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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路：20世纪90年代上海小剧场话剧在情感关注中走向市场

2022-04-22 19: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20世纪90年代，在经历了上一个十年期间充满反叛性和先锋性的试验和探索后，中国小剧场随着人民物质生活的逐渐丰富以及娱乐产品的增加，也逐渐向大众化和商业化发展。

相比于20世纪80年代对于人性、道德、思想等话题的关注，90年代的中国小剧场更加强调故事的叙述及对人物内心世界和情感生活的探讨，因此，这个时期的小剧场作品更贴近社会实事，也充满时代气息。

《留守女士》

上海人民艺术剧院 1991年7月

编剧：乐美勤导演：俞洛生

演员：奚美娟、吕凉

1991年7月，由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小剧场戏剧《留守女士》（编剧乐美勤，导演俞洛生）成为这个时期中国小剧场的代表作品。以“出国潮”为背景，《留守女士》讲述了一位丈夫去了美国的“留守女士”和一位妻子去了美国的“留守男士”之间的故事。两位主人公在“合同情人”过程中面临的迷惘和焦虑，反映了当时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上海诸多青年人面对的选择和困境。正如导演在当年的采访中所说：“这里发生的事也发生在千家万户里，这是你平时与同事谈起过的，跟朋友议论过的，在电话、信件中询问过的……甚至是你自己遇到的事。而在这里，它又发生了，离你这么近。”正因如此，《留守女士》开幕后引起了热烈和持久的反响，首轮演出近二百场，场场爆满，在大剧场戏剧沉寂的90年代初，当时的媒体评论其“为话剧打开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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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美娟

当年的《留守女士》实际上是一部以小剧场形态呈现的直指生活现实的情感大戏，它在戏剧样式与表演观念上都为当代戏剧艺术提供了宝贵经验，为人们留下了探索的路经和专业思考，这值得戏剧研究工作者做认真的探讨。

首先是演员的不同于大剧场舞台演出的应变能力得到了锻炼。《留守女士》则不同，小剧场是在逼仄的空间环境里展开表演的，观众席只能坐二百人左右。小剧场的表演艺术，对演员来说，是难度更大的呈现形态。观众离演员如此近，演员皱一皱眉头，他们都会尽收眼底，来不得半点情绪懈怠。当年首轮演出就接近二百场，演员如何能够始终保持舞台上的饱满情绪，这对演员是一个考验。

《留守女士》这部戏在我的演艺生涯中尤为重要，就是我对表演艺术的许多理解与认识，在这出戏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记得那天晩上的演出，我尝试着这样进入角色的表演，竟然获得了在表演专业中一直寻求而不得的“放松”的最佳状态，身心处于完全的游刃有余之中，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这说明舞台艺术上的“放松”状态是一种非常难得的表演境界，值得演艺工作者终身去探索和追求。这也是我在《留守女士》的演出过程中获得的一个收获。（写于2022年3月20日）

摘抄自《奚美娟：弹指一挥40年——纪念小剧场戏剧40周年兼谈

<留守女士>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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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凉

从一个演员的角度来说，《留守女士》是我们演员难得一见的作品。很多优秀的剧目因为在思想、主题上很深，所以在角色塑造方面会比较抽象，比较概念化。这对于演员来讲，演不过瘾，而且容易出现像莎士比亚说得那样，“在空中挥舞着手臂表演”（详见注）。《留守女士》中的人物就是生活中的人，所以我们演员在塑造的时候可以沉下心来。我和很多同行朋友们聊的时候说，它是我第一次了解什么叫表演要“把心放在肚子里”，之前都是含在嗓子里。在这个方面，我们主创团队在当年做这个作品的时候的方向是非常统一的。

（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期间，剧院的确做出了很多尝试和创新，无论是《屋顶上的猫头鹰》这样的，还是《留守女士》。《留守女士》也的确切中了当时社会的一大痛点。我记得当时每天晚上演出过后，都会有“留守女士”和“留守男士”观众拒绝离开，一定要找我们演员聊一聊。当年这个戏演了168场，虽然每场座位只有百十来个，不多，但是售票的确很火。我记得在这之前，只有火车票是买不到的，要排队。后来有了《留守女士》，买到的票都是一个月之后的了。

吕凉采访 2022.4.21

注：选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Act II, scene 2, line 633. “Nor do not saw the air too much with your hand, thus, but use all gent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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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洛生

1991年当我看到乐美勤的剧作《留守女士》后，我兴奋极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作者写的是舞台剧，有的剧团认为它缺乏足够的戏剧性和舞台张力没有采用。而我恰恰需要这样的格调。剧本娓娓动听地向我们讲述了（20世纪）80年代末出国大潮中，一位留守女士和一位留守男士的境遇以及他们情感的无奈。那样真实、质朴，又那么细腻、入木，没有半点编造和虚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可以搞成一个我所希望的小剧场戏剧。观众完全可以在生活中看到她（他）的原型，或朋友、同事、或邻居、家人、兄弟姐妹，甚至就是他（她）自己！我们的演出就希望达到这样的效果：观众不是像以往那样，在看一出只有舞台上才可能发生的，编造出来的戏。希望观众的感受近些再近些，真切再真切些，就像看到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样。我可以肯定，小剧场更适合这个剧本，更能发挥它的长处和魅力。当我和作者谈了我的想法，并得到了他的赞同后，我决定“下海”执导了。这是我第一次当导演。排练中我们努力去寻找人物真实的、准确的、多变而又细腻的内心体验，以及由此带动的外在的有分寸的流露。分寸非常重要，真理过一份就成谬误，真实和虚假也在分寸之间。我们寻求那种更生活、更真实、更随意、更接近自然状态的表演。这就是我称为“不表演”的表演境界。奚美娟、吕凉出色地做到了。

因为《留守女士》的演出，我们上海人艺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黑匣子小剧场。比北京人艺、前中国青艺和前中国实验话剧院的小剧场早了几年，可以说在全国是第一，黑匣子小剧场建立也推动了人艺小剧场戏剧的实践。

摘抄自《寻求真实之路——我的艺术之路（俞洛生口述）》

同时期，上海小剧场反应“出国潮”的代表性作品还有《大西洋的电话》《美国来的妻子》《陪读夫人》等。这些戏不仅反映了当时中国的“出国潮”，更是探讨和表达了“全球都关心的世界性主题：当今世界变得越来越近，地球变得越来越小。在改革开放和平发展的时代，各国人民之间更需要相互交流，相互了解”的诉求和愿景。

《大西洋的电话》

上海青年话剧团 1992年11月

编剧：王建平

导演：袁国英

领衔主演：徐幸

《美国来的妻子》

上海人民艺术剧院 1993年8月

编剧：张献

导演：陈明正

主要演员：焦晃、朱茵、杨昆、买健

《陪读夫人》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海人民艺术剧院 1995年2月

编剧：俞洛生

导演：俞洛生

主演：耿歌、戴博（特邀美籍演员）

白芭夏（特邀波兰演员）、徐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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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洛生

1995年，也在这个黑匣子上演了我根据王周生小说改编、导演的小剧场话剧《陪读夫人》。写一对中国夫妻住在一对美国夫妻家里，丈夫读学位，妻子为美国夫妻带孩子做家务。四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于是从生活习俗到对待金钱、爱情、家庭、社会、种族等等产生了全方位的文化冲撞，最后他们相互理解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把剧场布置成家庭起居室，演出以举办一场家庭派对的方式，四个演员以主人的身份接待来参加派对的客人们——观众，和客人促膝交谈，讲述他们共同的经历，说一段演一段，演到哪儿又说到那儿，偶尔还会和观众讨论起来。有评论说这戏和观众的交流到了一种极至。

摘抄自《寻求真实之路——我的艺术之路（俞洛生口述）》

这一时期的小剧场话剧作品虽然在着眼点上更为大众化，但是依旧保有了戏剧对于社会和人性深沉的关注。

首演于1998年的《办公室秘闻》触及的是国企改革这一庞大又严肃的话题，但毕业于经济院校的编剧卫中却用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与观众探讨这一经济改革问题。剧本中有这样一段台词：“……旧体制的积弊重重地压在国营企业的身上，他们有过昔日的辉煌，共和国每前进一步都记载着他们的功劳，我们的厂长们，他们可能不是完人，但肯定是最优秀的一群。他们是企业的旗帜，即使他们流着泪，淌着血，他们也要率领工人们完成对国家和人民的承诺！”对时代的体悟，对人的关怀，通过剧目呈现出来。

《办公室秘闻》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海人民艺术剧院 1998年10月

编剧：卫中

导演：俞洛生

主演：徐风、刘子枫、朱茵、赵曦、许守钦、郗雷

同样，以爱情为话题的作品也能体现这个时期小剧场剧目“不故作晦涩，表现人的内心世界和情感生活”的特点。由杜村编剧，王晓鹰导演的《爱情泡泡》便是一部以都市爱情为主题，却不从浪漫主义出发的小剧场作品。剧中的都市青年们深受爱情与物质现实的折磨，但在经历了强烈的爱与激情后，即使未能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回报，但是他们的生命却由暗淡变为光彩夺目。正如当年的剧评所说：“《爱情泡泡》不可能给‘犯病’的大城市人指明出路，但至少，它让‘有病的’大城市人想些问题。”

《爱情泡泡》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海青年话剧团 1996年6月

编剧：杜村

导演：王晓鹰

主演：尹铸胜、周笑莉、曹毅、李晨涛

除了在题材和内容上的大众化，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剧场还在空间利用及观演关系上做着进一步的探索和实验。

《留守女士》的演出场地原是一个排练厅。漆成黑色后，观众和演员们便在“黑匣子”创造的酒吧中生活。演出时，观众可以享用饮料，跳舞或者聊天。导演俞洛生希望以此让“观众与演员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具有更直接的互动作用。”无独有偶，《爱情泡泡》中，舞美设计王履玮同导演一起，将该剧放进了一个“像是由铝合金构成的大闷屋子里，在屋顶上有三根弯曲的管子通向外面世界，仅用三个铁床的变化代表了不同的场景和道具，巧妙地用象征语言将有些大城市人在被人类创造出的物质包围后的自我迷失和精神困惑揭示了出来，让大城市人照了一回镜子。”值得一提的是，《办公室秘闻》更是成为了中国首部在环形剧场中演出的剧目：环形剧场建在波特曼大酒店位于商城剧院观众厅前的大堂处，施工人员围着圆形舞台搭起脚手架，铺上木板，设置阶梯式观众席。整个剧场用黑布蒙起，留出四个门洞让演员上下场。门洞上方仍有观众席，观众可看见上场演员的头顶首先“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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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美娟

1993年11月，《留守女士》被邀请进京，代表上海参加了中国首届小剧场戏剧展暨国际研讨会，演出场所安排在当年实验话剧院内的小剧场里。北京的戏剧界同仁以及广大话剧观众，对我们这个戏耳闻已久，待我们进京演出，观众蜂拥而至，每场反应热烈。就在第一场演出，我在后台化妆完毕，等着开演的铃声，却迟迟不见传来信号，正在忐忑不安中，突然听到剧场广播里传来导演俞洛生的声音，他说：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因为今晚观众人数超出了剧场承受力，能不能请一部分观众先出去等待。我们决定今晚9点以后再加演一场，满足大家的愿望。原来那天晩上因为观众涌入太多，演出区域的沙发凳子都坐满了人，无法正常演出了。但尽管这样，剧场里还是没有人愿意出去，大家都想先睹为快。我走到侧幕旁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看到台下坐着的中戏院长徐晓钟老师站了起来，高声喊：中戏毕业的人先出去，九点钟后看下一场演出。听了他的话，竟然，台下许多人纷纷站起来往外走了，其中还有我的两位同行友人，他们都在外面初冬的小雪里，等了整整两个小时，接着进来看我们特意加出来的第二场演出……（写于2022年3月20日）

摘抄自《奚美娟：弹指一挥40年——纪念小剧场戏剧40周年兼谈

<留守女士>的表演》

得益于题材和形式上的接地气和创新，90年代的小剧场获得了市场上和商业上的成功，上海这个时期的小剧场新潮也引起了中国艺术业内对于市场化的重视。1993年，包括《美国来的妻子》等四部上海剧目参加了北京第二届小剧场戏剧展演，意在展现海派文化，振兴戏剧艺术。当时的进京展演受到北京观众的热烈欢迎和专家的高度评价，也随之引发了艺术业内对于严肃艺术市场化发展的探讨。小剧场的探索和成功让人们意识到“严肃艺术应积极参与市场”，“应以高超的演出水准为生命，培养和形成稳定的观众群。”可以说，中国当代话剧有意识地向市场化进行转变，首先是从上海的小剧场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