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的细节︱那些居家上网课的孩子们

在疫情防控期间，全国很多地方将正常的学校教学改为居家上网课，从时间上看，短的一两周，长的三四月，从范围上看，有的仅限于中小学，有的还包括了高等院校。客观来说，如果疫情非常严重、传播风险极强，则暂停正常学校教学无可厚非，因为既有明确的法律依据，也符合不同利益发生冲突时优先保护更大利益的伦理原则。

但是，也必须看到，居家上网课，毕竟不是正常的教学，不是教育本来的样子。从法律角度讲，它对学生的相关权利和利益产生了不利的影响，同时也打乱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尤其是给未成年人的家长增加了较大的负担和压力。

首先是对孩子受教育权的影响。成人的主业是工作，孩子的主业则是学习，换句话说，对学生而言，课比天大，学习比其他事情更重要。当学校的大门关闭，正常的课堂教学被暂停，这对学生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

虽然网络课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学生的损失，但其效果远远不能与正常的课堂教学相比。一方面，网络教学的方式限制了教师和学生的交流。即使老师再卖力，通过冷冰冰的网络进行的交流，永远比不上在学校中面对面的交流，其教学效果的差异，如同在手机上听歌和到剧院里看演出的差异一样。尤其对于自制力和注意力较差的小学生而言，网络学习只能是一种补充性的方式。

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的是，网络课堂无法营造一种全方位的学习环境和学习氛围。学校不仅提供老师和课堂，更塑造了一个学习的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中，教师、学生、同学、社团等等，相互联系，相互促进和彼此影响，有助于最大程度实现育人目标。但是，在居家上网课的情况下，这种氛围和环境将不复存在，学生被从真实的社群联系中抽离出来，变成了孤零零的原子化个体。

其次是对孩子的身体和心理健康的影响。在学校，老师除了组织语文、数学、外语等学科教学活动外，还会组织各类体育文娱活动，包括在校期间的体育课、课间休息、有组织的运动、游戏、舞蹈、活跃的玩耍以及在操场和公园的活动等，这些活动对锻炼孩子的身体、坚强孩子的意志、丰富孩子的内心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但是，学校关闭和隔离措施使得系统性和有组织的体育文娱活动不再可能，从而直接影响孩子的身体和心理健康。

众所周知，与正常上学相比，居家上网课期间，孩子的活动减少，盯着电子屏幕上课，更容易久坐不动，睡眠模式不稳定，出现晚睡晚起情况。更严重的是，居家上网课，把孩子与自己的同学、老师分开，会造成他们心理上的孤独、消沉和抑郁。在一些严格施行“足不出户”政策的城市，孩子困于高楼中狭小的空间内，两三个月无法出门，这对儿童心理造成的伤害和影响将是深远的。

新冠疫情暴发以来，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已经在不同场合通过不同方式反复提醒国际社会：疫情传播以及相应的应急措施对未成年人的生活、学习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导致他们普通出现了恐惧、害怕的心理，并对未来感到忧虑。

最后还包括对正常家庭生活的影响。当学校关闭，学生居家上网课，家庭生活的常规方式被打破，这给家庭增加了压力，尤其在城市，这一问题尤为突出。大学生长期居家上网课，可能会因为与父母在价值观念、生活方式方面的差异而产生矛盾。

尚未成年的中小学生居家上网课，则会让家长压力山大：一方面，家长既需要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同时还要在家照顾孩子，家里家外都要兼顾，搞得自己筋疲力尽狼狈不堪；另一方面，原本规律的作息安排被打乱，父母和孩子一周七天每天24小时的朝夕相处，因为吃饭、上课、作业的各类摩擦增加，从而导致亲子关系的恶化。各类社交媒体发布的“神兽居家，鸡飞狗跳”的短视频，不仅是家长们的调侃和自嘲，更是一份真实的无奈和悲催。

总之，居家上网课，作为疫情期间的应急措施，其社会成本不可谓不大，且不具有可持续性。因此，这种措施的应用，必须慎之又慎，只有在没有更好选择时才迫不得已而为之，同时必须想方设法，把其对学生及家长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采取居家网课等应急措施，应严格遵守法定程序。停止正常学校教学，会直接影响学生的受教育权，而对公民基本权利的任何限制，都要于法有据。我国《传染病防治法》第四十二条规定：“传染病暴发、流行时，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应当立即组织力量，按照预防、控制预案进行防治，切断传染病的传播途径，必要时，报经上一级人民政府决定，可以采取下列紧急措施并予以公告：…（二）停工、停业、停课……”这意味着，长时间和大规模的停课，需要特定人民政府严格按照程序作出，绝不允许动不动以所谓“战时状态”随意停课，更不允许以长官意志代替法律程序。

采取居家网课等应急措施，必须坚守比例原则。比例原则意味着，如政府在疫情防控中采取的应急措施会对公众产生不利影响时，则该措施一定不能超出必要的限度，简而言之，就是不要过分和过度。对此，我国《突发事件应对法》第十一条规定：“有关人民政府及其部门采取的应对突发事件的措施，应当与突发事件可能造成的社会危害的性质、程度和范围相适应；有多种措施可供选择的，应当选择有利于最大程度地保护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权益的措施。”根据这一规定，具体到教育领域，它意味着：是否需要停止正常的学校教学活动，应尊重科学，由专业的人士作出专业的判断，停课的范围应该最小，能一所学校停课的，就不要两所学校停课，时间应该最短，停课一周就可以的话，就绝不应该停课两周，而当停课的必要性消失时，应在第一时间立即恢复正常教学。

实施居家网课措施的，必须同时采取对应的补救和支援措施，把学生和家庭遭受的不利后果降到最低。比如，对学校而言，要调整授课的内容和方式，尤其是中小学，授课的内容要灵活，方式要多样，作业要减少，要加大休息的时间，避免学生久坐，要多组织一些讨论和主题活动，避免学生听课疲劳。从社会的角度，企业要为居家上网课的员工提供灵活的工作方式和办公时间，保障其能在家陪伴儿童，互联网和社交媒体要开发儿童运动锻炼的各种在线资源，提供运动指导意见。从政府的角度讲，要为家庭和学生提供各类支持，尤其是心理援助。在那些经历了长时间、严封控的城市，疫情对儿童心理健康造成的损害有可能非常严重和长远，因此，应当组织专业人士为儿童提供心理援助，通过各种方式传播心理调适的知识和方法，在疫情结束后，要针对性地在特定地区开展学生心理健康情况的追踪观测，对因疫情造成心理创伤的学生提供治疗和帮助。

新冠疫情影响到了所有人，包括孩子，影响到了各个领域，包括教育。那些居家上网课的孩子们的困境，应当被社会听到和看到，应该得到特别的关注和照料。更重要的是，在条件具备时，应该及时调整防疫政策，尽快恢复正常教学，让孩子们早日回到课堂，让朗朗读书声重新响彻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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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勃，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未成年人事务治理与法律研究基地主任。法治中国，不在宏大的叙事，而在细节的雕琢。在“法治的细节”中，让我们超越结果而明晰法治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