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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像 | 坚守与回首——一个人的老照相馆

2022-06-24 12:3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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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苏琦 侯硕 

坚守与回首

—— 一个人的老照相馆

作者 | 苏琦 侯硕

指导老师 | 张慧瑜

图:老张的奖牌

“张师傅,拍张生日照。”一位中年男子推开门招呼正通过老台式电脑修图的老张,他已经连续五年带着女儿来这里拍生日照。小女孩儿七岁,拍照的时候显得有些羞涩,老张一边拿着摄影机抓拍,一边熟络地鼓励和指导着动作。“小姑娘胆子有点小,放不开,很黏他爸爸。”对于不同性格的顾客,老张总是有一套自己独特的互动技巧去帮助他们放松,抓取最自然的影像。

老张,原名张永强,这位62岁头发花白的摄影师,已经从事摄影40余年,他桌上有一块擦得锃亮的奖牌——2004年北京市首届摄影行业冲印名师,代表着他的专业成就,“我最擅长彩色暗房,得过好几次北京第一”。

老张的店叫“老照相馆”,位于和平门附近老胡同的民居里,没有招牌,地图上也搜不到。从狭窄通道穿过,敲开简陋的木门,40平米的屋子里因堆放各类杂物而显得更加拥挤。老张就是在这里连接着他与传统照相馆的记忆,延续着他对摄影的热爱,传承着父亲给他的职业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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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神秘暗房与童年的调色板

小时候,父亲的暗房对于老张来说就是“神秘乐园”,他经常溜进去旁观洗照片的过程,进去时还是颠倒的胶片,出来时却是漂亮的影像,这让年幼的老张为之着迷。

“当时觉得搞摄影是很神秘的事儿,不得了的。”老张的父亲干了一辈子暗房,抗日战争时在照相馆当学徒,建国后就去了国营企业。以前暗房条件艰苦,厚厚的帘子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空气,屋里闷热,只剩高处呼呼作响的排风扇做必要的通风。随着暗房师傅熟练的操作,浸泡在药液里的空白相纸上逐渐显现出人们的笑脸,一切都充满了奇妙与惊喜。

老张略带兴奋地回忆着当时等待照片的场景,底片冲出来后送入暗房,“如果那天暗房师傅高兴,这片儿出得漂亮,你能看出效果来,哪天他喝酒喝多了,指不定弄成什么样。”

上世纪70年代末,知青陆续回城,恢复不久的高考录取率极低,城镇积累了大量待业青年,老张也是其中一员。为了解决就业问题,当时各地政府广开门路,按照规定,各企、事业单位职工可以安排子女顶替。就这样,老张顺理成章进了父亲所在的照相馆。

子承父业的老张,从基础上色开始做起。“美术和上色有很多相通之处”,老张认为他能够两个月独立操作本应两年才能掌握的上色技能,得益于他的美术功底。早在入学前,老张就喜欢写写画画,“文革的时候,院子里面那些孩子们天天疯跑,我家老太太不想让我跟他们一起混,就让我在家看书画画”。后来上了小学,他开始跟着美术老师学画画,接触了基本的素描、光影和色彩知识。

给黑白照片手工上色,是彩色胶卷普及之前人们让照片呈现更多色彩的方式。上色之前,要先将黑白人像调成棕色,这一步叫做“调棕”,为的是让人像的颜色更接近于肤色。随后,上色师将颜料调和到合适,在小小的照片上手工着色。从颜色的选择和搭配、对颜色浓淡的把握,到色彩与人物气质的协调,胶片上色需要极高的配色审美要求。

老张点开收藏文件夹,展示了一张他认为的真正传统正宗的老照片介绍道:“这是笔‘画出来’的,刚拍出来的时候是黑白,然后对着照片上色。”老张有一位老师毕业于上海美院,经常去百货商店看各种颜色的花布,看到新出的花色就记在脑子里,有时候走在街上看到不同的光线,突然想起来了,就拿出镜子照照。

“画素描”是老张对自己的摄影风格下的定义。除了色彩,老张的美术功底还体现在对光线和构图的理解上,“拍这个就像画素描,脸上几条关键的线一定要交代清楚,而且光线必须明暗有次序”,老张边修片边脱口而出一些美术词汇。

给照片上色讲求写实,但老张觉得有一定的“艺术创作”空间。传统照相馆,上色师与顾客一般不会直接接触,有特殊需要就让前台注明。上世纪服饰颜色比较单一,上色搭配即便与被拍摄者当时的穿着有些出入,也能保证比原来的好看,这样顾客也就不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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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片与数码隔着一条道儿”

传统照相馆酝酿着一股技术变革的力量,胶片到数码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中间隔着彩扩机带来的“黄金时代”,但二者始终隔着一条道儿,这是理念上的鸿沟。

色彩上,彩扩机的出现让照片跳过了上色环节。彩扩机是一种照片冲印设备,80年代初,老张和他的同事们在技术培训时听说了彩扩机,觉得新奇,“听说国外有,把胶片放店里就可以去超市买东西了,转一圈回来就能取照片。”到了1986年,老张所在的照相馆拥有了一台彩扩机,这在当时的北京算是先进的设备,价值几十万。

彩扩机的速度让照相馆的营业额直线上升。据老张当时的同事、做暗房的老刘回忆,彩扩机之前,照相馆一张一寸照3分,每天的营业额几十块。而彩扩机一来,冲一套胶卷19块8。就这样,80年代末的照相馆迎来“黄金时代”,“当时赶上改革开放初期,大众对未来抱有乐观的期待,出去玩的多,拍照也多,我们一天能冲上百卷”。老张回忆起,当时的照相馆的发展蒸蒸日上,还组织了员工一起去旅游团建。

但光辉背后是如影随形的危机,数码摄影技术正在酝酿一场大的变革。胶片时代,老张拍摄多用135胶片相机,室内还可能用木质照相机——老张称它为“座机”。

在胶片摄影中,打光的水平、胶片的质量等看似细枝末节的要素都会影响最终照片的呈现。而使用数码相机,焦距的选择范围更宽,感光度、色温等参数可以通过机身的按钮随意调整。方便的同时,也意味着对摄影功底的要求降低。

老张不排斥数码带来的便利,相反,他强调数码技术也有自己的难度,“以前拍照片谁会考虑文件大小?谁知道什么是白平衡?”,老张并非持技术悲观主义,他抛出一句论断:“胶片和数码之间隔着一条道儿”——搞胶片的往往看不起数码,搞数码的又不屑于学胶片,这种尴尬的区隔导致两种技术之间的对立愈加明显,但真正改变的是摄影理念和摄影环境。

小何是老张的徒弟,目前在北京大北照相馆当摄影师,已经自己做师傅带了一批徒弟。“现在如果有师傅带的话,那正是他突飞猛进的时候。”老张觉得小何根本坐不住,只是会一些基础操作和粗略技巧,很多该掌握的东西并有看到和学会。老张回忆起以前老照相馆师徒制下的学习环境,即便是退了休的师傅,也经常去店里转悠,年轻学徒们就能随时问问题,师傅之间、师徒之间、徒弟之间日常互相交流切磋。“每天8小时,二三十年下来,能学多少东西,有多厚的积累啊”,但现在这个环境很难再有了。

在技术与社会变迁的环境下,老张勤快地学完了摄影的全流程,“从传统的黑白胶片,到彩色,到数码,一路走过来依然在做的,我周围圈子里找不出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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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制推了我一把”

伴随胶片到数码的断裂式变革,彩扩的“黄金时代”结束,国营照相馆的最后一次改制则彻底宣告老照相馆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2010年,大的市场经济改革环境下,老张所在的国营照相馆“钟爱一生”也进行了一次大改制。照相馆被改成了饭馆、旅店、浴池和修理店等,摄影人员进行内部调整分别去了这些服务行业。老张以前的同事老刘就是其中一员,他以前是暗房师傅,改制后就去了“新园”浴池工作。老刘时常来老张的店里坐坐,他介绍到,在他们那一批人里,只有老张还在干摄影,“有的没条件,老张起码有一间房”。

一间单位分配的40平米的房子,一架老式木制“座机”照相机,三台打光设备,一块简易背景幕布,一台用了20余年的旧电脑,几近是老张的“老照相馆”的全部。这家照相馆成立在2012年,用老张的话来说,缘起于“改制推了我一把”。

自文革以来,前东家几经改制换名,从“红京”、“首都”、“艺影”再到“钟爱一生”,老张也在国营照相馆的业务与技术变化中尝试不同的工种。传统国营照相馆的组织架构和业务流程主要由四个部分组成,前台负责与顾客对接后,摄影师在摄影室拍照,再交给工艺室上色,最后由暗房冲印。在当时较为开放和谐的工作氛围之下,老张通过旁观和请教学习,掌握并从事过上色、暗房和摄影三个工种,这也成为了他走出国有体制并继续坚持本行的最大底气,“我一直在这个行业里,不能把它糟蹋了”。

老张的“老照相馆”主要经营证件照业务,因为场地、设备、人力不需要额外成本,他不追求效益,所以一直坚持着市场上较为实惠的价格——每套证件照20元,冲印10张纸质照片。他也不计较时间,把工作当作是一种消遣,每天下午2点到晚上7点营业,遵循着内心传统摄影应有的专业理念,一板一眼地把该做的都做到位。

除了老熟客外,也有很多通过大众点评等新媒体平台慕名而来的人,“不瞒你说,我都不知道谁给我弄到大众点评上去的”,老张无奈地笑着说到。很多顾客认为老张太“佛”了,不做广告、店面也不好找,于是便帮忙把他的店铺挂到大众点评、美团等推荐平台。

通过小红书等社交平台搜索“北京老照相馆”,也能发现很多顾客给老张写的帖子:“窄小的胡同,年代感的设备,温和的大叔,专业的技术都是我给这个照相馆的标签”、“张老师能把人的精气神拍出来,并且是真实的、不是流水线PS,靠的是打光和正确的审美”。

老张并不想把“老照相馆”变成“网红打卡店”,一直坚守这家没有招牌、只有自己一个人忙上忙下的店,“首先是一种情结,这是我父亲传给我的;其次,我想让别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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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骗就骗到底”

生活在数码时代的人不清楚胶片时代如何修片,甚至可能不知道胶片也可以修。其实,一支笔、几盒颜料、一把磨尖的手术刀,就可以作为胶片修片的工具。

过去的照片里,人像脸上有黑点怎么办?老张表示,拿手术刀磨细后再去慢慢扣,这非常考验“刀工”技巧。“你想那药膜有多薄,一不留神就全刮掉了。”过去,照相馆对于修片的要求十分严格,一点瑕疵没修好,会引来师傅的质问,这种严格造就了当时普遍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

港风的兴起曾冲击着传统照相术的审美,当下海马体、天真蓝等“网红照相馆”的出现更是一种颠覆和叛逆。多样的服装、精致的妆容、敞亮的摄影棚、易容级别的PS术,一条龙的“流水线”拍照服务吸引着大批年轻人前往。但在老张看来,这些照相馆应该叫“美容美发外加拍照留念”,“他们拍出来的照片好看但不经看,迟早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这不是正经东西,那些照片都不能当证件照,因为根本不像本人”。

老照相馆修片有一条“铁律”:要骗就骗到底。所谓“骗”字就是要让顾客相信这就是最自然和真实的自己,看不出任何修饰的痕迹,而“骗”贯穿于拍摄到出片的全过程,所有环节都做到恰到好处才能实现最好的效果。

首先是打光。除了基本光效外,光就像字迹一样,不同的摄影师打光的习惯不同,同样的45度角,拍出来的照片各不相同。老张在国营照相馆的时候,经常去摄影室观察摄影师打光的位置、角度和习惯,有时候摄影师忙的时候也会让他帮忙打,打得不对就会纠正和指导,这也练就了他对于光线的敏感度。

“修片最主要的就是通过‘接光线’来调整明暗关系。”人像摄影的光线奥妙无穷,每个人的面部软组织都很独特,所以就要在修版的时候用笔根据个人特点,及考虑胶片感光度、反差、宽容度等特性来勾引光线,有时候光线过度太生硬,就得“接”润和一点。老张举了个例子:“一支笔沾着墨去修,按理说照片应该是越修越深,但是修完后你会发现它比原来浅了,因为明暗关系调整得比原来合理了。”

对于“网红照相馆”的“大白脸”照片,老张认为那些化妆师、摄影师、修图师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不是根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去操作,而是根据行业规定按照参考线、磨皮、大眼、瘦脸都操作一遍。不过关的化妆、业余的打光、没有具体目的的修片,各种因素造成了最后所有人都一个模样。”

老张始终坚持摄影的专业性与摄影师对审美的思考息息相关,“他要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一个好的摄影师是一个好的暗房,他在拍摄的时候就要预想成片会怎样;一个好的修图师也是一个好的画家,他要根据大众的审美和自己的理解去处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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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相馆是人”

老张的“老照相馆”的广告牌早已没有悬挂在门店上方,而是静静地闲置于靠窗的角落里,它和其他老物件一样,其实并没有特别的使命所在。

“老百姓想要去那里找记忆,但是不可能再找到了,因为他们要追的那些东西在现在这些摄影师的脑子里早就没有了,他们只在意你们兜里的钱。”老张听说“白夜照相馆”一开始曾用“湿板”吸引客流,但他认为这不是在仿古,而是在倒退,摄影术发明初期才用湿板,感光胶片是高技术产品,数码技术的出现使摄影变得更加便捷、及时,成本更低。

“白夜照相馆”由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的两位年轻人杨威和王旭在2013年创立,他们的创业初心是通过重返胶片摄影技术,达到“精神复兴”的目的。在演员刘烨在此拍摄全家福并发布微博后,“白夜照相馆”一夜爆红,拍摄价位都在千元以上,一套胶片大画幅单人肖像价位在6800元及以上,一套民国主题复古全家福5880元。“店内主要有两位摄影师,每天都有拍摄任务,拍照需要提前一周、旺季需提前一个月预约”,“白夜照相馆”前台服务员介绍道。

人们真正想从老照相馆里追寻的或许是当时拍照时的感受,而非摄影技术本身,但是“电影演得再好,也不是当时的那个环境”。泛黄的照片,看似呈现出一种年代的斑驳感,但对曾经多次拿过北京市冲印作品奖的老张来说,当初漂水漂得不净、配方有问题的照片出来才泛黄,理论上好的照片不应泛黄,应该冷暖分明、层次丰富、质感强烈。

对于传统照相馆和照相术经验的传承,即使“非遗”也没有落到实处,之前西城照相馆也申请过‘非遗’,最后以贪污腐败收场。“首先你要知道你去保护的是什么,传承应该搞点我们的特色。”譬如,手工上色虽然也是从国外引进的技术,但老张认为中国人把它保留的时间很长,并且发挥到很高的水平,所以可以和保护沾上边。

也曾有人找他进行商业合作,承诺帮他找更大的地方、助手和投资人,后来老张还是没答应,这个年纪他不想再折腾了,再也找不回过去的氛围和成就感,原来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照相馆也失去了神秘和新鲜感。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心中,昨天虽已消,分别难相逢……”老张播放了一首李谷一的《乡恋》,细腻舒缓的旋律萦绕在这间狭小照相馆中的老物件之间。这首歌1979年刚出时他们得偷偷听,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这首“流氓喜欢的歌”才得以大胆外放。

时代在巨变中,人们措手不及却充满了新鲜感,摄影技术也随之经历了从胶片到数码的跨越式裂变,老张在不断拥抱新技术的同时,怀念或者说保留着属于当时的工作态度和审美理念。

“真正的‘老照相馆’不是这个地方,而是人,是我自己。”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1年硕士必修课《非虚构写作实践与实习》 优秀作业,写作主题“新的世界 · 新的未来”,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群像 | 坚守与回首——一个人的老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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