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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频繁迁都,真的是因为黄河的水患吗?

2022-04-15 13: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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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族频繁迁都与黄河河患的关系

盘庚迁殷是中国历史上一起著名迁都的事件,而在殷商历史上,这样的迁都进行了很多次,史称汤以前凡八迁,而阳甲前后五迁。商人的主要活动范围在黄河流域,殷商频繁迁都真的和黄河河患有关吗?根据岑仲勉先生考证,坐实商族因河患而迁徙的不过始自晚明,以前经史家都未尝立说。那么,殷商迁都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

周定王以前或商代的河患(除去传说的洪水),古典里面几乎没有说及,稍为透露这种意味的只有《尚书孔传》,它说:“圮于相,迁于耿,河水所毁曰圮。”“圮”的真义是否如此,留待下文八项再论。《孔传》那本书,一般人都认为晋人所作,信值并不大。

《盘庚》中有过“惟涉河以民迁”一句话,然而“涉河”“迁民”都是常有的行动,不见得定是河患。它又说“殷降大虐”,“虐”的种类也很多,全篇并没透露水灾的意味。还有一层,谁都害怕洪水的无情,即使没有统治者督率,人们也会各顾生命,跑去别的安全地方来躲避;假说盘庚当日系为河患而迁,又迁到较能避水的地方,他们总不至于口出怨言,用不着再三告诫,因为水患的厉害一般人都自然地懂得,并不是深奥难明的理论。

据我所见,坐实商族因河患而迁徙的不过始自晚明,以前经史家都未尝立说。明万历中,黄克续撰《古今疏治黄河全书》,首载“上起祖乙之圮耿,下终万历三十二年”的话。清胡渭说:“殷人屡迁,大抵为河圮。”同时,靳辅《论贾让治河奏》,“在大禹神功之所治,仅四百年而商已五迁其国都以避河患”,逐渐地把河患看作商族迁徙的唯一原因。丁山曾说:“《周语》有云……河竭而商亡……《御览》引《纪年》云,‘文丁三年,洹水一日三绝’,洹水三绝,即所谓河竭也。”称洹水为“河”正是“北方有水便是河”的习惯,也就是说古文中的“河”字非必指黄河之的证。我们为要再深入了解商族的移居究竟是否由于黄河为患,就须得对商都或商都的迁徙先作一回缜密的研究,而在施行研究的当中,还须随时惦记着下举那三个要点。

1 行国的习俗跟住国不同

最要紧的是随逐水草而居,无一定住处。由于近年社会分期的研究,有人主张商族仍停留在氏族社会阶段,充其量也是商朝末年才进入奴隶制初期,那末,在古人毫无判别的情况之下,自会浑而言之曰“迁都”,若应用近世科学的观点,那不过牧地移转,跟迁都的性质大异。张了且说:“(近年)虽有人谓商代系游牧生活,逐水草而居,屡次迁都自属必然,然既不否认避河患亦迁移原因之一……”李斐然说:“自古论者皆曰殷都多迁,实以河患;予谓河患或为迁都之一部原因,而不得谓殷迁都即因河患也。不然,无河患处而仍迁者何哉。”郭沫若因商族祭祀时用的牲数很多,以为“这和传说上的盘庚以前殷人八迁,盘庚(以后)五迁的史影颇为合拍。这样屡常迁徙,是牧畜民族的一种特征”。又侯外庐说:“史称汤以前凡八迁,而阳甲前后五迁,这说明阳甲以前的游牧生活,故不能发生都市。”都已晓得向这方面注意。其实《盘庚》篇的“不常厥邑,于今五邦”,前此无一定住处,已跃然纸上,唯前人不知就里,用后世的眼光去了解商族的“迁”,因而多所臆测。现在既明白商、周习俗有别,即不应粗率地承袭前人的错觉。

2 古典上许多复出的地名

就举商史中最著名而又争执最多的“亳”为示例。皇甫谧三亳之说(引见下文三项),前人驳它的很多,王国维尤为详尽,他说:“《立政》说文王事,时周但长西土,不得有汤旧都之民与南、北、西三亳之地,此三亳者自为西夷,与《左氏传》之肃慎、燕、亳,《说文》京兆杜陵亭之亳,皆与汤都无与者也。又《春秋》襄十一年同盟于亳(?京)城北,则为郑地之亳。《史记·五帝本纪集解》引《皇览》云,帝喾冢在东郡濮阳顿丘城南亳阴野中,则为卫地之亳。《左氏传》公子御说奔亳,则为宋地之亳。与皇甫谧所举三亳,以亳名者八九。”同名“亳”的地点那么多,相信断不是任一个“亳”都和商族的“都城”有着直接关系,研究家对此,就应有所抉择和取舍。亳是如此,别的地点遇着有同名的也应该如此。更进一步说,又不止地名相同,甚至和地名联系着的人名有时也一样相同,例如《水经注》二三《汳水》:“汉哀帝建平元年,大司空使郤长卿按行水灾,因行汤冢,在汉属扶风。……按《秦宁公本纪》云:二年伐汤,三年与亳战,亳王奔戎,遂灭汤。然则周桓王时自有亳王号汤,为秦所灭,乃西戎之国葬于徵者也,非殷汤矣。”按《史记》五《秦本纪》称宁公二年,“遣兵伐荡社,三年与亳战,亳王奔戎,遂灭荡社”,《集解》引徐广,“荡音汤,社一作杜”,又引皇甫谧,“亳王号汤,西夷之国也”,《水经注》的见解正和皇甫谧一样。至如《史记索隐》以为“西戎之君,号曰亳王,盖成汤之胤”,有点近于臆测。

然无论怎样解释,可见得称“汤”的人,有时还和称“亳”的地方相联系,而称“亳”的地方又不止一处,我们要追求商族最初的“亳”,就须找其他的旁证,不能单因“亳”的名称相同,便以为条件符合;前人对于商族的亳究在何处,没有做出完满的解答,就因为犯了这个毛病。提到“汤”的名字,可又引起了别的问题,卜辞中的先公名字,有大乙而没见过“汤”,复别有一个“唐”,其中一条系“唐、大丁、大甲”连文,王国维的考证是:“《说文》口部:‘啺,古文唐,从口易。’与汤字形相近。《博古图》所载《齐侯镈钟铭》曰:‘虩虩成唐,有严在帝所,受天命。’又曰:‘奄有九州,处禹之堵。’夫受天命,有九州,非成汤其孰能当之。《太平御览》引《归藏》曰:‘昔者节筮伐汤而枚占荧惑,曰不吉’;《博物志》六亦云。按唐亦即汤也,卜辞之唐,必汤之本字,后转作啺,遂通作汤。”按汤、唐是清浊声字,由于方音不同,唐变为汤固有其可能;唯是一等史料的卜辞和金铭都作唐不作汤,西边却别有“亳王号汤”,我禁不住要问一下,是不是因商王“唐”的名称和“亳王汤”太过类似,后人混而为一,把“唐”改作“汤”呢?这并非纯出臆测,就看司马迁把商之亳放在关中(引见下文三项),郤长卿按行扶风的汤冢,郑玄《诗笺》称商国在太华之阳,那一连串的书说都暴露着糅混的痕迹呀。

3 商族最强时的势力范围

前文已拈出地名重复的那么多,我们须要抉择,但凭什么方法来抉择呢?我以为注意商族势力范围就是方法之一。殷墟出土遗物非常丰富,无论商族自己制造或从外边收集得来,似乎表现出在那时期它是个堂堂大国。然而依初期卜辞研究,商族的活动地域似不出乎豫中、豫东和其相邻的冀、鲁地带(配合发掘的成绩来看,也证明大致不错),奈近年把它越推越广,单凭后世有某些地名和甲文相同,没提出别的证佐,便断定其地点无异;我们试覆看一下前条所说“亳”的同名那么多,越觉得这样的考证地理不单止十分危险,而是近于卤莽。求其致误的原因,就由于还未发见上古史的秘密,心目中总认为商族势力很大,黄河中下游已给他们完全统一着,所以他们可随地迁徙;而不知经过近年考古发现,这种观点已须大大修正。换句话说,我们讨论商族的迁徙,同时就应考虑到商族活动的可能范围。

注意点阐述既毕,斯可以进而讨论商族之“迁”。

冯景《解春集》称,“自相以下疑皆在河北”(指相、耿、庇、奄),商族活动的中心,除一两处不确知者外,余以为都可适用这一个原则。现在把前头已讨论过的地点,按其时序,列成一表以证成拙见。

如以安阳为中心,则东南至濮阳,南至浚县,北经邯郸至邢台各不出二百里,有史后商族活动的区域,相信实以此为中心,再前则不可知。南庚两朝或者因狄族压逼太甚,东南移至“济水流域”(即黄河),则“惟渡河以民迁”一句亦找得着落。吕振羽说:“商民族在其建国后之主要根据地,在今日之河南东部、山东西部。”我个人研究的结果大致与他相同。又翦伯赞说:“殷族最初的出发点,是在今日河北平原西北之易水流域。……近来,考古学家在易水流域之易州,发现了商代之三种句兵,又确切地证实了这一部分殷族,直至青铜器时代,还是继续定住于易水流域一带”(三句兵即大且、大父、大兄三戈),“在传说中之契、昭明的时代,应该还在河北平原以至河北境内之渤海海岸一带活动,因而所谓契居蕃之蕃,昭明居砥石之砥石,乃至相土之东都,都不应该在山东境内。依据其他传说的暗示,殷族之迁徙,既非整族出动,亦非全部南徙,其中有一部分,始终停留于河北。”按易州句兵是否商族遗物,还有疑问,定住易水流域之说似受王国维的考证所影响,除此之外,翦氏所说,我极之赞同。若说商族屡迁,其范围很广,且纯为河患,都未得到明据。(1)近人绘禹河图或将内黄置于河的东边,但所谓“禹河”只是周定王以后的河,不是商代以前的河(说见第六节)。(2)有史时代所见的豫省河患,很少冲到内黄。所称“邺东”究未知相隔邺多远(参看下文第八节二项乙)。如要用事实来证明,那非靠大量的考古发掘不可。不过,灾害是人类尤其半开化民族所最害怕的,假如说商族屡迁,都为避河患而起,那末,前车可鉴,自应远远搬走,为甚么转来转去,总不出二三百里的范围,只就这一点设想,我们已很难坚持“河患”的论调了。

自盘庚至帝辛经过十二世不迁,从黄河变迁史来看,固可认作黄河没通过那边,另一方面从社会发展史来看,又觉得前朝所谓屡迁,只是游牧部落转移牧地,后朝的不迁则是渐变为城市生活。换句话说,这些片断材料就是由氏族社会转入奴隶社会的表示,由这,我们也可以设想商朝末叶才转入奴隶制初期。

这里更须作必要的补充。旧说商丘在梁国睢阳即现时的归德,前文二项已有过详细辨正,可是最近研究卜辞的还株守着这种解释,对商、宋的地理层化,没给以相当注意,我们不能不再作一个总括的申明。论到商族居地,比较显著的为商丘、亳、相和北蒙,今将其层化痕迹揭露如下:

只消看安阳一带有这四个古迹,同时,归德一带又出现这四个古迹,正跟前头三项所举中印有四大佛塔、北印也有四大佛塔的例子一样,其问题露出后先层化的迹象。再看在北边邻近殷墟的商丘、亳和北蒙(相除外)分布于数百里之间,而南边那三个古迹,却集中于现时商丘一县,尤不像民族徙居而却近于古迹复制,这是很可疑的间隙,考古者却没注意来比较。其他无可置疑的邺,命名颇为普通的上司马(现时豫东鲁西的村乡还多以“司马”为名),都在临漳,而商丘附近却找不到亳的故址(见前文),据最近陈梦家说,商祀始于上甲,其历史时期的帝王,以上甲微为第一个,两相比观,归德的商丘不是商族发祥地,当无可疑了。

还有须揭出的,裘日修《治河论》:“至商仲丁河决商丘,则分睢入淮以归海矣,河亶甲决嚣,则又分颍以入淮矣,武乙浚偃师,则且分汝以入淮矣。”古代虽有分睢、分颍的事实,但他所征引的史料,多数错误,尤其是黄河并无入汝的痕迹,用不着我们作多余的驳论。

根于前头复杂的考证,这里可简化为如下之结论:既知禹非人帝,跟着就要看商史有无黄河消息。《尚书序》及《史记·殷本纪》都说商族屡迁,但并未举出迁的原因,后起的《孔传》才解祖乙圮于耿为“河水所毁”,明末清初的人更进一步怀疑或坐实屡迁由于河患,那是研究上古河变很重要的问题。

游牧民族为要随逐水草,避寒就暖,一年之内,屡移其地,商族初期还是半畜牧社会,我们不应把行国的迁居和住国的定都等量齐看,这是第一点。上古地理层化,前节已有说明,依卜辞及地势来看,商丘即商族的祖居,应在今濮阳,我们不要把层化的名称看作原来的住址,这是第二点。从这出发来作地理考古,知道商族当日活动的中心,北起邢台,南至安阳,东南达于内黄、濮阳,不出数百里之地,所谓“迁”,恐怕只是描写游牧民族的习惯而辞不达意,未见得定与黄河溃决有关。

本文部分图片来自互联网

内容摘自《黄河变迁史》

书名:《黄河变迁史》

作者:岑仲勉 著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3月

出品方:华章同人

原标题:《殷商频繁迁都,真的是因为黄河的水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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