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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十六回(下):“万人意外中撰出一段悲伤”

2022-06-02 20: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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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兰藉文化 

作者

黛袭

此回上半回目如此热闹,下半回目却又如此悲伤。凤姐正兴兴头头琢磨长久发财之道,秦钟小小年纪却要赴黄泉了。

好好的,秦钟怎么就要死了?起因竟是为了给姐姐可卿送葬,到了郊外,禀赋最弱,受了风寒,又和女友智能“缱绻情深”,所以回家之后病倒。

其实,在野外多呆一日,正是秦钟自己撺掇宝玉而成。谁料智能又跑出了水月庵,径自来寻他;更料不到这事又把老父秦业气死,智能也没了下落,秦钟“带病未愈,又受了笞杖”,已是病入膏肓,又惹来一群远房的婶子兄弟来争房产,更增烦恼。

郊外的几日轻狂,就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一发不可收拾,牵四扯五的。原本攀上贾府姻亲、风光无限的秦家,忽然就哗啦啦倾倒;和贾府贵公子交往密切、前途有着无限可能的秦钟,忽然就倒在了青春岔路口上的荒草堆里,叫人不胜唏嘘。

元春省亲,忙坏了贾府多少人,又让多少人趁此机会蠢蠢欲动;作者却偏从这万分热闹中,撰出一段悲伤,关于青春,关于轻狂。作者为什么要把秦钟写死?换言之,作者为什么要把宝玉的少年玩伴写死?

我想,有三点:

一则,秦钟身上有“滥淫”的成分。秦钟死了,意味着宝玉的少年时光结束,宝玉有可能被秦钟影响走上“滥淫”之路被堵死。

二则,先有甄士隐一家,再有秦氏一家,散的散,亡的亡。用这些小家族的“荣枯”营造氛围,为以后写贾府大家族的衰亡做好铺垫。贾府或许也是这样,某一个偶然事件,忽然就牵出很多,顺藤摸瓜,互相作用,如一棵被虫早已蛀空的大树,瞬间就倒塌了。

三则,正是要秦钟死时,说出那番“悔迟”的话:

“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这番话颇有撞见悬崖要回头的意味。

年少的秦钟临死之时:

“又记挂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

百般求告,这对于一个自视甚高的少年来说,已是把自己降低到了尘埃里。鬼判答应了吗?没有。等宝玉来了,判官吓得什么似的,赶快放回了秦钟。

目睹“今日”之事,秦钟又怎能不恍然大悟?这一切正是因自视甚高引起的。假如立志读书,多有上进,又怎会留恋郊外,感染风寒?怎会让自家银子落入别人腰包?又怎能无力救助智能?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自误”这个词,多么让人痛心疾首。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可是有时候轻狂过了,上天连一个回头的机会都不肯给。

(当然,从写法来说,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鬼判,作者写小鬼,纯是游戏笔墨,黑色幽默。鬼判害怕听见宝玉的名字,放回秦钟,是映照现实社会的势利,秦钟的自误之说就更有了依托。)

说着遗言的秦钟,是一个半路折返的宝玉,但真的宝玉在红尘中却依然自视甚高一路狂奔。

秦钟之死,之嘱托,貌似没有引起宝玉任何反思。再好的朋友,也是两个个体,内心世界因家庭背景、见识阅历、读书多寡等等不同而不同。更何况,秦钟只是宝玉一个玩伴,并不是宝玉生活的全部,对秦钟的所思所想没有过多探究,只是觉得这个人可以玩在一起罢了。

秦钟大约也知道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临死竟然连自己牵挂的智能也没有托付宝玉找一找(若干年后,宝玉还是连秦钟的坟也修不了)。

此时的宝玉,青春正好,温柔丛中,女孩众多。外面朋友就像春韭,去了还来,比如又结识了一脸酷帅的柳湘莲,温柔缠绵的蒋玉函。世界犹如一个万花筒,让宝玉应接不暇,要给袭人等淘胭脂膏子,要给受伤的平儿安慰,要平衡姐妹之间的矛盾,要让心上人林妹妹时刻开心,还要照顾画像上美人的寂寞,故事里女孩的香火,未曾谋面的大龄剩女的面子……外面,要和柳湘莲一叙别离,和蒋玉函倾吐心声……谁要提一句你也应该谈谈仕途经济了,拿起脚就走了,不管那人是谁,就算是林妹妹,大约也是可以翻脸的……

慢着,哪里不对劲?大约以为太平世界永远都不会倒。这本身就是糊涂。金钏、晴雯等丫头的结局已是先兆,悬崖撒手只不过是弃所有人不顾而已。

所以,不是靠贵族公子的身份来“作养脂粉“,而要靠自己的实力来养,才能长长久久。不是要保持自己的”清洁“,就一定要划清界限,老死不谈经济仕途。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老死不谈经济仕途,是不是就真的能和经济仕途划清了界限?不能,你的衣食住行来自哪里?怡红院里的陈设那么奢华,丫头们挤破脑袋也要钻进来服侍你;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身后一大群小厮汉子围随着;就连鬼判听了名字都唬得慌,这一切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总有人替你负重前行,且一定是你鄙夷的那些正在仕途经济中挣扎的亲人。

可是,又怎能意识到这一点?虽然手头上没钱花,但背后有庞大的家族支撑:

“少了谁的也少不了咱们俩的。”

只有自己真的到了穷困那一步,上天入地无门,眼睁睁看着姐妹死的死,亡的亡,痛彻心扉之后,才会了悟,原来结局早就埋伏在某个路口,早就有人作过提醒,只是一切都没在意。

作者曹雪芹或许也是如此。《红楼梦》开篇写到:

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

“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何其痛心。曹雪芹出身豪门,天下望族。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帝的保母,祖父曹寅做过康熙帝的伴读和御前侍卫,后任江宁织造,兼任两淮巡盐监察御史。康熙六下江南,曹寅接驾四次(本回甄家或许便是曹家写真)。

童年的曹雪芹淘气异常,厌恶八股文,不喜读四书五经,反感科举考试、仕途经济。雍正六年,曹雪芹十四岁,约在年初,时任江宁织造员外郎的叔父曹頫以骚扰驿站、织造亏空、转移财产等罪被革职抄家。曹雪芹随着全家迁回北京。曹家从此一蹶不振,日渐衰微,终至沦落到门户凋零,人口流散,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

回望自己的青春,曹雪芹未尝没有不早点习学仕途经济的悔意。脂砚斋在秦钟之语后评论:

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

脂砚斋语,正道出了作者心思——“悔迟之恨”。

如果重新来过,秦钟也好,宝玉也好,雪芹也好,能改过吗?回答大约是不能。且改过就好吗?一头扎入仕途经济就好了吗?

比如,贾政,年轻时也是酷爱读书,“诗酒放诞之人”,然改过了,或者努力让自己改过了,那又怎样?回想起来,依然是有着淡淡的哀伤;贾雨村这个读书人就更不用提了,青春的的轻狂,付出了丢官的代价,再有机会,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最后又是枷锁扛,宝钗的”糟蹋了书“的理论大约也源于此。

那到底该怎样?青春如何才无憾,谁又能说得清?这真是一段无处解释的悲伤。

男孩因轻狂付出代价,女孩爱在爱情的翅膀上拴上沉重的希望。

智能正在情热之时,不顾一切,孤注一掷,逃出水月庵。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个勇于争取幸福的女孩。可是,她的这份大胆吓坏了家长,也气坏了家长。

想想,秦业对儿子寄予着多少希望,从给秦钟入学东拼西凑那二十四两赍见礼就可看出,秦业是多么希望儿子积极上进,光宗耀祖。眼看着儿子竟背着自己勾搭上了尼姑,落差大得难以承受,竟然老病复发,呜呼哀哉。

智能本人也被撵出秦宅,下落不明。重回水月庵,不遭一番毒打怎么过得去?流落街头,怕又成了骗子的囊中之物?这份勇敢究竟换来了什么?

仔细想,智能讨厌尼姑庵生活,觉得馒头庵是个大牢笼,想要借着爱情改变命运,也未尝有错。这或许是众多女孩的想法:未来嫁的那个人,一定要给自己想要的生活才可以。

可是,有时候在爱情的翅膀上附带的东西太多,那么,它会因负担过重而飞不起来,飞不起来而陷入可怕的泥沼。

智能的悲剧在于,仗着自己的“妍媚”,企图搭上一个“官二代”,从而改变命运,又因太年轻,对世事了解不够,以为凭着自己的勇敢就可以被接纳,殊不知现实永远都冰冷。

从另一个侧面,也让我们窥见了佛门小女孩暗无天日的生活,这些小女孩要么走上智能的道路,要么变成静虚这样的骗子,或者终生寂寂无闻,和虫子、土也没什么两样。可怜芳官还觉得佛门清静,自愿进入佛门,其实不过是又进了另一个牢笼罢了。这正是钱钟书在《围城》中写的:

城外的想冲进去,城里的想逃出来。

总是因不了解,不知道所致。

也许青春是一部未完待续的剧,每个路口都注定了无法重写的结局,就像白昼与黑夜的交替。

秦钟和智能的青春,永远定格成了一段悲伤。这种悲伤,或许是所有少年人都必须经历的——站在天地间,握着大把的年华,可以随心放纵,可以任意追求,可是忽然有一天,发现,这个世界其实不可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改变,也不是自己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你忽然就被打压成一只蚂蚁样的东西,只能匍匐在地上,然后再憋着气,忍着疼,藏着伤,一点点地长大。

那些长大了的秦钟,或者在饭桌上粗俗的吆喝着划拳喝酒,全然忘了其他人,或者举止优雅的在某个机关尔虞我诈;那些长大了的智能,或者变成了在柴米油盐中挣扎的蓬头垢面的女子,或者要用自己的血泪在男人的世界里争一席之地。

那些关于轻狂的所有哀伤,关于爱情的所有故事,都随风消逝,而世界依然旋转。

不过又有了新的秦钟和智能而已。

原标题:《精读红楼|第十六回(下):“万人意外中撰出一段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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