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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王国炼成记

2022-06-30 19: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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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熊睿思、兰宛莹、丁琪、肖秋妍、彭新宇

图:采访对象黎建武提供

指导老师:刘琳

有训路星火营  出品

2022年春节前夕,黎睿在上海虹桥站登上南下的列车,车上有很多与他一样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他们如同候鸟般飞去又归来,归来又飞去,是现代社会的新“节气”和新“物候”。但黎睿这只“候鸟”决定不再“迁移”,而是选择“归巢”,他要“继承父业”。

“嗞、嗞、嗞”,在偌大的蓝顶铁皮房中,一群工人正在分拣传送带上的塑料瓶,机器运作的轰鸣声与塑料瓶的碰撞声交织回荡,形成一首独特而又激昂的进行曲。一墙之隔的厂房外,另一群工人正在将几吨按压过的废弃塑料瓶从货车上卸下,准备装入脱标机中去除瓶身上的标签。经过分拣、压包后,原本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塑料瓶摇身一变,成了整齐划一的巨型塑料“豆腐块”,它们如同俄罗斯方块一般堆叠在仓库中,形成巨大的阴影,等待着被送到加工的地方。

这个3000平米的厂房是无数废弃塑料“重生”的起点,是黎睿口中的“父业”,也是他父亲黎建武建造的“垃圾王国”。

仓库里待处理和已压包的废品

抉择

1993年,黎建武高考落榜了,不想再和书本打交道的他,跑去考了机动车B2驾驶证,成为了一名货车司机,每天奔走在路途中。那时会开货车的人不多,坐在驾驶座的黎建武觉得很威风,一个人跑长途、白加黑、不着家都没啥顾虑。但结婚生娃后,黎建武的威风渐渐被驾驶的里程磨灭了。

儿子5岁那年,他决定离开驾驶座,另寻谋生之路。工厂和工地跑了好几个,但都呆不久,钢镚也没几个落进自己的口袋。04年时他发现社区废品回收系统尚未完善,从事废品回收的专业人员也很少,只有一些拾荒老人到处捡拾废品,城里也只零星分布了几家小型废品回收站。

从这不起眼甚至令人看不起的行当中,黎建武发现了商机。

他的这份商业嗅觉,离不开家庭影响。90年代,当市场经济的改革春风吹进新余这个江西小市,黎建武的岳父从农民转变为个体经营户,开了个小杂货铺,卖着油盐烟酒之类的小商品,顺便回收各家废弃的瓶瓶罐罐和纸盒纸箱。后来杂货铺做成了小商店,回收废品的习惯也保留了下来。黎建武常常帮岳父把废品整装好卖给回收站,一来二去,他对这一行就有了些了解。在众多工作均没有什么起色后,黎建武把目光瞄向了此处。

黎建武忐忑不安地向家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竟然获得了家庭成员的一致认可和支持。姐姐拿出了五千元给他当启动资金,妻子停止了务农陪他一起创业。夫妻俩在新余钢丝厂附近租了三百多平方米的地,搭建起简易的厂棚,这个距市中心有半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成为了他们孕育希望的起源地——永盛废品收购站。

开端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这是黎建武工作时的生动写照。

夜色尚未褪去之时,夫妻俩早已忙活开了,犬吠和鸡鸣随着废品处理声而起。白天,妻子在厂里处理废品,黎建武则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回收废品。夜晚,夫妻俩对堆积如山的废塑料、废纸盒等进行分类。一天的工作结束时,二人腰背都酸胀不已,只得相互搀扶着站起,疲惫不堪地骑三轮车回家。仅仅休息五六个小时后,他们又将开启新一轮循环。

从货车到三轮车,从运送货物到回收垃圾,没了驾驶座里的威风,黎建武居然在垃圾堆里活出了潇洒。创业的前八年里,夫妻俩的资金和经验蒸蒸日上,回收站几经腾挪不断扩建。到了2016年,黎建武一口气追加了500万元,把厂棚搬到了高新区,这里工厂密集,交通便利,能够很好满足垃圾运输出售的需要。

家庭式作坊转变为初具规模的工厂,黎建武的垃圾回收站吞吐量也与日俱增。为了确保回收站的正常运转,黎建斌开始雇佣工人。从事这一行并没有什么技术要求,但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整天和“垃圾”待在一起的环境让年轻人望而却步,最终招来的,清一色是文化程度不高的中年人。

工人正在传送带上分拣废品

黎建武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但周围人的眼光却没有聚焦在他的收获上。

“收破烂哩!收废书本、废报纸、废铁废铜……”

“收冰箱、彩电、洗衣机、旧电脑……”

在黎睿小时候,街坊邻居家的小孩总会故意在他面前大声齐喊这样的顺口溜,黎睿越不理会,他们便说得越大声,等黎睿望过去,小孩们便嬉笑成一团,随即哄然散开,留黎睿一人无措地呆在原地。

在小黎睿眼中,父母每天忙碌,辛苦工作,为他买新衣服和新玩具,与其它孩子的父母并没有什么区别,“这是一份很辛苦很累的工作,劳动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小时候的难堪并没有影响黎睿对父母的认同,但黎睿觉得“人们不是很愿意去了解这个行业,对垃圾回收的看法一直停留在以往印象中‘拾荒者’的模样。”

起色

2007年,已近不惑之年的黎建武买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也是在这一年,我国规模以上企业塑料加工量首次突破三千万吨。这当中近半的塑料制品在使用两年后会成为废塑料,黎建武从中看到了垃圾回收向专业化迈进的动向。

他重新对工厂业务进行了谋划布置。“做的种类太多了,专业性就会很差。”黎建武剔除了绝大多数回收业务,不再回收废旧纸盒(箱)、废弃金属等废品,而把废旧的饮料瓶、矿泉水瓶、食用油壶等各类PET材质的塑料瓶作为主攻对象。

偌大的工厂被分成五个区域,每个回收来的塑料瓶经过脱标机去除标签后,就会通过传送带运输至人工分拣区,在工人的手中,塑料瓶会依照不同颜色进行分拣,随后送入破碎机进行破碎,破碎后的瓶盖与瓶片将会在水槽中分离,再经过高温蒸煮、摩擦清洗、脱水烘干后,就可以打包封装出售了。

加工后的PET材料用途广泛,它们可以运用在许多行业的产品中:薄膜片材、电子电器、汽车配件、机械设备……甚至还能作为衣服、被子等纺织品的原材料。通过一系列专业化的流程运作,黎建武的垃圾回收工厂成为江西为数不多的专业塑料回收厂之一,年均净利润在一百五十万元左右。

变局

2015年,国务院颁布了《水污染防治行动计划》,新余市也紧随其后印发了《水污染防治工作计划》。工业污染防治成为了水污染防治的重点,不符合国家及产业政策的小型造纸、制革、印染等装备水平低、环保设施差的小型工业企业都被列入整顿的行列之中。

这意味着,如果垃圾回收后所排放的废水不能达到污水排放二级标准(即污水需要达到悬浮物含量<30mg/L、动植物油含量<5mg/L、石油类物质含量<5mg/L、pH值<6-9mg/L等一系列指标),工厂便没有资质对垃圾进行清洗处理。

这一点对黎建武的垃圾王国构成了致命危机。

在此之前,黎建武的工厂一直为自由排放,并无健全的废水排放及过滤系统,规定一出,他无法像以前那样直接将垃圾粉碎卖给其他公司。压力之下,黎建武转做压包,将产品分拣后不再漂洗处理,而是进行压缩打包,向外运送,卖给当时能够达到污水二级排放标准的福建工厂。

工人正在将压包好的废品装上货车

将垃圾运往外省,每一吨需要两百块钱的运费,相较于以往直接对外出售,成本高,效益低,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但还没等黎建武想出应对之机,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又来添乱。2020年初的停产停工潮,让黎建武在短短两个月损失了二十万。

国内国际大环境的急剧变化下,工厂运营举步维艰,黎建武当年那股蹬三轮的气性又出来了——福建的工厂可以达到污水二级排放标准,我们不也可以吗?黎建武决定做深加工。破碎机、甩干机、热锅机、排水机、HNS高效浓缩机……工厂里的机器轰响汇聚成越发雄浑的交响乐。

扛过了经济寒冬的黎建武计划拓展业务,完善产业链,提升产品的附加值,实现废品自主出口或是在国内绕过中间渠道抵达终端的愿望。与此同时,他另一个曾萌芽过的想法也在“寒冬”后再次破土而出:召回在大城市打拼的儿子一起干!

接力

黎建武的儿子黎睿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了广告行业,魔都的历练让他深知工作的不易与艰辛。对于父母,他始终心怀感恩和敬佩之情,“我只是坐在电脑前,还有假期,他们是体力劳动,基本上除了过年,全年无休”,但他从未想过加入父母的团队。

父子二人几次商量无果后,时间也逐渐步入2021年。

这一年出台的《“十四五”循环经济发展规划》中,构建资源循环型产业体系和废旧物资循环利用体系,被提到了保障国家资源安全的高度。而据中国物资再生协会再生塑料分会秘书长王永刚透露,2020年中国产生的废塑料约6000万吨,填埋量2100万吨,焚烧量2200万吨,回收量只有大约1600万吨,废塑料总体回收率为26.7%。还有100万吨被遗弃。

中央对循环经济的重视以及塑料垃圾的市场前景触动了黎睿,再三思索下,他和父亲表达了愿意回家帮忙的想法。得知儿子同意回家帮忙后的黎建武,心中高兴,但面上不显,可在春节与亲友小酌时,那份对孩子归家的喜悦便藏不住了,额头和嘴角两边的皱纹里蓄满了笑意,举手投足间满是轻快的氛围。

黎建武在新余高新区申办了公司,法人代表一栏赫然填写着黎睿的名字。不久,一个名为“新余龙烨贸易有限公司”的地方将继续承载这家人的梦与汗,筑起一个更加强大的“垃圾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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