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小杨

文：徐毅静、陈文轩、朱颖欣、吴思妤、吴楚怡、校卿岚、肖雅琴

图：校卿岚、吴楚怡、朱颖欣摄，采访对象李萍提供

指导教师：刘琳

有训路星火营  出品

“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整。”手机报时在耳边响起，杨九香躺在钢丝床上。早在两小时前，老人们起夜就把她的睡意消磨得所剩无几，她睁着眼，只等这一声响。

钢丝床搭在两个老人的床位之间，杨九香和丈夫贡孝兴就睡在这一张床上。她现在得抓紧洗漱，再来伺候老人们起早。她摁开手机，借着这点微亮摸索进卫生间。水龙头只拧开一半，这样的动静不闹人。

“小杨，小杨……”喃喃声在床上响起，关琴在喊她了。杨九香“哎”了一声，加快了手上动作。顾不得等水龙头出热水，她顺起牙缸，就着冷水漱完口，又拿毛巾胡乱抹了一把脸，就算洗漱完毕了。牙缸归位，毛巾搭回杆子上。

杨九香快步走到关琴床边扶她坐起来。老人目光凝滞，手却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方便杨九香给她穿衣。给老人穿衣穿鞋、打水洗脸、梳头擦手、扶她上厕所……事情琐碎繁杂，却是杨九香日复一日的护理日常。

简单叮嘱完关琴食堂的饭已备好，杨九香走进另一个房间。在那里，还有两个失能老人需要她照顾起床吃饭。

仍是一套熟悉的流程：翻身、换尿不湿、撤护理垫、擦手脚、穿衣……老人家意识不清，更换尿不湿时常不够配合，有时会抵触杨九香的动作。杨九香一边嘴上轻声哄着：“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成人纸尿裤撕下。早已打好的温水被搁在一旁，杨九香清理好老人的身体，再给她们换上新的纸尿裤和护理垫。转身没有片刻停歇，她将两位老人扶上轮椅，缓缓推着她们向食堂走去。老人不能自主进食，杨九香打好米粥，一口接一口喂着老人。

喂完饭，天光大亮。杨九香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吃上了贡孝兴为她打好的粥菜。

贡孝兴之前也是这里的护工，但两个月前他突发胃出血，干不了什么重活，养老院让他在这里休养。贡孝兴一边看着杨九香吃饭，一边闲说着各式听来的消息。听到有趣的，杨九香偶尔也回应一声。这样的闲话时间格外宝贵，随着杨九香手中的粥见底，她该去照顾李婆婆了。

晨

不同于在家养老的随意，心连心智慧居家养老服务中心自有一套起居规范。八点二十，养老院做操的音乐准时响起。音乐在外头放着，李婆婆是睡不着的。杨九香照顾她大半年了，对她的脾气和习惯熟悉得很。杨九香快步走进513房，料想她睡够了，心情应该不错，便打趣道：“你整天睡觉，晚上睡了，早上还要睡，现在要起来不？”

大声重复好几遍，李婆婆终于点了点头。

杨九香呼哧呼哧地给李婆婆翻身，被子被杨九香掀起来，冷空气不可避免地灌进去，床上的老人开始叫唤，拍打杨九香的手臂，催促她赶紧给自己把被子盖好。老人蜷曲着的腿和背上隐隐的褥疮印，昭示着她曾经历的痛苦。

几年前，李婆婆摔了一跤，腿部骨裂，又因缺少锻炼恢复不佳，双膝疼痛难以下床。之后卧床时，又因护理不当引发了严重的褥疮。现在她整日在床上躺着，依靠杨九香时不时帮她翻身，少有下地的时候。

“等会儿我来给你搽药，我看你背上的疮又发上来了。”

李婆婆低低地应了声好。杨九香注意到她情绪不高，安慰道：“哪有什么病是一下就能好的，我给你好好搽药，你要相信我。”

杨九香往刚接的一盆热水里加了点盐巴，拧了把毛巾趁热敷在李婆婆身上。几个翻身擦下来，李婆婆紧皱的眉心逐渐舒展。

“小杨，你这个工作做得真好，我家以前的保姆都没你这么细心。”

听到夸奖，杨九香也笑起来：“还行喽！你舒服就好，我的工作就是要让你们舒服。”

门外做操的音乐停了，护理工作却还远未结束。杨九香熟练地从床头柜里拿出两个药瓶，用棉签蘸取药水，轻轻涂在李婆婆的褥疮处。

杨九香边涂边说：“你们现在是享福哦，有退休工资拿，哪像我出来打工，外面很多人都觉得干这个好跌谷（上饶方言，丢脸的意思），给人端屎倒尿的。”

李婆婆听到，语气低了，说道：“干什么不是赚钱啊，干得好就有出息！我都还记得你是去年的优秀护理员。”

杨九香仔细擦拭着褥疮周围一圈泛白的地方，接道：“我这算什么有出息。我从十三岁进厂起就没歇过，什么活都干，不就是为了养家糊口。”

李婆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手握拳懊丧地捶了捶大腿：“唉，我是没出息哦，你看我现在，这个腿一下都不能动，要是能动一下就好，除了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说着说着，老人家带了一点哭腔。

“到了这个年纪还要你干啥活，而且你儿女那么孝顺，每个星期都来看你，有这样就可以了。”杨九香给李婆婆擦完背，又抬起她的手臂擦拭，“你看你现在人也长胖了，刚来的时候我看你都很瘦的。”

“是，我现在都有双下巴了。”李婆婆被她感染，开起了自己的玩笑。

午

将近十点，窗外的阳光照进来，一室柔和的光亮，杨九香便想着把几个老人的被子晒了。

杨九香在院里共要照顾四个老人，每人的盖被、垫被都要抱上六楼楼顶去晒。那是一片露天门球场，正好适合晒被子。抱着两床被子的杨九香在走廊迎面碰上了老乡余友良，他也是铅山来的，那是江西省东北部的一个小县城，常住人口不到四十万。

余友良曾在厦门送了六年餐，后来才来养老院工作，在这里他要照顾五位老人。院里老人共42位，有近三分之一的失能失智或半失能老人。仅有的5名护工根据老人的自理情况分配工作，多的就像余友良，少的也要照顾2位失能或半失能老人。

两人相互给了对方笑脸，算是打过招呼。上楼的一路，杨九香听到棋牌室里打麻将的声音，还有活动室里打乒乓球的声音。楼顶的阳光晒得她眯起双眼，却也不妨碍她麻利的动作。

上下跑了四趟，杨九香终于晒好了被子。她无暇享受南方湿冷冬季的难得阳光，护理员是24小时陪护的，她要是在楼上待久了，老人找不到她会着急。

来回照顾几位老人上厕所，又给他们端水喝茶。忙了好一会儿，杨九香终于能够喘一口气，她一屁股坐在房间门口的沙发上。

一旁贡孝兴和另外一个老人正交谈着，杨九香就在一边听着。

贡孝兴对老人说：“今天你看到没，又有人来看房间了。”

老人应道：“每天都有，哪天没有？大家都往养老院凑。”

“还不是这家养老院比别的好，像我家旁边那个又臭又脏，人都没法进去。”贡孝兴提起老家的养老院，语气唏嘘。

老人笑着继续和贡孝兴攀谈道：“这里是蛮好的，不过这两年养老政策也好！你看电视上说的，产业规模一年比一年大，10万亿哪！你数得清多少钱吗？”

贡孝兴一听也忍不住了：“新闻遍地都是，我晓得。听说省里头也重视，还说要在咱们上饶投资建一个医养结合的养老院！”

“看福海公寓它们都做起来了，那是政府牵头做的，以后肯定不会差。”老人看到了杨九香，转了话头：“你和你老婆也好的嘞，以后打算在哪里养老？要不要来这里跟我们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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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孝兴应和道：“来不来这得看我儿子，如果以后他顾不上，咱就过来。”说起孩子，贡孝兴语调都有些高了。

后面两个男人继续聊上了球类、抽烟等话题，杨九香听着没意思。对面房间的老人正在拉手风琴，杨九香听着悠扬的琴声，有点昏昏欲睡。

十一点老人们开饭，杨九香分别给几位老人打饭、喂饭，上下奔忙打点。

饭后老人们大多都会午睡，只剩三两人在走廊上或轻声聊天，或坐着休息。杨九香这才得空吃饭。她吃得很快，因为她的娱乐活动——看电视就安插在这个时段。

杨九香把电视音量调低，频道切换到她最爱的安徽台，但盯着电视机没两分钟，她就睡过去了。昨夜帮着几位老人起夜三四次，睡觉的时间拢共不到六小时，早上又上下奔忙，她实在是太累了。

暮

午后的养老院安静得很。

午间的养老院走廊

“小杨，小杨，快来快来！”钢丝床上的杨九香再次被叫醒，还没踏进513，便听到李婆婆大喊：“我的东西找不到了，很贵的！你快来帮我找找。”

“好好好，我来帮你找，要找什么东西，你先不要急。”杨九香走进房间看到李婆婆正摸索着床头柜。“这边我刚刚摸了没有，你去下边那个抽屉看看，我够不到那里。”

打开抽屉，不见要找物件的影子。床头柜、电视柜、衣柜、床底下，甚至是阳台上、厕所里，杨九香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

没找着东西，李婆婆径直指着杨九香，质问道：“是不是你拿的？这房间就只有你进来了，肯定就是你拿了！你快点拿出来，不然我打电话报警了！”

杨九香尚存的一丝倦意被这番指责彻底击碎，赶忙辩解：“不是我拿的，我怎么会拿你的东西？”

看着自己悉心照顾的老人家指着自己骂个不停，杨九香满腔的委屈无处宣泄。李婆婆找不到东西，情绪越发激动，啪啪地砸床。

杨九香没辙，边安抚着她边拿出手机给李婆婆儿子打电话，“真的不是我拿的，你妈现在怎么也不听！我真是没办法。”

“真是辛苦你了，我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我在家也挨她骂，你不要放在心上……”杨九香打开免提放给李婆婆听：“我知道不是你拿的，应该是我妈放在哪里，结果自己记不到了……”

李婆婆听到儿子的话，觉得他不相信自己，反倒相信杨九香这个外人，于是闹得更凶，能摸到的东西都往杨九香的身上砸，“我要找院长！你的活干不好，我要换人！”

院长李萍匆匆赶来，看到屋里一地狼藉，再抬眼看看发怒的老人和闷声不响的杨九香，她心下了然。这位有着九年护理经验的院长，在接管心连心的这四年里，见识过太多这样的“纠纷”。平常护理员解决不了的问题，都由她出面，如何稳住局面，她早已烂熟于心。

李萍走近李婆婆身边，顺着老人，和缓问道：“这是怎么了？”

……

一番疏导后，李婆婆的情绪很快稳住了，但还是拉不下脸来给杨九香道歉。

夜

退出房间，李萍安慰杨九香：“老人家情绪变化比较大，有的脾气还怪，顺着点他们就好了。护理员是会委屈一点，你多担待点。”

杨九香听完，面上不显太多情绪，一一应下。“院长，我都是做习惯了，我知道的。”顿了一两秒，接着道：“我去收被子了。”

心连心智慧居家养老服务中心正门

工作仍要继续。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少，杨九香勉强和他们打过招呼，慢慢往楼上走。

今天温度够，被子晒得暖洋洋的。杨九香给其他三个老人换上被子，最后走进513。李婆婆仍躺在床上看电视，转头看到了杨九香，立马嘟囔着：“小杨，小杨，今天晚上吃什么？”

杨九香哭笑不得，也小声嘀咕：“发了一通火，这会又好了，真是老小孩。”好在俩人都有台阶下，于是她接上李婆婆的话：“我先给你换被子，刚晒过的，等会我去厨房看看吃什么。”李婆婆得了回应，看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回电视上。

夕阳在窗外散发余热，杨九香一边给李婆婆喂饭，一边打开了话匣子，513里的两人又继续谈论着彼此过往的苦痛与喜乐。

洗净碗筷，转眼就过八点了。老人们这个点也都准备睡了，杨九香又重复了早上的那套流程，给老人们洗漱好，换上新的尿不湿和护理垫，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今天她受了委屈，贡孝兴也知道，但他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说上一些话安慰她：“一份工作，做老养老，希望以后我们能有人照顾就好。”杨九香听着，止不住犯困，回应声也渐渐小了，睡了过去。

凌晨一点，楼外没有星空，只有寒气。夜里安静，李婆婆叫“小杨，小杨”的声音就格外清晰。贡孝兴推了推杨九香。杨九香从被窝爬起来，走向513。一顿动静过后，李婆婆又睡着了，但杨九香清醒不少，她又得花一段时间才能睡着。

正在值夜班巡房的李萍听全了这番动静，想起下午那番争吵后，李婆婆趁杨九香上楼收被子间隙跟她说的话。

“我就要小杨护理我，要是小杨生气不管我了，要找一个和小杨一样好的人来护理我，不然我就回家。”

李萍忍不住发愁，“小杨小杨，小杨都六十六了，等她再老一点干不动了，我去哪里再找一个这样好的小杨来呢？”

备注：应采访对象要求，关琴为化名，李婆婆姓名不直接出现，其余均为真名。

文中数据来源：[1]     搜狐网《养老行业数据分析：预计2022年中国养老产业市场规模达10.25万亿元》 , 2021-06-25 17:02 ,  https://www.sohu.com/a/474051340_120205287

[2]     国家统计局 , https://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

[3]     艾媒网 , https://www.iimedia.cn/

[4]     中国金融网 , http://www.financeun.com/index.php/themelist/11.shtml

[5]     赛迪顾问股份有限公司与中国经营报联合发布 ,  2019-10 , 《2021-2022年中国养老产业白皮书》

[6]     《江西省养老服务条例》 , http://www.jiangxi.gov.cn/art/2021/11/30/art_5066_3766922.html

[7]     《江西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促进养老托育服务健康发展的实施意见》 , 2021-11-30  , http://www.jiangxi.gov.cn/art/2022/1/24/art_4975_384054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