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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巴马州的参议员争夺战

临风/旅美作家
2017-11-30 13:1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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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巴马州共和党籍前法官罗伊·摩尔。

由于来自阿拉巴马州的国会共和党参议员杰夫·塞申斯(Jeff Sessions)2017年1月接任司法部长,阿拉巴马州需要补选一位参议员。这个特别选举将于12月12日投票,来自该州的共和党籍前法官罗伊·摩尔(Roy Stewart Moore)和民主党籍前检察官道格拉斯·琼斯(Gordon Douglas Jones)将参加角逐。阿拉巴马是个“深红州”,虽然两人均为基督教徒,但摩尔更为保守,胜卷在握。

族群归属压倒了是非和公道?

摩尔属于“新右翼”(alt-right)中的极端派,早先得到前“国师”史蒂夫·班农(Steve Bannon)的坚定支持,击败了共和党内的建制派对手卢瑟·斯特兰奇(Luther Strange)。

摩尔除了反同性恋、反穆斯林、反对维护弱势族群权益外,还同情白人种族主义。这些立场虽然并不符合基督教精神,但却在阿拉巴马州得到广泛的共鸣。摩尔也是个典型的阴谋论者,认为奥巴马是个穆斯林,非美国出生,非我族类。

摩尔认为政教应当一体:美国当受神权统治,宪法的权威当在圣经之下。他曾二度被任命为阿拉巴马州最高法院的首席大法官,结果两次都因为他用宗教理由抗拒执行宪法而被驱逐下台。

11月9日,《华盛顿邮报》曝光了摩尔多年前性骚扰、性侵青少年的历史。从此不断有妇女出来指证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担任地方检察官时,他多次性骚扰或性侵未成年少女,其中有一宗是九十年代性侵成年妇女。目前,站出来指控的受害者已达到九位。摩尔今年70岁。

摩尔一位八十年代的检察官同事说:他喜欢与中学生约会,常常到购物中心寻找少女搭讪,这在当时是“众所皆知”的。一位退休的警长也证实了这点。

这些指控的细节十分清楚,可信度很高,引起很大的风波,连司法部长塞申斯和参议院共和党领袖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都置信不疑。要求摩尔退出选举的呼声日渐加强。

摩尔本人当然极力否认。他更搬出宗教来撑腰,把个人操守问题升格为“正邪之争”,加强了族群分裂。他11月9日发布的推文说:“邪恶的势力将不惜利用谎言、欺骗和偷盗,甚至肢体伤害来噤声,堵住你我这些基督教徒的口。”

这些指控在阿拉巴马州基督徒当中造成意料不到的反响。11月12日,JMC民调公司(JMC Analytics and Polling)公布的调查显示,在白人福音派教徒当中,有37%的人士因指控而更加坚定支持摩尔,只有29%的人士减少了支持,其他34%的不变。支持者(71%)选择宁愿相信摩尔,认为相关指控都是政敌的陷害。

阿拉巴马州共和党籍州长凯·艾薇(Kay Ivey)11月17日出来表态。她一方面表示相信这些指控的真实性,也因摩尔的不当行为感到“十分困扰”。但另一方面,她还是支持摩尔,因为“他是共和党人”。

继续支持摩尔的人中大约有三种立场。一种认为,几十年后才浮出水面的事极可能都是诬告。另一种认为,男人都这样,只要政治上是盟友就可以接受。更多人认为,性侵行为固然可恶,但是民主党更恶心,无论如何不能让民主党人上位。

第三种心态特别反映美国民情的两极化族群归属比是非和公道更重要,情绪认同比真相更重要投票并非因为支持某人,而是因为敌营令人恶心。难道这是多元社会权力争夺必然的结局?

“令人作呕的文化他者”

加州大学圣塔克鲁兹分校(UCSC)的人类学家苏珊·哈定(Susan Harding)1991年引入一个新词汇——“令人作呕的文化他者”(Repugnant Cultural Other,RCO),用来描述文化中两个互相排斥的群体。族群认同是根据对另一个族群的厌恶做判断的。

我怎么知道你是“本群”的?并非因为我们的价值观吻合,而是因为令你作呕的人与我的相同,对“彼群”的厌恶比对“本群”的偏爱更为强烈。两个族群彼此以“令人作呕的文化他者”互相对待。

此时,理性对话几乎是不可能的,理性的反应也不可能。以阿拉巴马州为例,共和党(或白人福音派)难道不能更换一个更合适的候选人(例如路德·斯特兰奇)?当然不是。但因为摩尔是“我们”的人,他现在受到“敌营”的攻击,就更应当支持他。排外是最高道德!真假新闻权威性相同,道德观与真相都在其次。

美国公共宗教研究所(PRRI)与布鲁金斯学会2016年的调查发现,72%的白人福音派人士认为:“一名在个人生活中犯下不道德行为的民选官员,仍然可以在道德上履行职责,在公共职业和职业生活中履行职责。”而在2011年,这个百分比是30%。

短短五年之间,竟然上升了42%?一般文化上的改变不会这么迅速,它反映出美国政治上两极化的现实。

为什么要投票给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因为他是“我们”的人。为什么不能把票投给有操守的对手?因为他是“令人作呕的文化他者”

10月11日,《华盛顿邮报》刊发的一篇题为《福音保守派正在证明他们最苛刻的批评者是正确的》的文章引用了PRRI总裁罗伯特·琼斯(Robert P. Jones)的话:“今天政治上最令人震惊的变化之一是,白人福音派人士已经完全从充满自信的‘价值取向的投票者’即用高标准道德素质来衡量从政资格,转变成焦急不安但坚定不移的川普支持者。”

琼斯解释说:他们放弃道德标准和伦理原则,选择政治利益,不问黑猫白猫(操守、领导的素质、政策是否道德),只问能否抓老鼠(政治利益)。

如果宗教变成达到政治目的的手段,或是政治利用宗教归属作是非判断,双方利益输送,而不是根据法律和考虑全民福祉的原则行事,都违反正义原则。他们高举建国者“信仰上帝”的牌子来说事,却忽视《独立宣言》中“人人生而平等”,有“不可分割的权利”的理念。

如果只用政治利益说事,让选民做决定,固然有违道德原则,但可以理解,但如果利用宗教作护身符,那就是道地的伪善。这种参政的态度对政治与宗教都十分有害,但宗教所遭受的损害更大、更深,因为宗教失去了臧否时政的道德身份,不过是为政治服务的假先知。

阿拉巴马州这种派性意识(tribalism)浓厚的现象不过是全国的一个缩影。不但右派如此,左派亦然。

这几年来,美国高校学生们假“政治正确”之名粗暴地剥夺他人言论自由的事件频频发生,特别是在一些顶级私立名牌大学,包括耶鲁、哈佛、普林斯顿、布朗大学、安默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密苏里大学等。学生迫使教师、校长辞职,要求学校增加“政治正确” 的课程,杯葛毕业典礼讲员之类事端屡有发生,不一而⾜。

这类所谓“非自由左派”(Illiberal Left)同样不能容纳非我族类。他们用霸凌的手段消除一切异声,打倒对方。他们所面对的议题本来或许是正当的,例如消除歧视。只是,他们眼中并没有所谓“民事争议”的空间,没有辩论的余地。

如果你不站在他们那边(例如,反对同婚),那你就是被仇视的对象,需要向他们道歉、赔罪,甚至辞职。因为只有他们代表真理,你的想法如果冒犯了他们的价值,就等于侵犯了他们,冒犯了真理。“非自由左派“的嚣张是刺激保守选民投票给摩尔和特朗普的主要原因之一。特朗普和摩尔赋予这批人声音,这就是民粹的力量。

此外,联邦大法官对避孕、堕胎和同性婚姻相关的判决,让保守派更感觉宗教自由受到挑战,美国的道德秩序正在崩溃,国家正在失去连贯性和凝聚力,多样性正在提升。虽然这些判决是大法官的决定,但许多保守人士把同情判决的民主党和奥巴马当作“令人作呕的文化他者”,势不两立。提名大法官的总统宝位就成为必争之位。

双方彼此深化了对方的排他心理和派性意识。加之社交网络(推特、微信、脸书、Instagram,等等)日趋发达,在随之而来的“共振箱”效应作用下,派性意识不断被加强,被深化。在这个“共振箱”里,事实不再重要,是非不再重要,论理不再重要,群体归属才是硬道理。这种民粹思维和派性意识是走向集体弱智化的康庄大道,参与的人都变成脑子进水、不用思想的盲从者。

“作呕”与“憎恶”

其实“作呕”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它与“憎恶”(disgust)相似。一般人描述排外的情绪不外是“惧怕”,或是“愤怒”,这是权益受到侵犯的反应。近年对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发现,最能激发同仇敌忾情绪的字眼是“厌恶”(disgust,或憎恶)。“憎恶”是人类遇到肮脏、污秽、不洁、可憎的事物时的自然排斥反应。

“惧怕”或“愤怒”的情绪可以因着环境而改变,“憎恶”却是一种更深刻的拒绝,它把对象“非人化”(dehumanize)了,从而排斥这样的对象就是理所当然。“厌恶”也是个传染性很高的负面情绪,是妖魔化异己最有效的工具,在历史上经常被使用。

一本1938年德国出版的一本纳粹儿童书的英文旁白是:“看看这些家伙!虱子出没的胡须,肮脏、突出的耳朵,那脏兮兮、油乎乎的衣服……犹太人身上经常有种不愉快的气味。如果鼻子好,你可以嗅到。”(见下图)

纳粹的目的就是要你把犹太人与肮脏、不洁相关联,让你去排斥、厌恶。这种关联的方式十分有效,使得纳粹对被妖魔化的犹太人、同性恋者、残障人士的屠杀和逼迫变得合情合理。用“憎恶”这种负面情绪来“非人化”对象,以团结己群,这是政治上屡试不爽的有效方式。

那么,为什么“憎恶”和“恶心”之类词汇会这么有效?

海特的“道德直觉”

2012年出版的畅销书《正义之心:为什么人们总是坚持“我对你错”》(The Righteous Mind: Why Good People are Divided by Politics and Religion)的作者、纽约大学斯特恩商学院教授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提出了基于道德直觉的解释:自由主义者的道德直觉是“保护他人不受伤害”,并“促进公平对待”;保守主义者的道德直觉是“重视权威”、“对己群的忠诚”和“保持纯度”。

所有这些道德直观都是有价值的,关心社会公义和尊重传统权威同样可贵。一个正常运转的社会需要这两方面的道德直觉同时存在。但是,煽动家也可以利用它们来挑起争端,制造族群分裂。

让我们想想看:什么是“重视权威”?就是乐意接受权威的领导(独裁者)。什么是“对己群的忠诚”?就是归属感可以大于是非心。什么是“保持纯度”?就是注重理念和群体的“洁癖”,对什么是“可厌恶”、“可咒诅”特别敏感。这是保守主义道德直觉的自然反应。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发现,对“厌恶”的敏感度和政治上的“保守心态”之间有高度的关联性。

近年来的欧洲和美国,道德直觉被不分左右的煽动家用来丑化、妖魔化、表达对“文化他者”的厌恶。保守主义群体也更容易被引到“本土国家主义”与“白人种族主义”的不归路。

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我们多次听到类似下面这种煽动性言辞(意译):

“墨西哥非法移民令人憎恶,他们是强奸犯、毒贩和杀人犯。像传染病一样,这些从拉美、从中东来的人把美国当作是其他国家问题的倾倒场,令人憎恶!”

——这样的言论让人不自觉地把所有非法移民和罪犯归属于人类污染物,引起受众不洁、厌恶的情绪。

特朗普向选民抱怨希拉里在辩论休息时间如厕时间过长:“她去哪儿了? 希拉里去了哪里?”接着说:“我知道她去了哪里,真恶心,我不想谈这件事。”然后他继续谈论:“不,这太恶心了。 别说了,这很恶心,我们不要再提。”

——这些看似荒唐的蠢话,其实用意深刻。它让人从此把希拉里与厕所关联在一起,引发受众的恶心感。

“你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里流出血来,血从她身上其它部位流出来。”

——时任福克斯新闻网主持人梅根·凯利(Megyn Marie Kelly)在大选辩论中质问特朗普,他把女性称作“肥猪”、“狗”、“邋遢”,是否在对妇女“发动战争”?上面这段话是特朗普事后把凯利女士和月经的血关联到一起,其用意也在激发人对凯利“不洁”的联想。

“憎恶”(恶心)是特朗普最常使用的词汇之一。被特朗普用这个词描述过的还包括:穆斯林、奥巴马、新闻媒体、风力发电、当众喂奶的母亲,等等。对这些表达仇恨的措辞,保守族群不但不反感,特朗普在多个场合对移民、民主党、竞选对手、媒体和建制派表达的厌恶情绪反而凝聚了大量支持者。特朗普成为支持者眼中的强人、权威和救星。

在树立了“文化他者”是令人恶心的、败坏的、可咒诅的,而己方是“上帝的使者”(真命天子)这个论点以后,在受众那里,论者自身的其他劣迹就都是不足挂怀的小节了。

社会变迁的影响和回应

早年的美国,社会成员之间同质度高,人群经由家庭、学校、教会、职场、社区形成频繁的互动。良好的公民参与推动了教育、贫困、失业、控制犯罪和卫生等领域局面的改善。公众生活的质量与公民参与的程度息息相关。

不过,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罗伯特·帕特南(Robdrt Putnam)发现,美国社会已经远不如往昔。他在2000年出版的名作《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Bowling Alone: 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内如此说:“现在人都只顾自己,除非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否则他们才不会抬起头来看看周围。”这种社交行为的转变对表现为社会网络、规范、信任、权威、行动共识等的“社会资本”的累积有极负面的影响。

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们看到社会失联的问题更加严重,家庭的结构、工作和经济的稳固性,以及社会的道德观全都遭受到冲击。突飞猛进的科技和海量增加的知识更是改变了我们的交流方式、生活方式,和对社会和个人的认知。

在这个孤独、不确定、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人们缺乏精神层面的支柱,开始藉由社交媒体,或者在政治立场相同,或者在道德立场类似的群体中,寻找自己的归属感,希望自己所膜拜的对象能够治疗社会一切的“疾病”。对很多人来说,意识形态和哲学思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倒、推翻所归属群体共同的敌人。

当其他支柱溃散以后,对群体的归属感就代替了对宗教、其他社会共同体甚至家庭的归属感。家庭成员如果属于不同的群体,都可以争得你死我活。群体归属治疗了我们的孤独,满足了我们情绪上的需要,赋予我们生存的目的。我们不再需要论理,不再注重事实的真相和细节。由此形成的派性意识是凝聚社会资本最大的障碍,是带来文明溃败最大的元凶。

煽动家会告诉你,所有的问题都出于专家、学者、精英、建制派。情绪控制一切,智识开始退化,偶像崇拜取代了独立思考。历史上,所有的偶像都服膺同一个法则,它起初让你感觉灵验,但是,一旦成为偶像,它对你的要求会逐渐增加,而你所得到的逐渐减少,至终,它完全失灵。人人都在指责对方大搞派性,却看不到自己的问题。

社会的多元化是个无法避免的现实,“社会资本”因权力争夺、互相谩骂的派性意识而降低,因为谦卑虚己、服务社会共同体的心态而增强。如何在这个多元现实的框架下寻找交集,和平相处,增进“社会资本”,而不是把对方看作仇恨的对象,恢复理性对话,或许才是今天最重要的课题吧。

让我们首先把“憎恶”从社交词汇中抛弃。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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