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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巷道:这头青年,那头中年

2022-07-19 18: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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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罗婧、肖瑭音、王秋云、马宁、刘妍、钟晨

图:受访者提供

指导老师:刘琳

有训路星火营  出品

1月28日,年关放假的我在家中百无聊赖,央视频的一条推送引起了我的注意——习近平总书记在山西榆次瑞光储煤场考察调研。

榆次,这地方我熟啊,想起来离我当年上班的地方也就两个半小时车程。当年,当年……

(一)

改革开放之后,无数年轻人凭借出省打工迎来新生,同乡人返家时的吹嘘让我心生艳羡。枯燥单调的保安生活我早就腻了,既然在家挣不了多少钱,那就跟着出去闯闯吧!1995年正月初六,随手拿了两身旧衣服,装了些干粮,21岁的我离开了家乡重庆黔江。

去县城赶车的时候下着雨,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我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反正是要奔波的,赶路要紧。走了三个多小时,我才在彭水坐上了船,刚适应了轮船摇摇晃晃的节奏,就听乘务员说遇到了山体滑坡,要走段山路换乘别的船。从小在农村长大,掉几块大石头堵个路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着急,不知道这又要耽误多久时间。

工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总归要比家里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要好些的吧。怀着期待,在四等舱的硬板凳上坐了三天,我到了朝天门码头。人生地不熟的,碰上一块钱能直达火车站的私家车,我和随行的七八个人图方便就一头冲了上去。不料中途司机突然变卦,振振有词地解释“大钱一块是十块”(大钱:在当地指面额较大的钱,区别于“小钱”),就不再继续出发。我们也不想做冤大头,直接下车了,走了近一个小时,我们才到达火车站。

进站口和候车室站满了人,保安不得不用警棍维持秩序。进了车厢,过道里、座位上、通风处都堆满了人和行李。门口挤不上来,窗户就成了新的“门”——有直接从窗户翻进去的,有从窗户往里塞行李的。我也顺势扒着窗户爬了进去,车厢里人挤人,连翻身都很困难。

辗转七天,我终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汾西矿务局,跟着一位擅长铺轨道的师傅学习。每一个工作面开工的时候,他都会带着我们这些徒弟一起过去。刚开始他只是叫我们看着,但我不想呆呆站着,总是会帮忙拿枕木、抬轨道,师傅有时夸我“眼眨眉毛动”(方言俗语,形容人有眼力劲),会多叮嘱我两句。

工作过的矿场外景

钉道钉确实是个技术活。遇到道岔的时候要小心一些,必须保证每条道的宽度在60厘米,两条道之间要有1厘米的间隙。打弯道是最难学的,要随着弯道角度以及道路坡度大小来设计,“30度打3下,60度打1下,9下弯道成”。一旦打错就必须强行将道路调整好,之后还要时常检查维修。为了确保矿车可以正常通行,我打完轨道之后总会推车子过来试试。在师傅的带领下,从铺轨道到打眼、装药、放炮,我的技术一点点成熟,没多久就可以带新工人了。

每天都认真上班,不迟到不早退,队长和领导对我的工作态度非常认可。在1996年的7月份,他们还安排我参加了一场知识竞赛。

比赛是在矿务局二楼的会议室里举行的,两百多个来自不同公司的员工齐聚一堂。抢答、指定答、单人答、队组答,各种题型轮番上阵。一台摄像机一会对着这个人,一会又马上移向另一个人。参加比赛已很紧张,看见摄像机又不免有些激动,再加上主持人刻意营造氛围,一时我竟连话都说不清楚,白白答错几道题。不过最后我还是拿了第七名的好成绩,奖品是一件白T恤,上面印着“安全生产”四个字。

本以为是个简单的活动,却不曾想这段视频会在地方电视台播出,看着电视里的自己,我觉得稀奇又好笑。那件T恤我也舍不得穿,好好保留着,只有一时兴起,才会穿出来显摆一下。

(二)

技术与知识都过关之后,我转到了一线。运输是我接触得最多的一项。相比人力托运,依靠运输机可以节省不少体力,但是对于细致程度和反应力的要求却大大提高。

每次下矿,我们都要换上专用的棉制工作服和绝缘雨靴,先坐着矿井电梯深入地下,再步行通过巷道到达工作面。开工前还得先确认煤层采高、清除机道障碍物、检查机油和电铃信号,然后送电试运转,通过声音判断机器运行情况,确认无误之后,再对机器进行全身检查,刮板、链条、螺丝等等,每一处都需要留意。

煤矿运输运量大,运距长短不一,线路还复杂;巷道又狭窄,可见距离短。开运输机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做到眼疾手快。在驾驶运输机的过程中,不仅要能及时辨认并清除非煤块物品,还要正确评估煤块大小,必要时对其进行切割,确保煤炭可以通过运输道。

一个人的视野和精力毕竟有限,难免会有盲区和走神的情况,工友间的默契配合在此时尤为重要。在矿下,每隔十米就有一个信号开关。看到工友发出信号,我必须及时做出对应的操作。稍有差错,大家都会受到牵连。机头前翘、机尾“起飞”、链条绷断,都很容易造成伤亡,更别提还有瓦斯和煤尘、矿尘爆炸的危险。

准备下矿两小时,在矿下工作八小时,出矿两小时,休息的时间很有限。可当那一沓红彤彤的钞票递到我手上的时候,震惊、欣喜、坚定,这样的情绪无数次向我涌来。仗着年轻气盛,我还会跑到别的矿上加班。

仅仅工作一年,我就攒下了四千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我用一千元钱在小镇上买了身新衣服,还把当时很流行的录音机揣回了家。剩下的三千元我寄了回去,其中的一千五给姐姐当了嫁妆,剩下的一千五父母舍不得花,给存了起来。他们对我的高收入很惊讶,甚至怀疑我的钱来路不明。后来我每次给家里寄钱,都要在信里强调“这真的是我流汗水挣出来的”。时间长了,父母才相信我是真的找到了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好工作。

1998年,公司把矿工公寓转移到了村庄附近。我在那里认识了我的初恋——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经过两年的相处,我们决定结婚。2000年结婚的时候,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部可以联网的手机。2005年,我在家乡拥有了一套自建房,父母也搬到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这都是因为我成为了一名矿工才得以实现的。

看着我的家庭越来越好,我不禁想到了矿场上每次休息时广播里都会放的那首歌。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里面有一句歌词唱得特别好:我的未来不是梦。

(三)

本以为我的生活会按照这样的轨道向好发展下去,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改变了我的生活。

2006年11月12日,南山煤矿井下发生炸药燃烧事故。

这是人生中距离我最近的一场煤矿悲剧。当天我上早班,与中班的工友对接时,一切一如往常。直到晚饭时间,我才听说坑下存贮的炸药自燃了,被困者全部遇难。

34条人命啊!

矿坑外的工人们全都赶去现场帮忙,死的伤的,亲眼看着,亲手清理着。那场景是极度让人心酸的。

也是从那时起,“警钟长鸣”四个字,对于我身边的所有人来说有了更沉重的意义。每次下矿前,班长和安全员都会在长达半小时的班前会上重申安全防护相关知识。“安全进去!安全出来!”的宣誓,成为每个班组工作的启动标志。我们在下矿坐运输车的时候,广播里也会一直重复播放安全知识。

一到工作面,我便条件反射地首先检查通风机是否开启,任何一点轻微的臭味都会令我惊觉。遇上矿坑停电,我们就会立刻转移到主巷道,不敢存一点侥幸。有时候矿下工程声音大,那些率先意识到隐患的人便一把拽过工友,将其拉到安全区。“彼此安全,才是真的安全”,早已成为我们这群共患难的工友间的共同意识。

远在家乡的父母也频频打来电话,长期关注煤矿新闻的父亲,更是直接劝我:“太危险了,不要干了。”妻子无言,却每天晚上都要等我下班回来才肯入睡……

那种对突发事故的恐惧就像黑影般随行,不断提醒我们:警惕!警惕!我想,从那段日子走过来的矿工,大概没有一名能做到对矿坑毫无胆怯。

矿场工作照

我从工头的口中了解到,在那次重大事故发生后,国家不仅加强了对民用爆破器材的管理,还整顿了一批煤矿,严控开采权。周边那些资质不够、安全系数不达标的小煤矿陆续关停。

所幸我没有在这波整顿风潮中丢掉工作,但煤矿产业“多要设备少要人”的趋势早已显现。体检报告成为煤矿招工的重要判断材料——煤矿企业更青睐身体素质强的工人,然而,长期在矿坑下工作的我们,身体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听说有种肺矽病在初期只有轻微的感冒咳嗽症状,难以让人注意,可一旦反应剧烈,就表明肺部已经承受了不可逆的巨大伤害。哪怕是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也没有一种能够治愈它的特效药,一旦患上就等于被宣判慢性死亡。

在地底下工作,在尘土中干活,偶尔还浸泡在水中。咳嗽是普遍的,感冒也是寻常的。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得病的概率是只增不减,连身体恢复都要花费更长的时间。子女还在上学,妻子需要照顾,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万一哪天我染上这病,日后的生活又怎么办……

矿场让我实现自立的事业梦,给了我改善生活的薪资,给了我新的家庭。它有着让我向往和依赖的东西。但矿场又潜藏着种种灾难,侵蚀着我的身体。这样的地方,又让我如何坚定地留下来呢?

(四)

2018年,我在手机上看到山西省政府发布了关于煤矿减量重组的文件。采矿量受限,矿上的工位再次缩减,原来每月满勤的工作也经常叫停歇班。身边的一些工友陆续离开,有的去了服务站,有的去了工厂,还有的跑起了出租。

煤矿不景气,我也想另谋出路。该去哪里呢?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位多年的好兄弟联系上了我。他说在广东做电镀的行情不错,一个月的工资有六七千,只要我肯干就行。虽说没有在矿上的工资高,但是不用在不见天日的井下冒着危险三班倒。我心动了,想再出去闯一闯。

离家南下当夜女儿拍摄的背影照

2020年9月,我踏上南下的旅途。在山西生活了二十多年,突然来到广东,一时还真难以适应。烈日当空和瓢泼大雨迅速切换,又湿又热,多年不见的痱子也冒出来,难受极了。

广东的饭菜也不合我胃口。那边口味清淡,甚至连鱼都做得寡淡如水,这对于吃惯了油辣子的我来说,实在是一场酷刑。无奈,我只能在下班后去菜市场买菜,回职工宿舍开小灶解馋。

车间里没有空调,只有几架大电扇呼呼地转,封闭的空间里又热又燥。尽管在电扇底下,我依然汗流浃背。身上的T恤衫常常湿得能拧出水来。有时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去换一身衣服,带来的四套衣服没一会就全换完了,只能用冷水冲洗一下汗湿的衣服。在这高温的环境里,衣裳湿起来快,干起来也快,晾个十几分钟,衣服干了我又能继续穿。车间配备了饮用冰水,刚上工的时候,我不是在打水,就是在打水的路上。一天下来,我得跑20多次。本地的老工人还发笑,说一看我这怕热的架势,就知道我是新来的。

第一次接触电镀行业,一切对于我而言都是崭新的开始。虽然年近五十才“入行”,我得靠兄弟带着学新技术,但好在技术学起来容易,产品出光、清洗、加保护剂……这一系列流程我越来越熟练,总算没给兄弟丢脸。

可是,干了不久我就发现电镀工这份工作也不稳定。订单多,我们就有活儿干;可有时候没有订单,加上疫情大环境的影响,公司放假,我们就没有钱挣,而且喷漆、电镀这些活,一样会产生有害气体和放射性物质。

不懂粤语,闲暇时间和工人们也没有共同话题,手机上的新闻是我最大的精神寄托,可看得时间久了,难免感到无聊。偶尔收到几个老矿友的电话,也只能一起缅怀一下从前。

临近年关,和家里人通电话,他们和我说今年的煤价很高,还碰上限电,生活总是受到些影响。我的心里有些痒痒。

(五)

2021年12月28日晚上,我还在广州加夜班,正准备装货,手机响了起来——居然是以前矿上的老板,他问我愿不愿意重新回到矿上工作。

惊喜,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惊喜。新年将启,这通电话仿佛是未来的呼唤。虽然离开矿场一年多了,但我依然时刻关注着这方面的新闻。我看了很多政策解读,他们说“2021-2025年,在经济保持正常增速的情况下,煤炭消费大概率还有增长”,他们说煤炭行业“无近忧,需远虑”。

1995年成为矿工,2020年离开,二十几年里,我一点点学习挖煤的技术,从推煤箱、拉皮带的小工人逐渐变成熟练使用割煤机、液压机、采煤机的老师傅。正所谓“干一行爱一行”,好不容易掌握了这门手艺,我舍不得丢掉。

虽然“挖煤是一个很危险的工作”是所有人都知道并认同的事实,但我已经开始期待重回矿上的新生活。

在矿上工作的朋友说,现在矿工在岗时都会有常规体检,班中餐是必备品,工作环境也好了不少,矿场采取除尘措施,不像以前那样漫天灰尘,双向电机的使用也让通风多了一层保障。

还有几年,我国预计“碳达峰”的时间就要到了,如今的煤矿当真是挖一点少一点。趁着这几年我还能干煤矿工作,得赶紧抓住机会,正好干到退休。我的妻子和儿女都在山西,作为家庭里“父亲”的角色,我必须要担负起我的责任。

重返矿场领到的劳保用品(部分)

再拼几年吧!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拾起行囊,当初在矿上休息时听到的那首歌又在我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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