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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看金瓶梅 | 第六十七回:活着

2022-06-10 12: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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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兰藉文化 

作者

冰儿

六十七回,是比较伤痛的一个冬天。政和七年的第一场雪,瓶儿死后最感伤的梦,都在这回里尽数铺展,尽显落寞与追思。

这一回,难得的用一首非常有名的诗句拉开帷幕,估计范仲淹不会想到,自己流传千古的诗句被《金瓶梅》化用,且化用得并不逊色: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因为是冬天,所以是“朔风天”,所以是“冻色连波”,因为梦见了李瓶儿,所以“黯香魂,追苦意”,这份带点凄艳的相思愁绪,也让读者又一次窥见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真心。

是啊,看来看去,也就李瓶儿,能得西门庆的这份“相思泪”了。

从李瓶儿死后,西门庆的魂儿似乎也就丢了,哀音与颓败一直萦绕在家里的角角落落。算了算,不过也就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西门大人也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也就我们读者,知道整个故事的结局,才会忍不住更有几分唏嘘和感慨。看书中西门庆依旧活得这么中心这么纠结这么卖力,总会跳出局外感叹一声:别这么累了,你也没几天蹦跶了呢。

可是,活着的时候,就得竭尽全力吧。

不管书中还是书外。

所以,就有了这句: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还未起来。

作者很懂西门庆。他确乎是整部书中最“辛苦的人”了。尤其这段时间,为瓶儿心神俱焚的同时,别的事情就不需要操劳了吗?非也。

各项事情重重又叠叠,尽管天气寒冷,他却仍要穿衣起来。

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

不去衙门,也就是不出门了:

也不梳头洗面,披着绒衣,戴着毡巾,径走到花园里书房中。

但他能闲住吗?小小的书房仍旧是最热闹的场所,各色人等纷至沓来,断不会让西门大人有闲暇的。

最先来的是小周儿、应伯爵。

小周儿负责给西门庆按摩——

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

其实这儿是个信号吧,说明西门庆身体不适已经很长时间了:

“晚夕身上常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

而应伯爵,永远不失时机地出现,混吃混喝、说漂亮话的人精儿非他莫属。

西门庆也非常乐意让这个小兄弟好吃好喝,这次又请他喝牛奶——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

应伯爵吃好吃的,文字总是能生动得活灵活现:

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

反正,应伯爵的出场总能让读者读出几分俗世的欢悦。无论吃什么喝什么奉承什么,伯爵都做得恰到好处。那种热腾腾的人间烟火味儿,掩藏在他的巧言令色中。这种本领,不是人人都具有的。

接着登场的是韩道国、温秀才。

韩道国和来保已经准备好了往南方采购布匹、丝绸,准备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娴熟地吩咐他和来保如何带四千两银子往松江贩布,如何赶过年前头水船回来。

一番请示交代后:

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

西门庆一句话就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名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

这个时候,卑微诺诺的韩道国和运筹帷幄的西门庆可能都没想到,这竟然就是他俩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若干个月后,等南方的货船回来,西门庆已死,只是他到死也不会想到,正是这次他为韩道国疏通免了差役,所以他才能轻轻松松摆脱了劳役的束缚,听从爱妻王六儿的唆使——那个深得西门庆宠爱、也从西门庆那儿分走无数杯羹的女人,迫不及待拐带银两逃到了东京翟谦家。

人生就是这么无常,这么残酷。

而温秀才这当儿已经拟好了给翟谦的回信草稿,请西门大人过目,信函非常得西门庆的欣赏。但是,谁能窥见人心呢?温秀才其实也早在心里打好了算盘。西门庆根本猜不到,温秀才实际是夏提刑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卧底罢了。

接下来是郑爱月的弟弟郑春,带来了两个礼盒,分别是酥油泡螺和瓜仁,意在安抚西门庆的丧妾之痛;再后来,黄四也找上了门,说是还钱,其真正缘由是他的丈人和小舅子发生了人命官司,找西门庆说情,一番哀求后,西门庆帮黄四摆平了此事……

桩桩件件,来来往往,小小的书房,一时间成了江湖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

终于,西门庆摆平斡旋周全了一切事儿,窗外的雪花开始大了起来:

一面觑那门外下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旁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

但是,这场附庸风雅的书房赏雪,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尽管有美酒、尽管有行令,尽管也有欢笑,但就是觉得,与诗情画意绝不沾边,哪有《红楼梦》里纯粹赏雪的意趣呢?

这是成人世界里各怀心思的赏雪版本,带着狡诈与利益。与《红楼梦》里那帮少年的赏雪吟诗,隔着一万条泥泞灰暗的路段。

温秀才是在赏雪吗?更多的是在想怎么将西门庆升迁的内幕偷偷出卖给夏提刑,从而谋求些自己的利益。应伯爵是在赏雪吗?他家爱妾临产,囊中羞涩的他在思忖怎样在西门大哥这搞些小钱。西门庆是在赏雪吗?思念着李瓶儿,又惦记着送来礼品的郑爱月,如意儿也不时窜上心头……

一个个蠢蠢欲动的心思,怎么有心思玩带“雪”的酒令呢?没的腌臜了这份诗情。

并且,放不下李瓶儿的西门大人,忍不住又去和李瓶儿的替身如意儿肆意缱绻了一番。我一直在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替代?是该鄙夷他薄情吗?刚刚经历过与李瓶儿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转眼就找到了廉价的替代者,让人不能不质疑或者冷笑一下,他那份痛不欲生里的情感含金量。而如意儿的曲意逢迎情商在线高度,真是现代生活中地位低下攀附富人的小三们的经典示范。

几天后,西门庆梦见了李瓶儿:

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

这段当是《金瓶梅》中最真实哀伤的描绘了,这段描写,甚至让我瞬间原谅了几分之前放肆偷情的不堪的西门庆。

这个在别人眼里欺行霸市、淫乱无度、玩弄权术、无恶不作的西门大人,在这一瞬间幻化成了世间最痴情的男子:

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得心中痛切。

这几句,简直动人心魄。之前,我们哪里见过这个样子的西门庆?这份痴情,这份思恋,这份悲恸,这份心碎,也就只为瓶儿了。

而瓶儿衣衫不整,花容惨淡,却仍念念不忘交代他:

“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

这段托梦,曾有评曰:

瓶儿之情,死后方深。

真的啊,这份死后托梦,更可见她对西门庆用情之深。这份情境,读来不禁泪下,有倩女幽魂之凄清绝恋,又有此恨绵绵的无尽伤痛。真爱到此,西门庆也不枉此生了。

但伤痛过后,他依然要纵情享乐,依然要撑起他的西门府邸。因为,他哪能预知,不久的他,也要撒手这个世界了。

所以,我总想有一个不问之问:假如我们每个人都提前预知了自己的人生剧本,那么,还有过下去的勇气吗?

你若早知道烈火烹油富贵滔天有一天会消失殆尽;

你若早知道情深似海长相厮守有一天就会阴阳两隔;

你若早知道围在你身边的亲兄热弟有一天就会作鸟兽散;

你若早知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尘世间洒下的碎末片片;

那么,你还会如本书中的人一样卖力地活着吗?谁能知道?

原标题:《详看金瓶梅 | 第六十七回: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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