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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焕先:把毕生精力贡献给了学术,贡献给了他人 | 张树铮 张玉来

2022-06-18 10: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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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

殷焕先(1913-1994),江苏六合人。语言学家、教育家,音韵、文字、训诂、现代汉语研究专家,曾兼任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员。1946年起在国立山东大学、山东大学任教,曾任中文系副主任,《文史哲》杂志创始人之一。

殷焕先

作 者 | 张树铮,山东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研究所所长;张玉来,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原 载 |《语海新探》第四辑,第68-77页

原 题 | 殷焕先教授学术生平

殷焕先先生,字孟非,别号居养室主人、蜀友室客,笔名齐中、徐兹。1913年11月13日生于江苏省六合县,1994年11月19日凌晨3时因患癌症医治无效,在济南逝世,享年81岁。先生是国内著名的语言学家,早年即具有传统文化的教养和底蕴,后来又受到了现代语言学的培养,在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的诸多领域内造诣深厚,多所建树,出版专著十余部,发表论文上百篇,手稿数百万言,为汉语言学的研究和教学贡献了毕生的智慧。

先生幼年丧父,在叔父德仁公的严厉督导下,刻苦诵习古书,打下了良好的古文基础。1936年考入前中央大学中文系,在著名学者赵少咸、马宗霍、胡小石等先生的指导下开始了语言文字学的学习与研究。1940年大学毕业后,考入时在昆明的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从著名语言学家罗常培先生读研究生,同时得到唐兰、王力、袁家骅等语言学大师的指导。1942年毕业后,先后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云南大学、四川大学。1946年应邀到山东大学任教,直至去世。

从新中国成立到1957年,是先生学术生涯中的第一个黄金时期。在这期间,先生无论在科研还是在教学以及社会行政活动中,都非常活跃。在山东大学,他积极参与著名学术刊物《文史哲》的创办与发展,担任该刊的学术秘书,并积极撰稿,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论文;他担任了语言教研室主任,讲授“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文字学”等课程,其中,他讲授的“方言学”课属于在全国高校中较早开设的选修课程。后来,他担任了山东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担负起繁重的行政任务。他还是九三学社山东地区最早的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曾担任九三学社中央的学习委员。在学术活动中,先生活跃在当时全国最有影响的文字改革、汉语语法研究和方言调查工作的前列,他发表了大量论文,成为当时很有影响的中年语言学家,并被聘为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兼职研究员,《中国语文》《语言研究》《语文学习》等重要语言学杂志的编委。他担任了山东省方言普查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主持山东省方言普查工作。

1957年反右运动中,先生遭受到不公正待遇,教授资格被剥夺,工资骤降,先生在政治和经济上都受到严重影响。在这种极为艰难的环境中,先生表现了一个献身于科学研究事业的知识分子的高贵品质,仍在顽强地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进行自己的语言学研究。60年代前期,在形势略有好转后,他发表了几篇重要的学术论文。可惜,接着而来的十年浩劫再次把先生打入了“冷宫”。“文革”后期,除了教学之外,他参加了《学习字典》以及一些古书的整理注释工作。

拨乱反正之后,先生迎来了自己的又一个黄金时代。他恢复了教授资格,重新活跃在学术舞台上。在教学方面,他接受了大量的研究生和本科生的培养工作,重新担任了中文系现代汉语教研室主任。在研究方面,他整理出版了多年心血凝成的《反切释要》《汉字三论》等学术著作,发表了一批重要论文。

在学术活动方面,他担任了中国语言学会首届理事,全国高校文字改革研究会顾问,中国音韵学研究会理事、学术委员、顾问,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顾问,华东地区修辞学会顾问,华中理工大学语言研究所客座教授;并积极组织筹备山东省语言学会以及山东省方言研究会、山东省古文字研究会,担任山东省语言学会会长、山东省方言研究会会长、山东省古文字研究会会长、《山东省志·方言志》主编等职。

1982年夏,胃切除手术之后,先生身体逐渐衰弱,多年辗转于病房与疗养院之中,但他仍然以高昂的热情投入学术研究,积极参加学术活动,培养研究生,扶持求学上进的青年人。他有许多论文是在病榻旁的小桌上或是蹲在地上伏几写成的,有的则是口授由别人记录下来的。病魔无情,最终将先生学术研究的权利夺走了。但直到病逝前,他还在考虑着自己著作的整理出版;在病情发作昏迷后刚刚清醒过来不久,他还趴在病床上用颤抖的手为年轻人写推荐信。他把毕生的精力贡献给了学术,贡献给了他人。

先生以学识渊博著称,他的学术贡献是多方面的。在半个多世纪的学术生涯中,他对于古代汉语的音韵、文字、训诂,对于现代汉语的语音、语法、方言调查、推广普通话、语言规范化、文字改革、对外汉语教学等,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文字学是先生的研究重心之一。在20世纪50年代,根据自己对汉语汉字的理性认识,根据广大人民群众提高文化水平的需要,他满腔热情地投入了文字改革运动,并以自己扎实的学术研究成果为汉字改革提出了许多重要的意见。他的《汉字简化中的“系统”和“类推”》一文较早地提出了系统类推的原则和方法,对后来简化字的定形起到了促进作用。《明确订定手头草体的规范和建立楷草二体制》则从手头书写的角度提出了手写汉字规范问题。《关于汉字形体结构的简化》一文就汉字形体的整体简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形声字的形体结构和形声原则》《汉字的教学与汉字的简化》《汉字改革和汉语规范化》等文,从不同角度对汉字的改革和规范化提出了富有启发性和建设性的意见。先生对《汉语拼音方案》的设计也发表了一些独到的见解。他的《谈新形声字》对新形声字的方案进行了驳难;《新文字字母的字类跟音值》《北拉方案里的o、uo、e》《新旧文字与声调》《联系汉字来记注音字母》等文,结合教学对拼音方案进行了探讨。

在对汉字的发展和使用问题长期思考的基础上,先生后期把主要精力放在对汉字和汉字学根本性质以及方法论的研究上。他的《动观文字学》《文字学的破与立》等论文,明确提出了“动观文字学”的观点,指出汉字的研究应该从文字的动态发展入手,以文字发展的规律为对象,而不能机械地静态地看待已有几千年历史和越来越多的人使用的汉字。对于《说文解字》一类的著作,“应取法于许(慎),而必须取鉴于许”。《汉字字形的性质》和《汉字的语言性质》专门探讨汉字性质问题。前一篇从现行汉字的形体结构、“四定”工作等方面提出了对汉字性质的看法;后一篇则从语言的角度讨论现行汉字诸方面问题,提出了现行汉字为“专字专用正字音标”的看法。《对现行汉字性质的再认识》一文阐述了文字的工具性,再次重申了汉字为“专字专用正字音标”的观点。《关于六书》一文,对传统的“六书”说进行了总结和爬梳,指出了传统理解中形而上学的缺陷。《汉字三论》一书,讨论了汉字“六书”的性质,讨论了现行汉字的笔画形体、汉字的简化与教学等方面的问题,阐述了一系列的新见解。《谈汉字的部件》是先生从教学、文字信息处理角度对现行汉字形体进行切分研究的成果,充分体现了先生动观文字学的观点,在早期的汉字信息处理界产生了启发性的影响。

先生还写有《古文字学讲义》一书,是他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在山东大学开设“古文字学”的讲义,书中对古文字的发展脉络、历史演化规律、考订等都有独到的见解,可惜至今未能正式出版。

先生为音韵学名家。他早年追随罗常培先生研习音韵,深得这门曾被视为“绝学”的学问之奥庭。先生的研究很注意独辟蹊径,重视类的分别和值的审辨。60年代,先生写的《破读的语音性质及其审音》一文,总结了前人关于破读的种种说法,认为破读反映的是语音自然,当自上古始,现代汉语应注意对破读字的语音审定。80年代初,先生又进一步从破读这—独特角度,写了《上古去声质疑》一文。他认为,从破读现象来看,上古汉语里“离去无破”,这说明去声作为一个“虚类”早已存在,“其时代可以推到殷商时代”,而它的最后形成则是许多语音要素变化的结果。先生很注意同语系少数民族语言材料的作用,更注意汉语材料的抉微发隐,《关于复辅音的一些看法》就积极而慎重地引用了不同的材料提出了对上古汉语复辅音声母的看法。先生对《切韵》系韵书的研究也耗费了许多心血。他与学生合写的《重纽的历史研究》一文,从不同角度论证《切韵》音系重纽的结构、拟音及其历史来源,促进了对这一问题的研究。他的《释“古今通塞”》,探讨《切韵》性质,也有独到见解。先生还担任国家古籍整理项目《经籍纂音》的执行主编,欲全面整理中国历史上的音韵资料,为音韵学研究提供全面、方便而权威性的材料。虽然这项工作因种种原因未能完成,但它的意义、它的影响却是相当大的。

先生很重视音韵学的普及工作,变“绝”为“通”是他的愿望。他长期在大学里讲授音韵学课程。60年代,他发表了《反切释例》和《反切续释》,第一次系统全面地分析总结了古代反切与今音的对应规律。70年代后期增订出版的《反切释要》一书,以通俗的笔调介绍反切,特别是总结古反切与今音的对应规律,指出如何根据反切拼读今音,这对于读者掌握反切并进而读习古书很有帮助。该书初版印数即达15万册,可见社会的欢迎。在多年思考的基础上,他规划了《实用音韵学》的框架,并与学生合作出版。这本书系统全面地讲述了音韵学的有关基础知识及其在有关学科里的应用,为广大文史工作者提供了一部极有实用价值的参考书。

先生还以音韵学家的深沉和对现代汉语语音的深入观察,写出了一系列探讨现代汉语声调与语调的论著。其《字调和语调》作为《汉语知识讲话丛书》的一种,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的论文《关于字调》《关于变调》《语调概说》《声调和声调教学》,在当时的语文界也都有相当的影响。先生一向重视方言与音韵之间的比较研究,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探讨历史音韵与现代方言之间的联系,并从方法论的角度提出了一些重要意见。他的《方言与音韵》、《方言音韵学构架》(合写)、《应当注意方言音韵的研究》(合写)、《方言音韵释例》等多篇论文,既提出了理论的见解,又提供了具体的研究范例,为方言学和音韵学的结合及其各自研究的深入都很有启发意义。

先生一直重视汉语方言的调查和研究工作。在学生时代,他系统分析描写了六合方言的语音系统,写有《六合音系》。早在1950年,他就率先从教学和语言规范的角度提出了调查和研究方言的方法和意义,发表了《谈方言调查》的论文。他在50年代中期写的《推广普通话中的方言调查工作》被汉语规范化会议收入文件汇编,对后来进行的全国范围内的方言普查工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他担任山东省方言普查工作委员会的副主任,具体组织了山东省内方言的普查与整理。从50年代开始,他通过开设方言学课程以及举办方言调查培训班等形式,培养了大批方言学调查和研究人才,其中许多人在方言研究领域取得了突出的成绩。70年代后期开始,他多次亲自带领学生进行方言调查。80年代,他担任《山东省志·方言志》的主编,对该书的调查编写发挥了重要作用。可惜,当这部书于1995年出版的时候,先生已经不能亲眼看到它了。

先生50年代在汉语语法研究方面也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他发表了《谈句子的完整》《谈动宾短语》《句子形式作谓语》《谈连动式》《复杂的谓语》等多篇论文,对于汉语语法中的一些重要而复杂的问题作出了自己的阐释,揭示了汉语语法的特点,在当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他还积极参与了暂拟汉语教学语法体系的制定与宣传,做了许多具体的工作。后来,先生的研究重心已不在语法方面,但他仍然关注语法研究,参与了80年代中学教学语法系统的制定,并指导了多名硕士研究生进行语法研究。

先生在汉语言文字规范化方面作出了突出的贡献。除了文字改革之外,他很早就提出了一字两音的分歧现象及规范原则,写有《请注意一字两音的分歧现象》,为后来异读字的审音提供了有益的意见。他写的《谈书面形式的规范》最早提出异体词(异体字)的概念,并提出了对异体词进行规范的意见,这在当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也开了后来的异体词整理工作的先河。另外,他还写有《怎样对待“正”“俗”字》《什么是正确的“白话文”》等论文。直到晚年,他还密切关注着语言文字规范化工作,注意了解计算机时代对于语言文字的重要影响,关注海峡两岸语言文字规范的问题,并写有《海峡两岸汉语规范化的思考》等论文。

综观殷焕先先生的学术研究之路,处处闪现着卓然大家的风采。他主张学术为公,打破藩篱,兼容图新,博采众长,融会贯通,与时代共进;他既专心于学术研究,又以广大群众文化水平的提高和社会的发展进步为己任;他通于古而不泥于古,通于今而又融于古。宽博与精深、严谨与创新、研究与应用有机地结合成了先生学术研究的特色。先生的导师、20世纪中国最著名的语言学大师之一罗常培先生曾说过:“及门诸子中,孟非最为循谨,治学亦兼综南北雍之长。”可谓的评。

先生还精于旧体诗词的创作。他早年爱好文学,曾打算报考当时以文学见长的北京大学中文系。虽然他最后走上了语言学之路,但并没有与文学分道扬镳,而且终生保持了吟诗作词的雅好。他的诗或感事抒怀,或酬赠友朋,词意婉切,韵味隽永,为师友所称道。他还精于书道,有人评其书法说:“点画精到,笔路清晰,骨力遒逸。奇崛有情趣,清峻、豪放、雅逸的书卷清气和笔墨趣味沛然其间。”书家或称其为“明清以来文人字写得很好的一位”,“从他大量的作品中可以发现许多古人没有出现过的精彩表现,他的字里的多处重点横画,细微处比王羲之《姨母帖》里的横画还好”。

先生为人谦厚热情,奖掖后进,不遗余力,不仅对自己的学生爱护备至,对登门求教的陌生人同样热情有加。他坦荡忠诚,淡泊名利,安贫敬业。一杯酒、一包烟、一碟花生米,常常伴随着他对学术和对人生的思索。在人生的各种困难面前,他始终乐观、坚韧、刻苦努力、严格自律,表现了高尚的人格和顽强奋进的精神,表现了一个赤诚的知识分子的高风亮节。先生走了,但他的学术是永恒的,他的精神也是永恒的。

原标题:《殷焕先:把毕生精力贡献给了学术,贡献给了他人 | 张树铮 张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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