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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法的温度|破产“游戏”的有限与无限

陈夏红
2022-07-06 15:1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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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中国政法大学的教务管理相对灵活,我还能给本科生上课。在给本科生讲授破产法的过程中,我曾带领学生们一起玩过几次破产“游戏”。

课前,我会根据破产程序中可能出现的主体,准备好不同的桌签,精心设计好要讨论的案例。课堂上,同学们则通过抽到的桌签,扮演自己法官、债务人、债权人、管理人、职工等等各种角色,并按照破产法规则,通过激烈甚至惨烈的博弈后,尽可能实现参与破产“游戏”的预期目标。为了增加游戏感,我甚至会在讨论过程中,随机更换同学们所扮演的角色。这样,任何一个同学,前一分钟可能还在债权人的角度振振有词,后一分钟可能就变成债务人据理力争了;上一秒还站在法官的角度指点江山,下一秒就要作为管理人证明天价报酬多么具有合理性……

我的教学灵感,主要来自美国学者黛博拉·威尔逊的《石头汤实验:文化隔阂为什么如此顽固》。这本书中,记录了威尔逊在内华达大学开展的为期10周的文化模拟实验项目。作者把刚入学的同班同学随机分为两组:石头人组精于做手工,佛系躺平,无欲无求;商人组精于商业交易,锱铢必较,胜负心强。

作者发现,不管这些同学以前生活在什么样的家庭和文化背景中,但在实验中,逐渐都消除原有的习惯与特性,在组别内部迅速建立认同和新的文化,形成特定的话语体系,也越来越封闭。石头人组越来越率真豪放,交流必爆粗口;商人组则越来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在实验最后,两组之间几近云泥之别,而且在面临冲突时互相敌视,拒绝和解。通过这个实验,威尔逊展示了人类社会形成过程中,文化如何在族群内外发挥作用,化敌为友、化友为敌。

受此启发,我也想通过实验或者游戏这种形式,确保同学们在游戏过程中加深对破产法的理解,强化每个人在参与游戏过程中的同理心。我的破产“游戏”不能追慕威尔逊于万一,但现在想来,还是有点意思。这两天,读完美国学者詹姆斯·卡斯的《有限与无限的游戏》,一下子又激起我对那些破产“游戏”的回忆。

《有限与无限的游戏》从哲学角度,讲了两种以自愿参与为前提的游戏:

一种是有限游戏。有限游戏的目标是取胜。一旦有了获胜者,胜者、败者都通过各种仪式确认比赛结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游戏到此结束。基于游戏不同,胜利的内涵千差万别,但参与者的共同认可、胜利结果的毫无争议,是有限游戏的标配。有限游戏有明确的时间界限、空间界限,也有明确的对手,很多时候也有明确的队友;除了外部限制,有限游戏还有通过游戏规则提现的内部限制。在有限游戏中,一方一旦退出,无论是自然死亡、红牌罚下还是自愿退赛,这个游戏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另一种是无限游戏。无限游戏的目标是让游戏继续下去。无限游戏没有明确的起点,没有固定的时间期限、空间界限和数值界限,也没有游戏资格的问题。无限游戏的时间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时间,而是内部创造的时间,这种新的时间观打造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视界。无限游戏有暂停、有延续,但始终呈现线性乃至闭环状态,没有固定时长,也没有固定的空间,一个游戏就是一个世界。阻止游戏结束、让每个参与者都一直参与下去,是无限游戏的最大特征。

就两种游戏的界限来说,无限游戏里可能嵌套有限游戏,但有限游戏里不可能融入无限游戏。正如卡斯所说,“有限游戏无论输赢,在无限游戏参与者眼中都只是游戏过程中的瞬间。”

按照上述标准,破产“游戏”大概率属于有限游戏。破产“游戏”的规则主要是由破产法提供的,但更多是由民商法共同打造的"合同束"(按照科斯的观点,企业可以被视为各类合同的集合体)。对于债务人来说,必须要在特定期限之前偿还某笔债务,这就是一个有限游戏基于其规则而对债务人施加的限制。对于债务人的财产持有人来说,必须要向管理人履行交付义务,同样是基于规则的约束。法院希望能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期限内审结案件,债权人希望有尽可能高的清偿率,债务人希望能够通过破产程序免除尽可能多的债务,管理人希望能够拿到尽可能高的管理人报酬……在破产“游戏”里,规则和目标都很清楚,胜负也很好判断。不管有没有实现预期,破产“游戏”有时尽。

从有限游戏的视角看破产,无疑会让纷繁复杂的利益交织,变得相对清晰。一旦明确每个参与者的核心关切,那么在游戏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在尽可能尊重破产“游戏”参与者核心利益的前提下,确保各方相向而行,平衡方方面面的利益和诉求。俗话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在破产“游戏”中,绝大部分问题基本都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是在诉求无限、钱有限的情景下,如何实现各个参与方的利益平衡,进而追求所有参与方对游戏结果的共同认同。

但我们也可以尝试从无限游戏的视角看破产。从无限游戏的视角看破产,不是说让破产程序永不结束。任何一个破产程序,本质上都是有限游戏,这个游戏必须有时间边界。时间成本对于破产“游戏”的参与各方,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考量因素,理论上破产程序时间越短,各方的成本相对越低。正因为如此,时间因素也是衡量一个法域破产法先进与否的重要标志,世界银行营商环境评估“办理破产”中一个重要指标就是时间,各国破产法改革无不以缩短破产程序的时间、提高破产程序的效率和效益,作为改革追求的目标之一。

从无限游戏的视角看破产,更多是寻求单个程序的有限性与破产“游戏”本身的无限性之间的平衡。这种平衡,可以从多个维度展开——

就内部参与者而言,需要自身来承受破产“游戏”的结果。既包括债务人、债权人,也包括投资人、收购人等等。对于破产“游戏”的内部参与者,没有人会是永远的债务人,也没有人会是永远的债权人。不会有人永远是投资人,也不会有人永远是买家。风水轮流转。债务人重整成功,否极泰来,就可以在其他破产程序中扮演更强势的角色;债权人、投资人、收购人稍有不慎,一笔失败的交易就可能被拖进破产程序。更不用说,可能还有各种各样的主体基于特定考虑,在合法、非法或者灰色的限度内启动破产程序。由此,对于内部参与者而言,需要恰当处理单个破产程序的有限与破产“游戏”本身无限性的平衡。

就外部参与者而言,不需要由自身承受破产“游戏”的结果,更多扮演游戏主持人、裁判者、服务者的角色。破产“游戏”的参与者,主要包括法院、管理人,也包括审计、评估等机构和破产资产的交易平台。或者从本质上来说,外部参与者更像是破产“游戏”的旁观者。因此,明晰角色定位、忠实履行职责,完成破产规则赋予的义务,是外部参与者更加重要的任务。这个时候,要谨防外部参与者心不在焉,更要防止外部参与者入戏太深。 

显而易见,在破产“游戏”的有限和无限之间,立法机构扮演着主要的规则制定者的角色。如果想要让破产“游戏”一直玩下去,立法进程中的想象力和预判力就十分重要。这需要一种顶层设计的意识。我们首先需要从微观层面,关注破产“游戏”的有限性,确保每一个破产程序都尽可能以低成本、高产出的方式结束。我们更需要从宏观层面,关注破产“游戏”的无限性,跳出破产看破产,认识到破产与宏观经济的关系,认识到破产的政策性、工具性一面,注意调整破产与财政政策、金融政策等治理工具的协调关系。只有顶层设计注意打造破产“游戏”的生态,打通破产“游戏”的产业链,破产“游戏”才能持续地玩下去。

破产“游戏”是一种有限游戏,但我们需要在有限中寻找无限。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

    责任编辑:蔡军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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