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让63%的农村孩子上高中”并非中国教育发展的答案

周忆粟/澳门大学教育学院
2017-09-21 14:49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字号

近日,经济学家罗斯高(Scott Rozelle)在“一席”上的演讲得到了广泛的关注。罗斯高以数据图表指出中国乡村教育之匮乏,容易让中国的经济发展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乡村教育的匮乏将制造大量认知低下的未来劳动力,中国将面临产业升级、低工资低技能工作迁出后,后备劳动力不足的问题。一时间,农村发展的种种问题再度进入公众视线。然而,罗斯高的论述尤其是他给出的“要外出打工的母亲回到家中”这一解决方案,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澳门大学教育学院的助理教授周忆粟在本文中指出,罗斯高的“人力资本”理论框架是以美国在20世纪早期的“新经济”经验为参照,然而罗斯高却误读了这一经验——其成功恰恰在于以新技能的储备替代学历的普及。除了理论上值得推敲之外,其论述更大问题的问题在于:发展焦虑和农村问题的错位嫁接。以发展主义的理论起点来试图召唤一个教育发展的共识在中国的今天只会遇到公众的冷感以及话语错位的尴尬,因为经济发展无法回答如何追求教育公正公平,无法承载我们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梦想,更回答不了如何改变教育的追问。

经济学家罗斯高(Scott Rozelle)在“一席”上演讲。

对罗斯高理论框架之有效性的质疑

罗斯高教授是研究中国教育发展的开拓性人物,他开创性的把随机试验(randomized control trial)的研究方法带入中国发展经济学和教育政策研究的实证研究中。其领导的REAP团队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力的研究并且在国内启发了一批青年研究者。最近他在一席的演讲获得了广泛的转发。罗教授的演讲把教育和社会政策中所面临最棘手的挑战又一次系统性地摆在了我们面前。尽管他罗列的具体事项都是实实在在的,但是看完我却感觉他并没有将其升华到一个系统性的高度。问题不在于罗教授的经验研究的质量,而是基于微观研究(绝大部分是评估性研究)所形成的宏观发展叙述的有效性。

罗教授演讲的出发点在于“如何让中国摆脱中等收入陷阱”,人力资本积累 (human capital accumulation) 是其理论核心:发展中国家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毕业”的重要原因是因为他们国民的受教育程度跨过了一定界限;而那些依然在挣扎并试图“毕业”的国家,则是高中普及程度比较低的。罗教授提醒听众们,当经济发展了,低收入低工资的工作就会走了,而新创造出来的工作对技能有新的需求,只有帮我们未来的劳动力做好准备,才能迎接这一新的劳动力市场格局。

这个故事假定了一个非常朴素的前提,就是人力资本和经济发展之间是正的因果关系。其实证基础来自劳动经济学家的研究。哈佛大学经济学家Claudia Goldin率先把20世纪称之为“人力资本世纪” (the Human Capital Century),她的研究以美国为对象并试图说明:在西方发达国家中,美国第一个在20世纪中期普及了中等教育(初中和高中)。美国的贡献不单单是普及了教育,而且是创造了一种和当时欧洲流行的教育制度非常不同的教育实践。这种教育实践有几个特点:

•以公共财政为基础

•由财政和管理独立且规模比较小的学区为实践主体

•教育体系高度开放(随进随出)并且对学生非常宽容

•学术性和实践性课程的混合

•世俗化

•性别平等

相比较之下,欧洲大陆直到20世纪的中后期,依然采取的是高度分化(在小学结束就进行职业教育分流),严格封闭(学生必须一级一级往上升学,且标准不低),性别歧视(女孩在整个教育体系里地位很低),以及高度中心化(全国统一的教程、师资培训、以及考试制度)的教育实践。美国的灵活模式让其能够在短时间内普及高中教育。由于每个地区进行地方化的教育管理(local control),课程和教学内容能与当地实际经济需求灵活而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而性别平等让劳动力的供给非常充足。在这个背景之下,高中毕业生很好地承担起了今天看来高收入,中等技能的“新经济”(以20世纪早期为标准)的要求。

美国的高中教育从来不是以学术为唯一导向的,批评者往往以学术水平低为理由认为其失败,但是以“二次机会国度” (a nation of second chances)为特色却让大量学习不好但是社会化能力出众的青年人找到适合自己的就业。而事实上这才是人力资本理论的题中之意:技能的供给和劳动力市场的需求动态结合起来,是新的技能储备,而非仅仅是学历普及奠定了美国20世纪高素质劳动力的基础。而劳动技能只有和技术进步有效结合才能最终带来经济发展。

湖南省隆回县三阁司镇长葫教学点,学生们在上课。视觉中国 资料

中国发展焦虑与农村问题的错位嫁接

这也正是为什么罗教授“让63%的农村孩子都上学”的潜台词,并非是中国教育发展的答案。事实上,有为数不少的国家在教育上大量投资,甚至超前投资,但是人力资本的积累并不总是转化成经济增长。根据罗教授所提出的证据,如果我们只做最简单的算数比较,那些中等收入国家(巴西、阿根廷、墨西哥),其受过高中教育的比例很高,但是他们的人均GDP并没有比中国高到那里去,那我们是不是可以问,人力资本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是不是没罗教授说的那么大?同理,欧洲大陆的高等教育普及程度也很高,但是这也伴随常年高达50%以上的青年失业率,这是何解?学术界对这个问题仍然有相当大的争议的。

争议的原因有很多,作为教育者,我想我们总是可以问:普惠性的高中教育,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经济学家们认为这多出来的3年对人力资本积累有影响,有多大影响呢?今天有什么样的中低技能工作是一个高中毕业生能够完成的,而初中毕业生完成不了?提出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我们当前的高中教育是选拔性的,目的是为高等教育选拔人才。选拔性导向让所有的孩子们往同一个目标努力奋进,但这个目标和工作技能的储备可以毫无关系。而普及这样学术性的高中教育,成本高昂,回报却不见得高。

其次,我们也可以问,我们当前面临的经济形势和一百多年前美国是不是不同?那么美国经验的有效性可以用来证明中国教育发展的必要性吗?按照中国这个人口体量和区域不均衡,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面临的现实是不同形式的产业同时存在。也就是说我们离不开富士康这样对中低技能有大量需求的制造业巨头,也要拥抱以华为和腾讯为代表的高科技企业。这意味着,我们见证的是一个混合劳动力市场:对于低中高不同层次技能的需求会并存。而这种并存不单单受到技能供给的影响,还和我们整个经济结构的禀赋有关。比方说产业集群、产业链、以及技术的进步程度等等。

由微观的实证研究上升到政策叙事并非是直接了当的,我想作为听众,我们应该认可罗教授及其团队对教育问题的真诚追问。作为经济学家,他完全有理由从经济角度来诠释教育发展,只不过这个尝试在我看来不成功,除了理论上值得推敲之外,更大问题的问题在于:发展焦虑和农村问题的错位嫁接。我们对于各种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焦虑是真的,农村教育问题也是真的,但是此真非彼真,他们的原因和结果并不相同。当我们试图把普遍性的发展焦虑聚焦到农村的教育问题上,发现的却是以推动经济发展为理由并非很有说服力。人力资本的发展不一定是教育发展的唯一渠道;反之儿童早期教育、亲子关系的培育也不仅仅是为了明天的劳动力人口。以此来唤起普通读者对教育问题的同理心并不见得有效。

中国公共教育的“真问题”

现代公共教育的核心,不仅仅是教学方法,学校组织,教育哲学,社会价值,甚至不仅仅是文化问题能够概括的,其本质上是一个政治问题。公共教育总是以大部分人的投入为代价来满足少部分就学者的需求,所以我们要考虑效率问题。公共教育培养了维系我们共同体身份的共情,所以我们要考虑文化上的影响。公共教育也为未来的经济储备劳动力,所以我们要以生产力为指标衡量其效应。公共教育为个人提供改变命运和社会地位的途径,所以我们也要考虑公平问题。这些重要的目标是公共教育在整个现代性生活中占有话语权的动力来源之一。但我们需要有清醒的认识:多重目标在不同时空背景下时而互补,时而互相冲突,教育一直是多种话语和意识形态争夺的场域。

经济面向是整个社会关心教育发展合法性的缘由之一,但是依我的观察,社会不同阶层有不同教育目标的追求。当罗教授提出让63%的农村孩子都上高中时,北上广深的家长正孜孜不倦追求欧美中产阶级的教育体验。当农村的孩子都上了高中以后,我们是不是又应该担心他们明天会不会变成外出打工而遭剥削的农民工?以发展主义的理论起点来试图召唤一个教育发展的共识在中国的今天只会遇到公众的冷感以及话语错位的尴尬,因为经济发展无法回答如何追求教育公正公平,无法承载我们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梦想,更回答不了如何改变教育的追问。每当出现社会问题,我们试图从教育中寻找答案:教育如何解决毕节的留守儿童?教育如何帮助凉山的格斗孤儿?教育怎么帮助发育不良的农村儿童?而这些社会矛盾并不是单纯的经济发展能够解决的。这也是以具体干预为手段的经验研究无法让公众满意的原因:是的,让妈妈回家照顾孩子很重要,可家庭结构的破碎不正是我们扭曲的发展主义的后果之一吗?

更进一步,我认为罗教授演讲的真正意义在于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究竟要怎样的教育?我们希望教育达成怎样的目标?在西方世界,一个全局性的公共教育计划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各种形式和层次的私立民办教育逐渐把教育变为量身定制的服务,公众越来越少关注其公共性,更多的关注的是我从教育中能获得什么?经济话语本身也希望召唤出一种以国家的共同未来为对象的想象,但是如果教育只是为我服务,那么我为何要关心其他人是否砥砺奋斗呢?这在当下的中国也能看到相似表现,对于未曾谋面的同胞,对于陌生人孩子的教育,我们能不能形成共识?如何形成共识?在这个意义上,罗教授的演讲提供了一个新的机会供我们每一个共同体的成员思索。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