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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十五回:地下公关公司馒头庵与CEO净虚老尼
原创 兰藉文化

作者
夜何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秦可卿,这个《红楼梦》中最性感妖娆的女子,在一个寒冬深夜里悄无声息地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死亡前的细节。第十一回,王熙凤探病是她最后一次出场,第十三回,宁国府里云板敲响,大门大开,她已经退场。宁国府变成一个热闹大舞台,上演一场叫做“丧事”的大戏。
寻常百姓死了,三五日入土为安,留在这世上的,是亲人无休无止的思念,睹物思人,泪湿衣襟。
秦可卿,只是作者安置在书中的道具。为避免她的亲人痛哭哀号,夺去主角王熙凤的风采,作者给她设计了一个非常特殊的身世,她是养生堂中抱养的孤女,家中只一个残年老父,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弟,她结婚几年无子女。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与她有血缘关系。将她从这个世界上剥离,没有任何人会剜心剜肺地疼痛。公公贾珍“哭的泪人一般”,不是怜惜一个美好生命离去,而是他冒着巨大道德风险偷到手的禁果,还没来得及咀嚼甘甜滋味就永远失去。
她像一个云中仙影,轻飘飘地从尘世掠过。尘世里河海浩瀚,泥沙俱下。这不是神仙中人居住的地方,只有深深扎根泥土中的人,才会生长得草木茂盛。
比如王熙凤。
这场盛大丧事是作者为王熙凤安排的大戏。
王熙凤是书中色彩最浓重的女子,她身上的衣服经常大红大绿地撞色,她的性格也是,光明的一面让人如沐春晖,黑暗的一面让人如堕冰窟。
前两回书,作者展示了王熙凤光辉的一面——她卓越的治家才能。这回书,作者要展示她的另一面——她对钱财的贪婪与权力的滥用。

富贵人家“托体同山阿”是个漫长过程,要摆足架式,迎接一波又一波前来吊唁的人们。这些豪门以盛大的婚事或丧事,展示经济实力、社会地位,还以这种方式团结同僚,攀拉关系。这是他们的社交盛会,悲戚不是主要内容。况且再深的悲痛,在日复一日的繁琐仪式中也消磨尽了。
到第十五回,秦可卿已经死去一个多月,她终于可以出殡了——
贾府之人居住在京中,而贾府之人的老家在南京。贾府的人死了,将来要葬回老家的祖坟,这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不可能每个人死了都兴师动众地往回运。当年宁荣两府的老祖宗早想到这点,在城外建了一个家寺——铁槛寺,京中故去的人口可以暂停寺中,待条件合适时运回老家安葬。铁槛寺里有阴宅,这个阴宅是临时性坟地。
秦可卿虽然还不能“入土”,总算可以“为安”了,这样的折腾,不但活人累得脱层皮,死人的灵魂也不得安宁。
“铁槛寺”名称的由来,想来是范成大那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铁门槛里面,是万丈红尘,繁华世界;土馒头里面,是死亡,是永恒地沉寂。
此回书中,是反过来的,铁门槛里面停着一口口棺材。繁华在这里褪去,时光在这里停止。那个以“馒头”命名的水月寺,却是满目财帛,活色生香。这个“馒头”不是荒野里圆鼓鼓的坟包,而是揭开余火微温的锅盖,一个个香甜白软热气腾腾的馒头,一种可以饱腹的食物。

馒头庵的老尼叫“净虚”。这个法号颇有讽刺意味,她既不净,也不虚,脑子里藏着污浊的念头,心里满满的是欲望。
欲望本身并不是罪恶。有了性欲,人类才会繁衍生息;有了物欲,人类才会辛勤劳作。“财”“色”两字虽为人们所痛恨,却是万万离不得,无财何以滋养生命?无色何以繁衍众生?正是这滚滚不尽的欲望,让我们生活的世界生机勃勃。
但是,越是容易蔓延滋长的东西,越要有个限度。这“财”“色”两字亦是如此。多少人觊觎自己本份以外的财色,戕害别人,祸及己身。
如果王熙凤明白这点,就该反躬自省。以贾府主子的德才,他们占有的社会资源太多了,他们应该谨慎一些,收敛一些,给弱势之人让渡一些生存空间。然而,王熙凤想到的是,她不把她家族拥有的权力变成金钱,那是一种资源浪费。
要把权力变成实实在在的利益,需要与府外建立联系。
看起来,王熙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可能与外界建立联系。但是,总有一些身份特殊的人,能够到贾府内宅里走动。王熙凤以这些人为渠道,把她的权力输送出去,把外面的金钱汲取进来。

旧时有“三姑六婆”之说,这个词有明显贬义。那些太太小姐再怎么深藏闺阁,也难免要烧烧香,拜拜佛,买点针线,挑个丫环,给儿女寻门亲事。这样就要与尼姑、道姑、卖婆、牙婆、媒婆等诸多特殊职业的女人接触。闺阁中那些偷香窃玉,权力寻租的事情,往往是她们牵线才能做出来。
馒头庵的老尼净虚深谙此道,她成功把这个尼姑庵经营成一个地下公关公司,她成为一个披着僧衣的高级公关。给荷尔蒙爆表的公子小姐拉皮条这种风险大收益小的事情,她是不屑去做的。她做的是杀人越货的大勾当。虽然她本意并不杀人,但是把洪水滔滔的权力引进来,总会有无助蝼蚁被波涛吞没。
净虚老尼在书中的第一句话是:
“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傅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奶奶的安。”
这在解释为什么没去给王熙凤请安的同时,巧妙地做了一次业务推广。客户是胡老爷的太太,让她办理的业务是请几位师傅念三日血盆经,价格是十两银子。这是在暗示,本庵业务繁忙,客户信任,以后有类似业务只管委托本庵。
句句不离本行,真是有职业精神。
比起十两银子的血盆经,三千两银子好处费的退婚是一桩大生意。这样的机会,净虚老尼和王熙凤都求之不得。但是,古人特别重视婚姻,有“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之说。在因果轮回故事里,拆散婚姻是要下地狱的。净虚老尼做贼心虚,未曾开口,先念“阿弥陀佛”,王熙凤因拥有权力而分外自信,她说: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要说行就行。”
利用权力做恶不是内心愧疚,而是理直气壮,还指望这权力维持什么社会公平!贾府最后忽喇喇大厦倾,看起来是偶然事件引发,实际上是恶行一点点积累的结果。

自古“财”“色”不分家。这样财欲横流的地方,若无“色”字点缀,便少了很多活泼气息。净虚已老,色欲淡薄,小尼姑智能却是情窦初开,与秦钟半推半就,成就一段风流情事。师父爱财,徒弟爱色,各有所好,各取所需。
这回书中有个小插曲。贾宝玉送葬路上,去村庄农舍中小憩。富贵公子进入农家小院,其落差之大,不亚于刘姥姥进入贾府。贾宝玉看到锹镢锄犁之新奇,不亚于刘姥姥见到自鸣钟之惊讶。
这小说若是以农夫一家的视角去写,摇着纺车“作耍”的贾宝玉之滑稽可笑,不亚于拿着象牙筷子嘬鸽子蛋的刘姥姥。只不过,富贵之家可以拿着村妪寻开心,而村妪,围观豪门公子出洋相的资格都没有。只有不谙世事的农家女二丫头,上前喝止贾宝玉:
“别动坏了!”
贾宝玉:
忙丢开了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有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
你看,这是多么天真稚朴的儿女,在他们心中没有身份的鸿沟天堑。二丫头喝止贾宝玉,如同喝止村庄里调皮捣蛋的男孩儿。贾宝玉向二丫头道歉,也仿佛对方是尊贵小姐。
若是两人意识到身份的巨大差距,二丫头一脸谗笑迎上去:爷您歇歇手,小女子给您摇摇看。贾宝玉见一个农家女敢冲撞自己,让家奴把二丫头拖下去打个半死。这个故事就两样了。
二丫头被母亲叫走,脂批“伏下文”,应当是指贾宝玉等人车马辘辘离开时,贾宝玉怅然回首,看到二丫头与几个小女孩儿说笑而来。
然而,很多很多读者,希望他们的故事未完,贾宝玉能够再次见到二丫头。读者这样期盼,自是因为农家女教训贵公子,贵公子敛手道歉,这样身份的错落有致,让人欢喜,更与接下来净虚老尼的丑恶嘴脸形成反差。

但是偶遇何必要重逢,有多少故事是相遇美好,重逢更美好?这个世界里有惜香怜玉的贾宝玉,更有视人命如草芥的王熙凤和贪婪的净虚老尼。贾宝玉没有能力挽救任何一个水做的女儿,王熙凤和净虚老尼却轻易置一双有情人于死地。二丫头须得搓磨得粗糙坚砺,才能在这个污泥浊水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人生多少美好的偶遇,就这样车轻马快地过去,不必回首,回首,最初的美好映像也没了。若是敝衣烂履沿街乞讨的贾宝玉,遇到拖儿带女进城卖菜的二丫头,这岂是我们希望的重逢?

原标题:《精读红楼|第十五回:地下公关公司馒头庵与CEO净虚老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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