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诉韦德案被推翻：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这件事？

原创 李厚辰 看理想

文 | 李厚辰

《推翻罗诉韦德案》

对绝大多数女性而言，6月24日是令人失望的一天。虽然多少预期到罗伊案最终判决的到来，不过结果依然令人不解和愤怒。

2022年5月2日，美国新锐政治媒体《POLITICO》破天荒地披露了长达98页的最高法院判决书草拟初稿，明确地显示最高院有意推翻以宪法保护女性堕胎权利的罗伊案（又称罗诉韦德案），造成舆论哗然。

这也是美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完整的判决书草案被泄露。泄露者或许寄希望于泄露判决书后的舆论压力，可以为这件几乎无可挽回的事件带来转机。

随后在5月22日，两家媒体和一家民调机构联合举行的民调显示，高达64%的民众反对推翻罗伊案。其中，88%的民主党支持者，59%的独立人士都支持女性保有堕胎权利，而在共和党支持者中，则仅有3成支持女性的合法堕胎权（63%反对堕胎权利）。反对者的主要构成即川普的支持者、较低学历者和75岁以上的老人。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小城市和乡村的受访对象中，女性也有高达7成反对推翻罗伊案。

在国内，该案件同样引起了舆论关注，因为堕胎议题影响了数量极其庞大的女性。

6月24日，转机并未到来，最终的判决书维持结果，且与初稿相比修改部分不多。人们将其解释为“保守主义政治回潮”，也有人将其理解为美国衰落的正式开始。

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件事？不妨先从具体发生了什么开始。

1.

梳理：女性将面临何种具体的限制？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马上会发生什么，女性会面临何种限制？对于堕胎权利的限制，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首先是最保守者，即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不允许堕胎。他们恐怕是最极端的原教旨主义基督徒，其实他们不仅不支持堕胎，甚至连避孕措施都希望限制。因为在他们看来，一切不以生育为目的的性行为都是罪过。当然，在美国，即便是最保守的州，实际立法也不可能支持这样的措施。

其次是孕母生命例外派，即只有唯一的一种合法堕胎的条件，是怀孕会危及孕母生命的情况。这会是最保守的州采取的情况，也会对女性造成最大的限制。

《四月三周两天》

随后是非合理怀孕例外派。除了上述条件外，如果怀孕是因为性侵犯、乱伦等违背孕母意愿的行为，可以合法堕胎，除此外一切正常怀孕都不可堕胎。这是次严格的，但可以保障一部分极端情况下的女性权益。

随后是合法期限限制，即设定一个期限，例如15周，然后限制该期限后的堕胎权利。期限限制是比较主流的情况，也是堕胎权利争夺的焦点，因为实际上绝大多数女性作出堕胎的决定都在怀胎的前几个月，如果在合理时间内可以自主选择，就确保了绝大多数人的权利和自由。

这里还有一个区别，即设置法律的保护期限，例如24周内可以自主堕胎。那么在24周之外，是否会设置限制和惩罚？如果法律设置保护期限，但在期限外也没有主动设置其他惩罚，对女性而言就更加宽松。如果在期限外设置禁令和惩罚，则期限就会更加刚性。

最后是无期限限制的堕胎权利，即怀孕后不论任何时期，都可以无条件堕胎的情况。这当然会带来争议，例如孕期9月，这时堕胎是否会被视作“杀死胎儿”呢？当然，这样做的州数量相对较小，因为最高院过去的判例中对女性堕胎权的保护，也是有期限的，例如1992年的凯西案（Planned Parenthood v. Casey），保护的就是24周以内的堕胎权利。

《四月三周两天》

因此，堕胎权的争议，不是有无问题，而是“期限”问题，堕胎的自由范围，系于合法堕胎的期限设置。那么在最高院推翻罗伊案后，现在各州情况是什么样（各州立法情况和细节在变化中）？分别采取了上述何种限制呢？

以下10个州是最保守的，它们没有设置合法堕胎期限，即除非危及孕母生命或完全违背孕母意愿的性行为，否则不予堕胎：阿拉巴马、阿肯色、路易斯安那、密苏里、肯塔基、南达科塔、田纳西、怀俄明、密西西比、犹他。其中肯塔基和密苏里州，甚至保守到，即便是经历强奸或乱伦行为的女性，也无法获得堕胎权利的地步。

其次，是一些设置了期限，并在之后对堕胎进行禁止的州。其中按照期限的时长可以分为以下几类，首先是期限为怀孕6周的，包括以下六个州：乔治亚、爱达荷、北达科他、俄克拉何马、南卡罗来纳、德克萨斯。6周的依据来自著名的“心跳法案”，下文会再作介绍。

其次限制期限为13-15周的，包括三个州：亚利桑那、佛罗里达和印第安纳。其中佛罗里达在期限后的禁令甚至不为强奸等行为设置例外，此处的13-15周的依据就来自1973年的罗伊案判决。

最后是限制期限为22-24周的，包括五个州：爱荷华、堪萨斯、北卡罗来纳、西弗吉尼亚和威斯康星，22-24周的依据来自1992年的凯西案判决。

以上共计24个州，几乎占到美国50个州数量的一半。毫无意外，以上各州是共和党全数控制参众两院甚至州长的红州。因此，剩下的几个红州情况也不容乐观。例如蒙大拿，州检察总长已经要求废除1999年的保护堕胎权利法案，俄亥俄更是几乎一定会成为无保护期限，最严格禁止堕胎的州之一。

《性自修室》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全红州内布拉斯加在今年2月以31-15大比数否决了限制堕胎法案。共和党掌握参众两院的密歇根州面临一条1931年古老限制堕胎法律复活的危险，但民主党州长已经启动了对其的禁制令。全红州新罕布什尔和与密歇根状况类似的宾夕法尼亚，也没有进行对堕胎的限制。

其余各州则是民主党主要控制的，当然他们不会对堕胎进行限制，甚至像康乃狄格州，还额外立法保护外州人士在康乃狄格的堕胎权。

综合上述信息，有11个州的美国女性，面临极其严苛的堕胎限制环境，还有6个“心跳法案”州，情况也不容乐观。其余33个州，女性至少在怀孕后的3-6个月期限内，都享有堕胎的权利。

前述17个州的女性，可能需要在特殊情况下跨州进行堕胎手术，这对低收入女性群体而言，无疑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她们也许会因此转入无保障的地下堕胎机构，这将会对她们的健康形成巨大的风险。

除了周期外，堕胎还有很多细节的限制，例如是否限制堕胎只能在符合特殊资质的机构进行、决定堕胎后是否有24小时的“冷静期”、是否强制进行超声波检查等，这些都是1992年凯西案涉及的细节。

了解了基本情况后，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影响各州堕胎政策的“心跳法案”、“罗伊案”、“凯西案”等一系列的背景。

2.

美国堕胎权限制框架的逐渐形成

造成本次争议的判决是2018年，来自最保守的11个州中的密西西比州，杜博斯案（Dobbs v. Jackson Women's Health Organization）。其中杜博斯（Dobbs）为密西西比州的代表人，杰克逊妇女健康机构（Jackson Women's Health Organization）为密西西比的一家女性医疗机构。这家机构起诉该州于2018年颁布的女性15周以上堕胎限制法案违宪。

同年，联邦地区法院裁定州败诉，密西西比即上诉到联邦第五巡回法院，巡回法院维持原判。随后州将此案带至最高院，并最终于今年胜诉，产生了推翻罗伊案的判决。

这便是此次判决的缘起，而这只是风起云涌的红州限制女性堕胎权中的一个案件而已。俄克拉何马、德克萨斯等众多红州，一直在不懈地推出限制女性堕胎权的各种法案。这将我们带回到1973年，来看看这一切的开始。

《推翻罗诉韦德案》

著名的罗伊案（Roe v. Wade），其中罗伊（Roe）为简·罗伊（Jane Roe），是当时希望进行堕胎手术的一名女性的化名。而韦德（Wade），是保守州德克萨斯（简称德州）首府达拉斯政府的代表人。

在1973年，德州尚有除“医学理由”外的全面堕胎禁令，罗伊的律师代表她诉德州违宪，并在联邦地区法院和联邦巡回法院胜诉，当时德州同样将此案带到最高院。结果，1973年以7-2的比数判决罗伊胜诉，并形成了宪法保护堕胎权的开始。

但这个判例有不小的瑕疵，判决依据援引美国宪法14修正案，14修正案的内容很简明：（略去关于公民定义部分）任何州不得制定或执行限制公民权利或豁免权的法律；任何州不得剥夺任何人的生命，自由，财产，适用正当程序；也不否认在管辖范围内的任何人都受到法律的平等保护。

法律人士将此修正案上述内容定义为三个部分：权利条款（Privileges or Immunities Clause）、正当程序条款（Due Process Clause）和平等条款（Equal Protection Clause）。

很明显，如果希望最根本地保护女性的堕胎权利，应该将堕胎与“自由”建立关联，即在权利条款中确保女性的堕胎自由。但是，这确实容易引发争议，即我们此前提到的，“怀胎九月还可以自由堕胎吗？”因此这个判决不得不援引正当程序条款，阐释女性堕胎权的保护来源于“隐私权”。

也就是说，女性选择是否要堕胎，是她的隐私，这仅仅关乎女性和她的医生，其他人无权知晓，既然无法知晓，也就说不上对其进行限制。

《推翻罗诉韦德案》

因此这个判例并不认为限制堕胎非法，而是州政府无权知晓一个女性是否选择了堕胎。这也符合美国最高院的行事逻辑，最高院很少进行一个直接的“价值判断”，更多时候是进行“程序判断”。因此在此案判决中，最高院设定了一个三周期划分，将其作为各州颁布堕胎限制的法律框架。

女性怀孕3个月（12周）内，各州无权制定任何限制；3-6个月（12-24周），各州可以以健康理由制定针对堕胎的限制；6个月（24周）以上，各州可以禁止堕胎。

因此，罗伊案并非是完全给予女性堕胎自由，而是在程序法内，保护了在12周左右时间框架内的堕胎自由。因此上述的亚利桑那、佛罗里达和印第安纳州制定的大约12-15周的堕胎禁令，其时间框架依据就来自罗伊案。

罗伊案判决后，女性获得了3个月时间的堕胎自主选择权利，而大部分女性堕胎，也发生在这个时间周期内。随后时间来到1992年，发生了凯西案（Planned Parenthood v. Casey），其中Planned Parenthood为美国著名争取堕胎权利的非盈利机构，而凯西（Casey）为时任宾夕法尼亚州州长，虽然他是民主党人，却在当时是民主党内的保守派，属于民主党内反堕胎运动的领袖。

1982年，宾夕法尼亚州颁布了堕胎法案，由于有罗伊案在先，宾州已经不可能颁布堕胎的禁止令，因而转向对堕胎的程序限制，包括需要“冷静期”、配偶的同意、未成年人堕胎需要监护人同意的限制条款。这其中的很多限制，尤其是“冷静期”和未成年人的监护人同意，在本次最高院判决后，被很多州继承。

罗伊案是一个针对堕胎根本限制的案件，而凯西案则是对堕胎程序限制的案件。此案最终再次走入最高院，并在1992年以Planned Parenthood胜诉作为结束。这次最高院并没有创造新的判例，而是援引并加强罗伊案作为其判决依据。

其中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首先是确定孕妇在堕胎过程中不应该承担“不当负担（the undue burden standard）”，例如冷静期，尤其是配偶的同意。很多女性堕胎正是来源于婚内强奸或家庭暴力，获取配偶同意几乎不可能，因而这些条件都是对女性的“额外负担”，必须予以解除。这确保了各州不得为女性堕胎施加程序负担的重要先例。

《推翻罗诉韦德案》

第二点则是对罗伊案中的三周期划分进行了调整。罗伊案中规定，各州对女性进行堕胎限制的起点是12周。在凯西案中，最高院依据新的医学发现，即早产儿最早的体外存活周期为24周的事实，认为24周是胎儿“独立存活（viability of the fetus）”的时间标准，因此认为涉及“堕胎与杀生”的争议时间应始于24周。

此案后24周的存活标准，也成为堕胎自由的法理依据，上述爱荷华、堪萨斯、北卡罗来纳、西弗吉尼亚和威斯康星五州的时间框架依据，就来源于凯西案。

但这个标准确实为“胎儿存活”引入了争议。为何以“早产儿独立存活”作为依据呢？很多保守州据此，希望发明新的“生命”依据，此即前文提及的“心跳法案”。这个依据来源于孕期6周，可以见到初始发育的“胎心”，并检测到心脏跳动，他们以心脏成形作为依据，认为胎儿在6周已经拥有“生命”，在此后堕胎即有“杀生”的争议。

将限制时间从24周大大提前至6周，上述乔治亚、爱达荷、北达科他、俄克拉何马、南卡罗来纳、德克萨斯六州的限制依据即来源于此。

而本次最高院推翻了罗伊案，也就连带推翻了与其关联的凯西案，那么上述时间框架就都失去了宪法依据，接下来的争斗，就在各州进行了。

3.

最高院的考量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最高院与保守主义者，并非带着对女性的敌意，作出此种决定。只是在他们看来，有比女性堕胎自主权，更高或更重要的价值。

共和党人历来是“州自治主义者”，不同于民主党人希望有更高权力——“联邦”——的存在，他们反对罗伊案，就像他们反对奥巴马医保法案一样——凡是联邦强加的，就是坏的，凡是各州可以自主决定的，就是好的。

当然，他们也重视价值观上的保守主义，因此有最严格的11个州（如果加上俄亥俄为12个州），与践行心跳法案的6个州，对女性堕胎权利进行严苛的限制。

但也有相对温和的8个州，依然遵循罗伊案和凯西案的时间框架进行限制，彰显着他们的某种“妥协”，也有另外4个红州延续过去先例，不认为有对堕胎进行限制的必要。

请注意，此处列举这个多样性，并不是要说明该判决的合理性，而是想说明，在这件事上，支持判决者不仅仅在考虑是否应该限制女性堕胎权。因此，才会出现支持判决，但依然不对女性堕胎进行限制的共和党州。

这种保守判决确实在价值观上很不“进步”，但里面有几个值得我们思考的点。

《推翻罗诉韦德案》

判决书提出了几个事实，在罗伊案前的1969年，有30个州对堕胎保持极其严格的限制，但在罗伊案判决前的1972年，其中的10个州的堕胎限制已经开始松动。

在最高院看来，女性堕胎权的争取应是一个完整的“政治过程”，而1972年判决打断了这个政治过程，看上去像是对这个问题“一锤定音”，却中止了各州应该进行的讨论、游说、妥协。

换言之，如果没有1972年判决，那么即便在最深红的路易斯安那州，也应该结合州的情况达成女性保护的方案和妥协，1972判决非但没有促成这个情况，反而打断了该政治进程。

因而大法官阿利托（Samuel Alito）认为，在堕胎问题上应该有多样的渐进式光谱，但1972年的判决却将立场简化为了支持堕胎的人和反对堕胎的两种极端，判例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加深了人们的争执和分化。

在我看来，女性至少应该获得24周内无条件堕胎的权利，24周以外，因为经济、性侵、家暴等情况，也应该获得堕胎权利。所以我并不认同最高院的判决。

但是，我也认为上述部分所传递的价值值得进一步思考，即“社会规则”的产生，是一个渐进、妥协、各方参与的过程。

诉求某种立法惩处方式，一锤定音解决问题的期待，看上去毕其功于一役，实际上像是一种“作弊”，该完成的“社会功课”没有完成，社会没有得到真正的共识，反而在极化的情况下加深了矛盾，这也许是一种进步的中止，而这一课终究要补回来。

社会进步是一个结果，因而可以依靠立法直接完成吗？还是我们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几乎没有可以跳过的沟通、共识和步骤？这点在此案中，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尾声.

如本文最开始所说，美国最高院推翻罗伊案意味着什么？

不是如很多网络新闻所言，意味着美国最高院立法禁止堕胎；也不是很多共和党支持者辩护的那样，最高院仅仅是将决定权交给了各州，因为最高院明明知道很多州已经立好了“自动生效法（trigger law）”，一旦罗伊案被推翻，就马上会有堕胎限制生效。而结果是，确实有17个州的女性将会面临严苛的堕胎限制。

不过这或许不是结局。按照玛丽斯特民调（Marist Poll），即便在最乡村的地区，依然有7成女性反对此次的判决，在选举政治下，这会成为一种强大的基本盘。

我想这就是很多红州，也在最高院此前判决的15周或24周期限框架下实施限制的原因。因为他们也想在本州保守势力和女性间取得谁也不得罪的中间路线。

如最高院判决所言，现在战场重新移回了各州和社会。也是从这一步开始，推翻罗伊案和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愿我们也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场域吧。

*本文原名《美国最高院推翻罗伊案判决，这不是结束，而是再开始》，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配图来源于《四月三周两天》《推翻罗诉韦德案》《性自修室》，封面图《推翻罗诉韦德案》，编辑：林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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