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多重宇宙的多重解读

注意：本文有剧透

基于对不完美人生“可能性”的极致想象，近来北美上映的商业影片《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讲述了一位中年华裔母亲穿梭多重宇宙化解地球危机的故事，成为票房爆、热度高的现象级影片。

巧妙运用平行空间理念的影片并不鲜见，例如《蝴蝶效应》从不同行为引起的差异后果，讨论命运的必然与偶然，《彗星来的那一夜》则以接连介入多个平行空间，具象了网络时代人们混淆现实与虚拟以及对自我认知碎片化的焦虑。和此类主题明晰的影片不同，《瞬息全宇宙》借助科幻、超级英雄电影的外壳，以极其饱满乃至丰富到趋于混沌的叙事，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影像风格，用“多重宇宙”表达了多个层面的不同主题。

《瞬息全宇宙》海报

中年女性想象中的自我救赎

不顾父母反对与恋人私奔到美国的伊芙琳（杨紫琼饰演），多年以后依然没有过上憧憬中的好日子。

守着一家破旧洗衣店终日劳碌，父亲年老病弱千里迢迢投奔而来要她照顾；丈夫懦弱无能事事依仗她出头偏偏要提出离婚；女儿与她关系紧张只是偶尔问候，回家参加为外公举办的聚会还带着同性恋人。面对生活的一地鸡毛，让伊芙琳尤其焦虑的是眼前凌乱的税单，如果无法厘清税务，洗衣店就会面临倒闭的厄运。如何应对这种种危机，影片就此展开故事。

《瞬息全宇宙》剧照

正如《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可以解读为现实与想象两个相互交织、映照的故事，《瞬息全宇宙》也采用了同样的叙述策略。影片表面上让伊芙琳借助宇宙穿梭装备不断穿插于多个平行空间，与不同的自己进行意识链接，获得她们的记忆、情绪和技能，从而以更强大的自我对抗毁灭宇宙的邪恶力量，实际上讲述了中年女性想象中的自我救赎。

《瞬息全宇宙》剧照，穿梭在不同宇宙的伊芙琳

所有平行空间所发生的故事，都可被视为伊芙琳的臆想，每个平行空间都有她依据不同梦想人格分裂后投射的镜像自我。如果没有和丈夫私奔，她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成为功夫明星、厨师、戏剧演员、街边舞动招牌的披萨推销员，甚至长着“香肠手”的外星人，无论哪一种都比现实中灰头土脸的她更加光鲜。凭借对不完美现实的白日梦式想象，伊芙琳的焦虑和欲望得以疏解，情绪也获得了安慰。

整部影片的结构犹如一部典型的三幕剧，用字幕区分出“一切万物”“无处不在”“全宇宙”三部分。有意思的是，尽管伊芙琳在她五花八门的平行宇宙活得千差万别，每一幕的开场都始于同一场景，也就是她面对一桌报税单的手忙脚乱。差别之处在于人物的细微表情。

第一幕故事开始的她紧皱眉头，第二幕掌握宇宙穿梭技能的她若有所思，第三幕完成拯救任务的她坦然自若，此处强化了所有平行宇宙都是主宇宙即现实生活投射的设定，喻示了一条从身陷困境到思考人生直至完成心理疏导主人公自我成长之路。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伊芙琳的诸多想象，其实都来自她现实中的遭遇，例如苛刻的税务官员和叛逆的女儿都化身反派，香肠、歌舞和浣熊厨师都来自她看过的电视节目，变身的推销员、保洁员也都是她刚刚遇到过的人，诸如此类与自身遭遇高度相关的想象愈发突显其生活范围的逼仄和人生经验的匮乏，中年华裔妇女的精神困境由此得以充分展现。

影片最后，伴随着用善良解救宇宙，现实中的伊芙琳依靠坦诚和爱，重获父亲的理解、丈夫的支持和女儿的爱。有观众认为这样的设定不仅老套无趣，且用幻想和宽容回避了真正的社会问题，因而轻飘无力。作为一部具有后现代性特质的影片，《瞬息全宇宙》的精彩当然不止于此，这样的结尾也有着更加深刻的寓意。

《瞬息全宇宙》剧照

形式与内容的辩证统一

故事之外，《瞬息全宇宙》还在文化研究、电影本体研究以及大众传播层面，提供了非常丰富有趣的文本内容，吸引了众多原本属于不同文化圈的观众。

首先，就文化研究而言，影片指涉了多个主题。例如，讨论了以伊芙琳为代表的女性角色，她们受困同时又不甘于庸常的生活，以各种现实、非现实的方式做出反抗，突显了女性主宰的“她”力量；又如，影片对比平行宇宙和现实生活的人物行为，表现了伊芙琳和她的所有家人都出现的自我认同、他人认同精神危机，还从伊芙琳与父亲、女儿的紧张关系，提出了原生家庭影响、亲子关系、代际沟通，以及东西方教育理念差异等问题。全片非常巧妙地将诸多议题融为一体，点到为止又不做评判，为观众留出充分的共情和讨论空间。

《瞬息全宇宙》剧照

之所以能够负载如此多杂的议题，得益于影片同样驳杂的表达形式。影迷可以轻易地认出制作者向诸多风格迥异的电影大师，例如库布里克、王家卫、沃卓斯基姐妹、道格拉斯·亚当斯、李安、泰伦斯·马力克、成龙等经典作品的致敬片段。整部《瞬息全宇宙》融合了科幻、喜剧、动作、超级英雄、悬疑、邪典、实验等多种类型、风格元素，运用戏仿、拼贴，杂糅动画、戏曲表演、偶戏、录影带等多种手法，加上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形成颇具创新性的影像风格。

影片形式上对类型元素融合渠道的拓展和对数字技术表达边界的探索，高度服务于内容主题的展现。银幕上不断切换的平行宇宙令人眼光缭乱又自成一体，全片在电影本体论意义上尝试了电影语言的突破。

《瞬息全宇宙》剧照

《瞬息全宇宙》内容、形式的复杂多样和辩证统一，如同花样繁多的游乐场，吸引了不同兴趣点的受众，在大众传播层面同样值得关注。例如，注重影片社会内涵的女性主义者，关注亚文化和非主流风格的邪典影片爱好者，动作片、漫威英雄等商业类型电影的拥趸，以及包括喜欢先锋实验电影在内的多类观众。某种程度上，《瞬息全宇宙》具有的多元受众吸引力打破了当前大多数影片以单一目标观众为主的市场策略，在疫情蔓延后短视频、网络平台、电子游戏等纷纷争夺电影观众的当下，或许提供了一种更具包容性的商业电影突围途径。

“意义”的消失和获得

与后现代拼贴影像对意义的解构理念相对应，《瞬息全宇宙》在哲学层面对“意义”也进行了由浅入深多层次的思考。

借助“平行空间”的设定，影片首先对人们的现世困顿给予安抚。女主角之所以能够迅速习得其他宇宙伊芙琳的强大能力，缘于她是最失败的一个，然而正因为所有眼前的失败都会转化为其他宇宙的成功，“一生无成”在超越庸常的范畴里也就意味着潜力无穷乃至无所不能。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拥有无限力量的大反派即伊芙琳的女儿乔伊化身的丘布图巴姬并不快乐，她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瞬息全宇宙》剧照

伊芙琳和女儿矛盾的焦点集中在成长过程中母亲总会以“我是为你好”干涉女儿，这里固然含有上述代际沟通、教育方法、人生价值等问题，但更为重要的是，影片在哲学层面借助丘布的自诉，揭示出人们所谓的“正确”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观念的匣子，平行空间的所有世界只是戏谑“意义”的数码景观，无论何时何地，人们都只会受制于某种观念的束缚，这里观念的形成会受到自我、他人尤其是社会评判的影响。

影片里实现宇宙穿梭，除了类似耳麦的装备，还需要人们做出诸如反穿鞋子、吃口红、用纸划破手等非同寻常的奇异行为，越怪异成功的可能性越大，所进入的平行空间与自己现在的生活差异越大。这就意味着一旦人们突破世俗对于成功标准的思维桎梏，不在意他人评价，才有可能获得更大的自由。

凌驾一切时空的丘布制作出状如贝果面包的宇宙黑洞，普通的贝果面包圈可以混搭各种食材满足不同口味，而贝果黑洞则象征了人们用物质填充看似圆满的人生，其实缺失了最核心的一块也就是生存的意义。丘布同时经历着每个世界的所有可能性，当一切所见所感沦为心念制造出的景观，她最终失去了道德感或对客观真理的信仰，限入了彻底的虚无。丘布对伊芙琳的全宇宙追击，目的就在于找到能够与她拥有同样上帝视角的同伴，看到她看不到的东西并提出虚无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否则她就要进入黑洞寻求彻底的解脱。

《瞬息全宇宙》剧照

受虚无思想影响的伊芙琳，看到了人类的渺小、愚蠢和人生的循坏往复，于是选择和丘布一样蔑视一切。这时伊芙琳的老公韦蒙德提出以爱和善良应对虚无，因为这并不代表懦弱或妥协而是直面人生的勇士之举。伊芙琳被说服了，用超能力使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意识到生命中那些值得珍爱的人和事，也用理解和爱唤回了女儿。

看似平庸的结局实际上提出了后现代社会“意义”重构的途径。伊芙琳承认爱与希望同样会消逝，但看似廉价甚至带有束缚的爱并不是给失败者的致幻剂或说教之辞，而是超脱理性逻辑之外的情感力量。我们有希望借助这股力量从纷乱的观念中解脱出来，感受每一个短暂的瞬间，体会每一份爱。这既意味着对他者的关爱和与他人的连接，也是我们应对文明危机的可能之一。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