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子球游戏》：海外韩裔的流离生活

《寄生虫》电影海报

自2019年，韩国导演奉俊昊执导的电影《寄生虫》在国际影坛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后，大批国际制作的韩国影视剧开始涌现。其中既有像《鱿鱼游戏》这样的爆款商业爽剧，也有诸如《米纳里》、《蓝色海湾》等主打现实主义，讲述韩裔生活的电影。

《米纳里》电影海报

《米纳里》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国，韩裔男子雅各布带着妻子和孩子从美国西海岸搬到阿肯色州，在重新适应新生活的过程中，家人间的关系也在经受新的挑战。《蓝色海湾》讲述被收养长大的韩裔勒布朗克组建家庭，却被告知自己要被驱逐出境，即将与现在的家人和曾被视为“家”的土地分离。

《蓝色海湾》电影海报

两部电影的相似之处不光在于它们都试图展现“异乡人”在身份和文化层面上的困境，电影之外，它们的制作者也都是韩裔。《米纳里》的导演李·以萨克·郑在阿肯色州的农场长大，电影本身就根据他的童年经历改编。《蓝色海湾》的导演全知泰相对更出名，他出身演艺世家，自小随父母移居美国加州，二十多岁时已经进入美国演艺界。

《弹子球游戏》第一季海报

无论是制作背景还是主题，它们都跟今天要谈到的剧集《弹子球游戏》类似。《弹子球游戏》由全知泰和另一名美籍韩裔导演郭共达执导，后者近几年凭借《在哥伦布》和《杨之后》在艺术电影领域备受关注。剧集的故事背景跨越近一个世纪，主角是一对从朝鲜半岛移民前往日本的年轻夫妇，从1910年被日本占据的朝鲜殖民地到1989年日本经济泡沫时期的大阪和东京，三代人的异国生活在漫长且复杂的历史背景下铺展开来。剧集改编自韩裔美国作家李敏金的小说《柏青哥》，所谓“柏青哥”，并不是小说里某个具体人物，而是这个家族开设的连锁游戏厅的店名，剧名的“弹子球游戏”也出自这里。

从小说来看，虽然有较长的时间跨度和众多人物，作者讲述的方式并不复杂，完全按照时间线进行。1910年，朝鲜半岛被日本统治，釜山影岛的一户渔民给儿子娶妻，随后有了女孩顺子。将近成年时，顺子与当地为日本人做事、有黑帮背景的朝鲜人高汉秀相爱，意外怀上了孩子。与此同时，顺子家的旅店接纳了即将前往大阪的朝鲜牧师白伊萨，在得知顺子怀了身孕后，白伊萨自愿跟顺子结婚，给不被认可的孩子一个名分。流离生活的开端恰恰来源于此——一段以救赎为目的婚姻，1933年，顺子告别故土，跟随白伊萨前往日本大阪，接济他们的是白伊萨的哥哥白约瑟和嫂子庆熙。

在朝鲜日据时期，移居日本的朝鲜人不在少数，这之中有像白伊萨这样因公职变动的移民，也有被日本征用的朝鲜劳工。无论因什么身份前往日本，他们在当地的生活条件都很差。小说里，顺子和白伊萨抵达大阪，随哥哥白约瑟穿过繁华的日本街道，在朝鲜人聚集的贫民区下车，“那里看起来与她从车站乘电车经过的漂亮房子大不相同。牲畜发出浓烈的臭味，盖过了食物的气味，甚至比室外厕所的气味都要强烈”。哥哥和嫂子住在“一个像箱子一样的斜屋顶小屋里。它的木质框架上覆盖着波纹钢。前门是用表面覆盖着一层金属的胶合板做成的”。除了恶劣的生活条件，他们还要提防日本当局的高压统治，以免被当作独立运动分子带走。

《弹子球游戏》第一季剧照

相比还可以外出工作的兄弟二人，顺子和庆熙只能呆在家里。她们除了要顺从日本社会对她们的约束，也要遵守当时朝鲜移民家庭的传统，不能外出工作，不能独自外出。当得知顺子为了还白约瑟欠下的外债，独自去典当铺将从朝鲜带来的金表当掉了，白约瑟认为这种冒失的行为是对家里男人的侮辱。而这次意外也成为一个契机，让顺子最终说服白约瑟，允许她和庆熙把做好的泡菜带上街卖。

在李敏金笔下，顺子是那个时代相对特殊的女性之一。她未遵循儿女婚嫁由父母主持的传统，与跟自己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的人相恋，为解决家庭穷困等问题勇敢地迈出家门，随着泡菜生意越来越好，家庭条件得到了不小的改善，顺子也为自己和庆熙在家庭中争取到了应有的话语权。

随后，生活发生了一系列变故。顺子和高汉秀的孩子诺亚、和白伊萨的孩子摩撒相继出生，丈夫白伊萨因独立运动被捕，释放后不久死去。多年未见的高汉秀找到顺子，告诉她美国计划轰炸日本，战争即将结束，在高汉秀的安排下，顺子带着孩子们和庆熙前往一所农场。在小说里，这是1944年12月。在历史上，1945年3月里，美国先后轰炸了东京、名古屋和大阪等城市。

顺子的流离生活无疑是上世纪动乱时代的个体写照。丈夫白伊萨被迫害，丈夫的哥哥白约瑟在长崎的轰炸中失去生存能力，战争结束，顺子和庆熙带着两个孩子和残疾的白约瑟回到大阪，成为家庭仅有的支柱。在高汉秀的暗中帮衬下，大儿子诺亚顺利完成学业，考入东京大学；小儿子摩撒因为学习不好，早早进入游戏厅打工。

家庭状况得到了极大缓解，随着战后日本经济的快速发展，外部环境也变得宽松，但诺亚的身世——这个从大洋彼岸携带至今的秘密逐渐化为家族的诅咒。对于在日本出生并长大的诺亚，他不像父辈那样，对故土有强烈的认同感，他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抹去身为韩裔的印记，融入日本社会。在得知自己的亲身父亲是一个在朝鲜日据时期变相压榨同族人，为日本黑帮服务的朝鲜人后，诺亚努力为自身创造的新身份从源头崩塌，他意识到自己永远都无法清除身上与生俱来的肮脏血脉，便选择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回应这个事实，他从东京大学退学，独自隐居，跟家人切断了所有联系。

或许，诺亚难以通过自身努力融入日本社会也是二代韩裔这个群体所面临的困境，在弟弟摩撒身上，这种困境以另一种方式呈现。进入游戏厅打工后，摩撒凭借自身的能力一路攀升，最后拥有了自己的游戏厅，将其扩大为企业，从中为家族积累了可观的财富。然而在大多数日本人眼中，游戏厅似乎已经和朝鲜人捆绑在一起，被视为罪恶的滋生地，从事这一行业的朝鲜人也被看作是黑帮势力。而摩撒将儿子所罗送去美国深造，也是试图在下一代身上实现身份和阶级的迁越，摆脱周围非议的眼光。

回到剧集，导演全知泰和郭共达选择以双线叙事的方式讲述这个故事，一边是1920年，意外发生前，顺子在釜山影岛的日常生活；一边是1989年，摩撒的儿子，也就是顺子的孙子所罗即将从美国返回日本，准备着手公司委派的一项地产交易。作为第三代韩裔，所罗成长在日本，留学美国，身份认同上，他早已将自己视为日本人，优渥的出身和教育让他在面对人生时似乎有了更多的选择。

回到日本后，所罗要替公司从一位韩裔老妇手里买下她的房产，屡次被拒。对韩裔老妇来说，这处房产是父辈苦难的象征——朝鲜日据时期，老妇的父亲是被日本征召的朝鲜劳工，一旦出售，就意味着与父辈的历史割席。所罗自然不理解老妇，正如他时常听身为奶奶的顺子讲起家族历史中穷困和流离的一面，却很难将自己与这段往事勾连在一起。这桩无法解决的房产交易，其实是随着移民代际更迭，在面对历史时无法回避的选择问题。选择铭记，还是选择遗忘？被“历史辜负”的人能否抹掉过去，以自我定义的身份活下去？

交易失败后，所罗被公司辞退，直到这个时刻他才意识到，父辈面临的困境，历史强加给他们的创伤还将在自己身上重现，他没有更多的选择。思虑后，所罗决定继承父亲摩撒的游戏厅，这意味着他开始接受自己复杂的身份——成长在日本，留学美国，而在这些经历背后，他始终是一个韩裔。

《弹子球游戏》第二季预告海报

剧集《弹子球游戏》自三月份开播以来，始终保持较高的热度，豆瓣评分高达8.3，制作方也已续订了第二季。然而对于一个历史跨度如此大的现实题材，原著和剧集处理得都略显粗糙，只见人物不见时代，只见故事没有细节。作为剧集导演之一的全知泰似乎非常钟情自己在上一部电影《蓝色海湾》中用过的煽情技巧，继续将其搬用到《弹子球游戏》里，至于赚取了观者的情绪和眼泪是否可以视为作品质量的要素之一？恐怕见仁见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