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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的猫没了呼吸”

2022-06-22 21: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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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武田百合子 

猫这种神秘而柔软的生物,似乎总能和文学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因为它沉静的独行者气质,也许因为作家与猫大都不爱出门,喜欢在房间里驰骋自己的灵感。爱伦·坡独爱气质妖异的黑猫,他曾说“希望我的小说能神秘如猫”;总给人留下“硬汉”印象的海明威坐拥几十只猫,他说猫“从不掩藏自己的情感”;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坦言自己“很喜欢那个忧郁的动物”,夫人把猫送到隔壁寄养,他就在墙上打个洞,让猫偷偷过来吃零食。

被誉为日本“天才散文家”的武田百合子也有一只名为“阿球”的三花猫,在她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作品《日日杂记》中,有许多关于阿球的片段。对于百合子一家来说,阿球不只是一只猫,他们的关系也不像“主子”与“猫奴”,而更像是一位家人,在富士山麓的武田山庄散步、晒太阳、伸懒腰,一举一动,都灵动无比。

武田百合子以她常人难以企及的敏锐,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捕捉阿球许多可爱慵懒的瞬间,也记录了它离开人世,回到喵星的悲伤时刻。《日日杂记》中记叙阿球的文字,也贯穿着百合子对死亡与生命的思考。猫的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是短短廿载,于阿球而言,身边的人类却陪伴了它全部的时光。每一个对生活有所感知与思考的人,在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都会产生深刻的共鸣,而不仅是爱猫之人,这就是武田百合子的文字魅力。

炎夏已至,燥热难耐的日子里,阅读武田百合子,能让心灵静下来。从这本书开始,重新发现生活吧。

《日日杂记》

[日]武田百合子 著,田肖霞 译

百合子与阿球的故事

摘选自《日日杂记》

一天。

早上八点以前,阿球(我家的猫)晒了太阳,喝了水,喝了牛奶,吃了“北海道时雨”(蟹腿的名字),吐了毛球,又吐了胃里的东西,拉了屎,撒了尿。一会儿工夫,把一整天的事都做了。阿球十八岁。按人类的年龄算是九十来岁。它真年轻。好强。我觉得它真厉害。

一天。

报纸上的邮购产品广告刊登了叫作无水锅的东西。想买。旁边刊登了意大利面面条机。也想买。不过,那个面条机,看了一会儿照片,我有种预感,就算买来,用个一两次就不会再用了。无水锅的照片看了一阵,也没觉得买回来会当成个宝。我给H看,说买个这个吧,她说,家里有好多锅,没地儿放。

“那就把最旧的、把手坏了还在用的那个扔掉……”说到这里,我偶然一瞥走廊,只见阿球正往里面的房间走到一半,它的右前脚掌刚要往前踏出一步,就那么把脚悬在半空,僵在原地,仿佛魇住了一般。三角形的耳朵拧向我这边。旧?……扔掉?……在讲我吗?它仿佛在说。

武田百合子与阿球

默音 绘

阿球坐在晒得暖和蓬松的被子的正中央,将白色的前腿并拢,全身沐浴着阳光。它银杏色的眼中溢出水分,眼周和鼻尖都湿漉漉的。薄薄的耳朵显出血管,耳尖的白毛在风中轻颤。不知为什么,阿球的圆脑袋的顶上小心地顶着一根它自己的掉落的白胡须,还有一片脱落的指甲……阿球,你是老糊涂了吗?

十九岁的阿球,按人类的年龄来说就是一百岁。它张开嘴,露出鱼骨一般的牙,火腿色的小舌头,朝着我无声地叫了一声:“……”

“大妈,我为什么在这儿呢?好舒服呀。我还要再活一阵。”

风从底下的草原吹上来,掠过。太阳一会儿炽烈,一会儿被云遮住。一只身上有钴蓝色环状纹的大蜻蜓水平地震颤着翅膀,闪闪发光地飞来,在露台上来来去去。它每次转向,翅膀就发出窸窸声,尾巴弯成P字形。只见阿球在树林深处小便,侧脸严肃。它回来了,下巴放在前肢上,在水泥地上摊平,像一张熟皮革,或一片仙贝。

一天。

今天早上我去上厕所,阿球依旧没跟过来。它只有昨天今天两天没来。以前只要听到我起床去方便的动静,它就会过来,凑到门和柱子的边角上蹭耳根和嘴角,喵喵叫着向我打招呼:“大妈早上好——我也很好。你在做什么?哦,在上厕所呀。”可今天,它窝在H的房间,它睡觉用的垫了毛巾的箱子里,光是发出清澈纤细的叫声。

以前,它只要听到开合冰箱门的声音、撕开纸袋的声音、拧龙头的声音,一听到这些和饮食相关的声音,它就以呼吸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久久地叫唤着,从某处飘然而至。“你们在吃什么?让我看看。”它也不肯落后地吃了,然后吧唧吧唧喝水。

如今,它光是躺在箱子里,不甚清晰地“喵”一声,吐出失去血色的薄薄的舌尖。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大妈,你们在吃东西吧?我想去看,可是走不动,只能舔舔嘴巴。为什么呀?到底怎么了?我动不了。”

H给三双皮鞋(阿球最喜欢的东西)洒满了木天蓼的粉末,把它们排列在阿球的卧床周围。然而阿球已经不要玩了。它连看也不看。

“天皇被照顾得那么好,身体还是会变得衰弱。阿球可是比天皇还老。它一百岁了。”

“不,阿球还能好起来。它一定会没事的。”傍晚,H出门了。

大约六点左右,代代木公园的森林的上空垂下如同黑色碎布的云,大滴的雨落下来,像一道屏风。电视上说,雷雨云正不断地聚拢过来。晚饭我吃了炒面。八点左右,雨小了,电闪雷鸣却没有停歇。

阿球床上的毛巾尿湿了,我给它换了,它仿佛很惬意似的微微睁眼环顾四周,然后又闭上眼。我往它的嘴里倒了一点儿水,过了好一阵,它依旧闭着眼,“咕咚”咽下去。它的脸看起来比傍晚瘦了些。

我泡澡的时候依然在打雷。雷声的间隙,好像忽然听见阿球有精神地大声叫唤,我湿漉漉地光着身子跳出浴缸,跑过去,只见它稳稳地把四条白腿蜷在一起,伸着脖子,在睡。我重新回浴缸泡澡,泡完再去看,它维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姿势,没了呼吸。

武田百合子和阿球

武田夫妇和阿球

阿球是H在一个秋天的大清早从银座的后巷里捡回来的,是只三花母猫。它那时很小,顽皮起来跳到正在播放的唱片上,被唱片带着转。丈夫查看了它的四肢,说道,要是一直惯着它,这家伙会长成一只巨猫。我模仿母猫,一口叼住小猫的后颈,我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让它挂在胸前。丈夫沉思着盯视我,羡慕道:“你的牙可真结实啊。”他没几颗牙了。等阿球长大了不少,只要我衔着它,它仍然会咕噜咕噜地表示开心。于是叼着猫走成了猫和我的才艺,我们总是那样到处走。因此,我现在是龅牙。

和阿球一起生活,过了十九年多,我们人类这边发生了好些事,又归于平静,出了事,平静下来,有人走了,有人来,这样的事很多。每次出事,人类就张皇骚动,而阿球一次都没生过病。“给我吃的”,“给我好吃的”,它以平常心过着每一天。按人类的年龄算,它一百岁了。

比我大好多岁的阿球,有时候走着走着忽然停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对着墙壁。这种情形变多了。我敲开特别的鸡蛋,叫作“YODO蛋·光”的,给蛋黄加糖,拿去喂它。“喂,你没事吧?要长寿啊。”终于,我对阿球讲了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没说过的话。之前秒变成剥制标本的阿球复苏了,用歌舞伎子役的声音回应道:“是——”……

我吃着香蕉,一下子想起这只猫来到我家之后的许许多多的事,边吃边哭。

火化之后的阿球装在一只白铁皮大盆里,像博物馆里的古代动物的模型。我们围着大盆,和负责火葬的大叔三个人一起捡骨。

“是只大猫啊。骨骼又大又完整,所以猫骨灰盒看起来不够装,我换成了狗的。你看,这是脊椎。尾巴也长,很气派。一直到尖尖上都不打弯。天生的是一方面,你们一定很注意给它吃什么。充分地给它喂了钙质。我都看得出来。你看,连这片骨头也烧剩下了。”大叔用骨灰筷示意长长的尾骨末梢如赤豆大小的骨头。

“你看,犬齿也在。它几岁?十九?十九岁还有犬齿,真厉害。十九岁的猫很少见,人的话就超过百岁了。我们这里一年也只烧个两三次。”

“这是什么?”

“头盖骨。”

“这个翘起来的是什么骨头?”

“肋骨。肋骨也一根一根地很清楚吧?真漂亮。这是胫骨。这只猫胫骨很长。腿这么长的猫很少见。腿长且不说,烧完后整副骨骼完完整整的,真帅啊。我太喜欢了。最近有好多被主人过度爱护的猫狗,看起来又肥又大,但骨头瘦得很。那样的猫狗烧完后,有的人还会产生怀疑,抱怨说,我家的应该有更多的骨头才对,是不是被你们扔了一半。真让人不痛快。最近,给鸟喂的都是综合饲料,所以比起挑食的猫狗,鸟的骨头反而更完整。我刚烧了一只八哥。那只八哥的骨头也大,没想到。”

“好,这是喉骨。”说着,大叔把骨头夹起来,放在最上面,盖上圆形白瓷盖,用铁丝绕起来捆成十字。

“来这里的人,不管死去的动物活了多久,都认为是早逝。是寿命到了。没办法。”

我正要走,又回头道:“大叔,你还夸了它的骨头,谢谢。”我又鞠了一躬。大叔来到外面有阳光的地方,举手遮挡,挤出一脸的笑纹。

【延伸阅读】

摘编/排版:九筒

*配图及封图来源:《租赁猫》

《假如猫从世界上消失了》

原标题:《“一天,我的猫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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