我。”

不等众人提出质疑，导游继续解释：“很多朋友拿着这小广告单，问题就来了，什么国旅、青旅、中青旅的，80块100块玩一天。我在这里明白的告诉大家，不要再拿这种小广告单把自个儿给骗了。……旅行社也不是慈善机构，全程就设了两个自费景点，出了这个钱，我们就乘着摇橹船，当年毛宁唱的歌、尹相杰拍的mv，这些所途经的景点，我们就来到了下一个景点——盘门。”

不得不说，哪吒导游这番话的确有水平，先把游客的贪小便宜心态暴露出来，让在座的不好意思，然后描绘了自费景点之优美和著名，虽然毛宁和尹相杰的知名度一般，但毕竟是名人，他们去过的地方自然使人神往。这段话软硬结合、浑然天成，由不得游客不掏腰包。早有准备的我也不禁一阵眩晕，顿感哪吒之威。

不过这小广告不是你们发的吗！

6

据哪吒导游称，定园是刘伯温的私家别墅，体现了苏州园林之美。他还说门票很贵，进去一定要跟紧他，先不要拍照，出来再拍照。此时，老徐的话突然回荡在我耳边，“肯定有鬼。”

导游进去后，在一个大茶壶前讲解，“苏州园林中，水为财，茶壶下面走一走能够活到九十九，各位旅客可以在出去的时候在下面转个三圈，起到长寿的祝愿。”我一看这壶，新造的痕迹不加修饰，似乎根本没有要仿古的意思。但不得不说，这劣质壶却使我的亲切之情翻涌。

真像闸北公园前面那个壶啊！

哪吒导游对于定园内匾额的讲解颇有耐心，可惜的是，就连我这种门外汉都知道，这些匾额无一不是新近制造的，它们假的毫不掩饰，假的光明磊落。

一轮匾额讲解后，半个小时过去了，哪吒导游停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桥的前面，指示了大家厕所的方位，然后说：“后面就是刘伯温墓，我想坟的话也没什么好去了，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我们一个小时后车上集合。”

有一位大哥此时当众提问：“为什么不去拙政园？不是说拙政园是苏州最好看的吗？”导游放低姿态，似乎在耐心向一位孩子讲解：“苏州园林光开放的就有200多座，非常奥妙，没有讲解根本看不懂。但在我们导游看，其实都大同小异、异曲同工，拙政园和这里也并不是差很多的。”

解散后，桥上有许多人拍照，导游说过，一个人上去拍叫“单相思”，两个人才是“情投意合”，我一个人也不上去自讨没趣了。

我站在水塘边，看见一群人蜂拥着将硬币投进河中心的四个“蛋”里，“蛋”上写着“福禄寿喜”四个字，而开口很小，似乎只要把硬币投进去，就会受到保佑。河底下则沉了无数的硬币，在当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园子里另有受人朝拜的塑料金如意，被人乱蹭的奇形怪状大木雕。人们纷纷向这些“神物”进行朝贡，争夺名额有限的运气。虽然显得荒诞，但确实也寄托了祝愿。不过，我又想到之前认识的一位怪路子朋友，用吸铁石吸沉在河底、人家用来许愿的硬币，以此为生，顿顿饱腹。由此看来，诸如此类的朝拜活动确实部分实现了造福的功用。

我走了半天没走到那个“坟”，想要回到车上，偶然听见一个游客也问另一个导游为什么不去拙政园，导游说：“在我们懂的人看来，每个园都大同小异、异曲同工。”

两个成语都用的一样，这话培训过的啊？后来我查了下到底什么是定园，发现了“定园将被撤3A景区资格”的内容。

7

“装睡的人是永远叫不醒的。”哪吒导游笑里藏刀，以此话作为大家不接他茬的回应，他上一个问题是“大家知道下一站去哪里吗？”大家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下一站要去购物点，哪吒一开始就告诉过我们。

购物点是卖丝绸和蚕丝被的工厂，哪吒说是曹雪芹爷爷曹寅创办的，本身就是个值得一看的景点。我随手百度一查，曹寅的江南织造厂开在南京。

工厂极其现代化，连假古董都没收来装饰一下，整体和开在闵行的森马服饰店风格类似。进厂之后，就由一位身着黑色紧身西服的干练女性接班为我们讲解。她带我们参观了墙上的嫘娘仿古壁画以及吊在玻璃柜里的龙袍，后者的线头之多令我印象深刻。

走完展览的过场后，她径直带我们步入VIP8的小房间内。随着全员的进入，另一位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士将门一关，反手握住门把，抵在身后，一动不动，足足两个半小时后她才从那个位置上移开。

VIP房中四面都是放着床上四件套的架子，墙壁的高处则悬挂了多匹五彩的被单，正对门的墙上是一张价目表。蚕丝被三斤680、四斤880、五斤1080，另外更有组合装价钱，自2980到6980不等。屋内中心的区域则放置了一张大桌子，上铺蚕丝被样品。

旅客们见此阵势不由后退，领头的那位女子殷勤的语气也没有使大家放松警惕，她说：“大家不要怕嘛，靠近一点，让小王为你们展示一下，买不买没关系。”这时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小王。

说时迟那时快，小王从身后拿出豆腐干形状的被单，抓住两个尖头，朝前一甩，被单哗啦啦落在大桌子上。“这款紫色雍容大气非常舒服，一般是出口外销的，大家可以用手背感受一下。”接着她又以同样的方式甩出蓝的、绿的、黄的、红的，旅客都依照指示伸出手背在被单上摩挲。但等小王一一展示后，把上千的价格亮了出来，先前在被单上的手又慢慢都缩了回去。

小王吆喝了几声，声音从VIP房的这头传到那头，没有一个人给出回应。小王有点尴尬，鼻孔里的气只出不进，眼神也略显轻蔑。

此时，只见排在人群外围的哪吒导游三步并两步，跨到小王身边，从身后的架子里熟练地抽出几袋被子和被单，啪嗒垒在一起。

“你这个优惠不行，我在后面都看不下去了。”哪吒转过头向着人群，“她是外人，我可是你们的亲人啊，这样，我做主了，她这里这个2980的被单，大家买了，不要送3斤的被子，我做主，就送4斤的。这总可以了吧，这价钱到哪里再去买啊。”

边上的小王瘪着嘴，咽了一口气下去，我搞不清这个表情有何深意，但底下仍然没什么回应，有几位已经坐到了架子板上。

“喔唷，这下有的好关了。”一句明白话飘到我耳朵里，出自一对上海老夫妻的窃窃私语，其中的阿姨跟我讲：“你不知道这个的啊，这种导游没有底薪的，就靠这种购物点赚钱，他拿提成的呀，你看他们两个人一搭一唱的，没开单会放你们出去的啊？”

阿姨继续吐槽：“带人家游客买么要买点小东西，好送送人的，蚕丝被怎么送法子啊，自己家里又都有的，老早我女儿结婚我已经帮她买过了，家里还有几条喏。老早碰到这种事情，我们一个车的人就讲好，一人给导游10块钱，30多个人么也有个几百块钱，叫他不要带去买东西了，有这么点时间不会去多兜兜啊，这么点时间十块钱止的啊？”

此时哪吒的报价节节降低，什么这个和那个组合只要多少钱，还有拼单，我已经看不懂局势了。哪吒面色越来越难看，汗也越出越多，他把拉链一拉，里面粉红色的衣服上吸了一片三角形的水渍。受到小王的提示，他对要出门的游客狂叫，“不要紧张啊大哥，慢点我们一起走，同进同出啊。”

我问上海阿姨，她怎么会报这个团，她指指老头子，随意的说：“我们两个人在家里厌气，出来兜兜呀，一百块一个人，大不了再给他骗一点，两百块一个人，不用烦了呀，自己出来还要想这个想那个。”

说着，她把手机微信界面给我看，“这是我女儿喏。”她和她女儿最新一条对话框是：现在被关在丝绸厂里（微笑）。

我大为叹服上海阿姨的精打细算。

丝绸厂只开了一笔单子，还不是套装，哪吒让对方快点付钱，帮他“开开张，增加点人气。”结果那位大哥拖了很久才付，可能是因此，人气也没聚起来。最后，小王还在努力争取一个女客人的时候，哪吒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转为音量爆发出来，“好了，有时候就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有些人不想买就是不想买，想买的话有什么理由都会买的。不要问了，既然大家不想买，我在这里留着大家也没意思，希望大家上去帮我多买一点吧。”

守门的姑娘把门打开，旅客们顿时心情灿烂，只有上海阿姨又悄悄和我说：“你看好，待会儿到车子上他（哪吒）面色要难看了，一车人要乖乖叫听话了。”

8

如果说传单上还有什么是真的，那就是那行极小的蓝色字中打括号的“餐费自理”。

大巴把我们拉到一家典型的旅游食堂，几位服务员闻风而动，到门口着急的迎接下来的乘客，“几位啊？几位啊？”我私下打量，附近唯有一处小卖部，再没有其他饭店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决定点最便宜的菜，对付过去就得了。

可惜一个迎接我的都没有，非但没人把我引到餐桌上，甚至我刚想拍某个服务员的肩，这些服务员又马上找到成群的客人过去招呼。我在喧闹中尴尬的徘徊。

幸好邻座的甘肃大哥和他的三个朋友带上我，拼了个四人的队伍，先前分不开身的服务员笑脸又迎上来，把我们带到空桌上。

服务员拿上来两张油腻的塑封菜单，一红一白。红色的单子上，一条松鼠桂鱼夺人眼球，它几乎原比例的印在上面，炸得酥脆的鱼嘴巴微张，金黄的炸眼睛我见犹怜。“228四人豪华套餐”几个字顺着鱼脊背的曲度，活泼地排列在上面。甘肃大哥的朋友拿着这张豪气的单子看了许久，直教我心惊肉跳。

“这228的套餐里有什么？”大哥的朋友问。

“这是豪华套餐，你们四个人吃最好，平时五个人我们都不推荐这个的。里面有松鼠桂鱼、银鱼炒蛋、红焖肘子、一个素菜、一个汤。”服务员说着就想把白色的单子抽回来，幸好甘肃大哥牢牢地抓住了。

白单子上面是88、128、168的简单套餐，我很心仪88的套餐。

大哥的朋友仍旧仔细的看着红单子，若有所思。我感觉自己再不发声，局势就要僵持下去了。“我觉得要不就点个88或128的，我们可以再叫几个小菜。”见大哥的朋友把目光从红单子上移开了，我乘胜追击，把白单子翻到后面去。谁知道，背后的价钱令我瞠目结舌，银鱼炒蛋58，炒素菜就要48，加起来不是比豪华套餐还贵啊。我又把它翻回去，绝望之下等候大家拿主意。

“就这个吧。”大哥的朋友指指红单子上228的一个套餐，做了决定。

我对菜品不抱希望，银鱼炒蛋没有银鱼，松鼠桂鱼明显是条鲈鱼，且红色的酱除了番茄酱外，似乎还掺杂了樱桃酱，这些我都咽了下去。可是看到紫菜汤里，一坨紫菜孤单的飘零，连蛋皮也没有，不禁为要出的份子钱感到悲从中来。

吃罢，在外散步，又遇上海夫妻。

“里面菜蛮贵的，味道也不灵，你们吃的什么啊？”

“这里面你敢点菜的啊，他们拿回扣的呀。我们一人点客小笼，12块一笼，两个人24块呀。”

9

“同志们，早上的一站（战），就是你们在那里的战斗啊，我输了，你们赢了。……下面要去的珍珠馆，请各位大哥美女帮帮忙，是时候啦，该出手啦。”哪吒导游把两个“啦”拖的很长，使得这话既像哀求，又像打架前的克制。

打火机绝对是购物点检验真伪的利器。无论是先前的蚕丝被还是后来又去的珍珠店，不管是小王还是小李，都拿出打火机对着烧，珍珠不变黑、蚕丝烧成黑粉，这，就是真品。

珍珠比丝绸还多一重刑罚，剪刀刮。珍珠店的小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剪刀，拿起一串在柜台上售卖的珍珠项链，拎起一颗，使劲用剪刀剪。虽然刮了点粉下来，但小李漫不经心的把粉擦去，然后向大家展示，“真正好的珍珠，就是怎么刮也不会留痕迹，所以女士们买回家完全可以放心，不用害怕刮花的。”

其实大家也没有看到珍珠上面留不留痕迹，小李就快速转往下一个地方了。也不知道哪个幸运儿日后会挑中这串刮过的珍珠带回家。

在看到珍珠店里也挂着一件龙袍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一点情绪反应了。不仅如此，号称“真人演示珍珠加工过程”的橱窗里赫然坐着一位保安充场，他连制服都没脱，和另外一位女士开心的聊天，完全没有顾上扮演加工珍珠。

我突然感到，这不是简单的职业道德的问题。新修的景观无意仿古骗过大家，导游对旅游产品的卖力吆喝无意掩饰自己会获得提成，甚至是自费行程的安排也没有试图巧言令色地让游客掏钱，而是直截了当收取。这一切的“假”虽然违反了“理想”的旅游，但不再委婉，虽然仍在正式的规则之下，但已经堂而皇之。

哪吒导游在车头，用话筒说：“我最不喜欢接散客团，接这个团完全是因为手气不好。我们旅行社198位导游抽签决定带的团，大家都喜欢带老领导团，有钱阔气，散团都不赚钱的。”

事实上，媒体的不断渲染和警戒已经使大家得知了这些潜规则，因此与我同行的游客中，几乎没有人对这些事情进行反抗，他们谙熟这些规则，乖乖掏钱，在假景观前拍照留念，甚至在购物点中帮导游吆喝拼单。

但游客绝不仅是被动接受的受骗者，他们在潜规则中进行各自的博弈，上海阿姨虽然去了高价的游客食堂，但她只点最便宜的东西，以此减少损失。在购买力不足的情况下，全车人行为收敛，使导游不至于撕破脸面。甚至是传说中，每人塞给导游小钱，以换得不去购物点浪费时间。这些行为体现的是规则之下的理性，游客们在其中部分保全了自身的利益。

但使人反思的是，游客在旅游中要获得的是什么？他们的乐趣究竟是建立在景色之优美上，还是其他什么？

10

哪吒导游在两次购物点的战场上均告失利，一切已成定局。在回去的路上，他站在车头，样子已经疲倦。

“做你们这种团谁最挣钱呢？黄牛。把你们拉到这里啦就死人不管了，他最挣钱。最苦的是什么呢？我。稍微比我好一点的就是我们的老板，他反正什么团都接。”

“规范？规范过。前年的十月一号，国家旅游局那时候不允许购物，不允许加点。但是我告诉你啊，三个月，国家旅游局就坐不住了，没人来啦，苏州一天四百多，谁玩？四百八，全程不用掏钱、不用购物，你会来吗？我估计你不会来。”

“正好那会儿去香港只要五百多，因为香港属于一国两制，国外团比国内团多得要死，国内的景区全部停了，没人玩嘛。后来补充条例又出来了：可以购物，不强迫；可以收自费。又来了。不还是回到解放前吗。”

“那会儿我们带团倒是挣钱的，不购物的时候我们是最挣钱的。你来对不对，团费四百八，其中20块就是我的。三十个人，我就六百块口袋一装，早晨上团队前，我就钱拿到口袋了。”

下午六点，哪吒下车，换上来的依旧是那个黄毛小哥，现在我知道了，他只是黄牛而已。他拿着个名单，又按某种规则把游客重新分配，这次我也在其中，就告别甘肃大哥和上海夫妻，乖乖上了另外一辆车。

另外一部车闷热而陌生，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快开到上海火车站，最终停靠在站旁的小路上。此时已夜幕垂垂。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人间指南编辑所”，微信号：RJZNmagazine，经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