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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妈妈笔记|“开采”母乳:汗水、金钱与理智

2022-07-22 17: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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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辛维木 维木书斋 

本文共7320字,预计阅读需要22分钟

这个系列的每篇文章都应该遵循这个声明,但本篇文章尤其需要强调:文章仅分享个人体验以供参考,无意对他人进行具体指导。每个宝宝和妈妈的身体、经济、家庭情况不同,需按实际情况决定喂养方式,相关医学建议请咨询专业人士。

我对生产之痛早有思想准备,但对母乳喂养有多痛,却始终打一个问号。

母亲当年奶水不多,主要靠奶粉把我养大,所以我主要是靠道听途说来猜想哺乳到底是什么感觉。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美国脱口秀演员黄阿丽(Ali Wong)夸张的形容:“母乳喂养没人性,是慢性的身体折磨。我以为它会是场培养关系的美好仪式,但母乳喂养就是场野蛮祭礼,提醒你:你的身子现在是食堂了,不再是你的了!”她把给女儿喂奶与《荒野猎人》里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扮演的主角被野熊蹂躏相提并论。那该有多可怕啊!

在关于生育的文字中,不乏对母乳喂养的抱怨。堵奶发烧,皲裂流血,乳头下垂……哺乳后的身体听上去伤痕累累,甚至好像比生产本身更惨痛。这让我极度疑惑:数千年来,大多数孩子都吃母亲(或乳母)的乳汁长大,这么一桩符合人类天性的事情,怎么可能让人痛不欲生?真有那么痛,为什么我身边还有这么多新手妈妈努力追奶、背奶,争取实现全母乳喂养?

与这些叙述相对的是专业人士的劝慰。从育儿书、母婴APP到孕妇课堂,医生们都说,母乳喂养不会痛,如果痛,就是姿势不对。相信婴儿吃奶的本能,正确衔乳、做好护理,一切都很简单。“科学喂养就行了!”我对自己信心满满,但越发疑惑起来:抱怨哺乳之痛的女性,很多也能接收到同样的科普,她们怎么学不会呢?

我向身边每一个经历过母乳喂养的母亲询问,到底痛不痛?答案各种各样。我还提前去了医院的母乳喂养指导门诊,核心问题就是两个:我有没有奶?会不会痛?回答令人宽慰(有,不痛),但奶水是分娩后才有的,究竟如何,还得等孩子出生才见分晓。

像迫切期待着孩子出生一样,我忐忑又兴奋地等待产后第一次喂奶。剖腹产手术约一小时后,孩子被推进病房,放入我的怀中。按照产前指导,只要婴儿碰到母亲的身体,就会自动找到乳头开始吮吸,这是人类神奇的诸多本能之一。但孩子在我身上懒洋洋地扭动,只有护工阿姨掰着她硬凑上来,才勉强将我的乳头含进嘴里。

好痛!

孩子的动作如教科书般标准——大口含住,下嘴唇外翻,身体呈直线与母亲相靠。但我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她还没长牙吧?每次她张嘴时,我总要再确认一下她空空的牙龈,但她一旦开始吮吸,我又感觉是在被坚硬的东西咬噬。

如何形容那种疼痛呢?想象一个干燥的身体部位被拉长,归位,拉长,归位,在不断刺激下,藏在深处的液体从皮肤缝隙中渗出来。从石头底下钻出石油、天然气不也是这样吗?只是,在人的身上,机器所需的万钧动力完全来自孩子的小嘴——尝试将小拇指靠近婴儿的嘴唇,它会本能地将其卷入口中,随即你就会感受到与小小身躯不相匹配的巨大吸力,想拔出手指都要费点力气。

Photo by Jeff W on Unsplash

雪上加霜的是频繁的哺乳次数。刚分娩完,我就得知涨奶将在分娩后几天来临,不及时处理将导致堵奶、乳腺炎乃至更严重的疾病。所以,即便我还没分泌出多少乳汁,每隔一两小时,护工都要把孩子抱到我面前。我捂着剖腹产刀口缓慢侧身,调整到孩子舒适的角度。前一刻还在哭闹的孩子扑上来就是一口,而作为食物的我只能忍着浑身疼痛对她表示感激,是她的吮吸避免了我因堵奶而发高烧、促进宫缩让我的五脏六腑快快归位。

破晓、午后、深夜……连下床都很艰难的我失去了一切生产力,周而复始的喂奶成了我全部的价值。昏暗的灯光下,我迷迷糊糊地看那装了马达似的小嘴,心想,特别是在现代奶粉出现以前,绝大多数婴儿都由吃人奶开始,所以,无数母亲都曾熬着夜,忍着痛,百无聊赖地等孩子填饱肚子。古诗里写女子夜里多是在思念良人,但要是唐诗都由女性所写,那她们真正的闺怨,说不定是与哺乳相关的更多吧?

Photo by Frederic Köberl on Unsplash

逐渐养成哺乳习惯后,我确实不痛了,但对堵奶的忧虑挥之不去。一次,可能因为吸奶器用得不到位,残余乳汁堵成了一个小白泡,我的泌乳量急剧下降,抬手臂时也感到明显的酸胀。在无法外出通乳的疫情封控期,我遍查资料后采取保守方法,用白醋软化后让孩子多吸吮,让乳汁将白泡冲破。力量集中于一点,在白醋刺激下如针扎一样锐痛。家里人都知道,只要我发出一声惨叫,就说明孩子动作对了。

我不喜欢哺乳。除了显而易见的疼痛,我讨厌耗在上面的时间:每三四个小时喂一次,一次就是半个多小时,早期的哺乳周期更是短到两小时左右,总觉得喂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又要再喂了。孩子未戒夜奶的时候,还得半夜起来多次。

我讨厌母乳喂养对饮食的苛刻要求,总得和家人们研究吃什么东西容易下奶,而可能回奶或堵奶的东西、对婴儿身体不利的东西,再好吃都不能碰。我讨厌看到我的孩子一到吃奶时间就从天真无邪的小可爱变成油光满面、狼吞虎咽的贪吃鬼。我讨厌奶水的味道,闻起来像暴露在空气中的血,尝起来像未经处理的鱼……

Photo by Raychan on Unsplash

所以,刚开始哺乳两三天,我就猛然想到一个自己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既然还有其他选择,我为什么要坚持母乳喂养?每次因哺乳而疼痛、睡眠不足时,我也会立刻想到,要不就放弃哺乳,喂奶粉吧!

我生产的医院极力鼓励母乳喂养。医院的孕妇学校开设了母乳喂养版块,随便选什么课都会听到一大段关于母乳喂养的宣教。网上传说,医院不允许产妇带奶粉入院,医生只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愿意稍微给一点点奶粉。护工则要认真记录我的哺乳时长和频率,给医生检查。

我相当清楚母乳喂养在科学上的好处:特别在最初几个月,母乳为婴儿提供了几乎所有必要的营养以及抵御疾病的抗体。母乳容易消化,能够避免婴儿肥胖,促进智力发育。哺乳也能帮助母亲避孕,也有利于子宫归位、降低体重……

但因为母亲泌乳不足,我自己是吃奶粉长大的,身体和智商都没什么问题。比较优质的奶粉有科学的营养配比,不受母亲饮食影响,在计算奶量时也更方便,不像母乳全凭感觉。理性来讲,选好的奶粉,并不会比母乳差多少。

Photo by Kelly Sikkema on Unsplash

那为什么我一怀孕就想好了,只要自己有奶,就尽量亲喂?即便现在有诸多抱怨,都不愿放弃?为什么我听到女性朋友说自己完全用母乳时,总会心生羡慕呢?

随着一天天的哺乳,我有了相当奇怪的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喂奶和自尊心联系在了一起。

譬如在医院,因为奶量不够,每次我喂完奶,护工都会帮忙给孩子补几口我们偷偷带进来的奶粉。听到孩子津津有味地砸吧着嘴,我竟对护工手里的小勺心生嫉妒。它给孩子带来了我做不到的满足,虽然这么说很荒诞,但我觉得那小勺抢了我的孩子。

回到家,每次孩子被我的奶灌得昏昏欲睡,我总高兴地想:我的奶水终于多了,不用再喂奶粉了!可是,往往休息了不到一小时,孩子又哭闹起来。我不愿承认是孩子没吃饱,手忙脚乱地排除其他原因(尿了?想睡觉?肚子胀气?)。就算家人提出“是饿了吧”,我总觉得被他们小看了,不耐烦地反驳:“这怎么可能?刚吃完呢!当心过度喂养!”

Photo by Tim Bish on Unsplash

孩子越哭越伤心,还好像生起气来,但我仍然拒绝喂奶。直到我实在无法忍受,勉强解开衣服,她猛地一扭头咬上来,我才无奈地接受,远远没有过度喂养,我不能通过假装自己奶水很多来喂饱她。

最终我还是认输了,每顿母乳吃完都稍微泡点奶粉,孩子的消化系统也日渐成熟,喝奶时间规律了起来。但是,有关奶量的焦虑还是如影随形,产奶多少成了一场军备竞赛。

在问及我产后情况时,几乎每位女性长辈都会首先问“奶水够不够”,然后便是“炖什么汤可以催奶”、“亲喂母乳好还是挤出来瓶喂好”之类的讨论。身边的“奶牛”新手妈妈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和那些从不用奶粉还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同龄人相比,我这个“奶渣”感觉就像不及格的小学生。

家人们都劝我放宽心,大不了就放弃母乳,可我还是忍不住去看微信群和社交媒体上其他新手妈妈的奶量。看到她们分享冰箱里塞满的一袋袋冻奶或者吸出来满满两大罐的乳白色液体,我的好胜心被激发出来,如同以前在学校里考完试和同学对答案比成绩。奶阵来时,吸奶器阀门里乳汁倾泻而下,或者孩子咕咚咕咚大口吞咽的声音就如天籁,让我感到无比自豪,但每次不得不补给她的几口奶粉总提醒我,不够,还不够。

正像读书时想尽办法保住全A成绩一样,喂奶变成了我的一项近乎科学的追求。

我的卧室是一座实验室。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各种仪器和充电线。最热闹的时候,五斗柜上摆了两台吸奶器——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单边机器和一个椰子大小的双边机器,三个标着刻度、连着喇叭罩的储奶罐和它们各自的密封盖,一盒储奶袋和一支记号笔,一个手动集奶器以及一盒防溢乳垫。床头柜上则有我自己喝的水、清洁纸巾、餐巾纸、乳头膏和能够显示时间和室温的小夜灯。这些全是与哺乳有关的装备。

我读遍了母婴平台和社交软件上的建议,却陷入互相矛盾的信息中。有的说在亲喂完宝宝后要将残余乳汁吸光,就能逐渐提升奶量,也有的说没必要,因为乳房根本不可能被吸空;有的说要喝各种汤来催奶,也有的说喝补汤容易堵奶;有的说要找开奶师按摩通乳,也有的说开奶行业鱼龙混杂,按摩不规范会生病。

最具争议的莫过于所谓“PP追奶法”,即在凌晨花一小时进行多次吸奶-休息的循环,甚至在没有在奶水时空吸从而刺激奶量,但反对者认为,这不仅影响了睡眠(睡眠本身也有助于产奶)还很伤身体。半夜宝宝不需要吃奶的时候,大脑会自动记住这个规律,逐渐达成供需平衡,强行吸奶会打破这个节律。

市面上还有不少“追奶营”,付费加入社群,听专家讲课,交流打卡,将奶量“追”上去。这显然满足了许多新手妈妈的需求,不过我总会联想到更常见的“减肥营”,还有学生时代各种备考、背单词的集训班。

相信哪种说法、投入多少金钱和精力,完全取决于自己的科学常识和身体观念。最终我只得放弃寻找“标准答案”,继续更适合我的混合喂养,即以母乳亲喂为主,但不再强行追奶,不足的部分就用奶粉补上。

解决了奶量的焦虑,“烧脑”的问题还有不少。我的手机里装着记录宝宝日常起居的APP,每到给孩子喂奶,我都精确到秒地记下时间。同样,用机器吸奶时我也得记下几点钟开始、两边各花了多长时间、吸出多少奶。只要勤于使用,就可以看到APP计算的吸奶储量,一天天画出喂养曲线图。较真起来,甚至可以导出csv文件,自己编程拿这些数据做文章。

白天我们尚可以固定“亲喂+奶粉”的时间和比例,可到了夜间,我们无法预测孩子何时醒来。有时我被奶水涨醒,孩子却睡得香甜,我只得将奶水吸出,好不容易倒头再睡了一小时,孩子饿醒哇哇大哭,我身体里没有了“存货”,吸好的奶已在冰箱冷却,只得手忙脚乱地再去泡奶粉。还没戒夜奶时,每次醒来我都必须对着喂养时间表计算孩子大概什么时候醒来,决定到底是等着喂奶还是先行吸掉、放常温还是放冰箱。我在半梦半醒间的选择不仅关系到孩子和我的身体,也关系到我和家人们的心理健康。

而有关吸奶的一切更是让我好像置身于科幻世界。还没分娩时,购物软件的大数据就找到了我,给我推送诸如“免扶吸奶胸罩”这样的产品,宣传照中,苗条漂亮的模特挺着胸用两手梳头,胸罩上接了两个喇叭罩,罐子后面的透明管道连着她身后的机器。其他一些产品则展示出模特边吸奶边看书、玩手机之类的悠闲场景。

看上去很享受,但我总联想到自己曾在国外参观过的奶牛场,大转盘上一头头母牛身下连着吸奶装置,管道连到转盘底下。转盘一侧有两个通道,一边是奶牛们排队进入,另一边是它们排队走出。除了引导它们出入的工作人员,整个流程都是自动的。

这和大众想象中的哺乳大相径庭。原本母亲和孩子之间的亲密时刻变成了人与机器的交互,奶水不是直接进入孩子嘴里,而是由马达压出,灌注进容器,成为可以随时取用甚至被交换、售卖的产品。

澳大利亚某奶牛场。辛维木 图

只要亲身用一次吸奶器,就知道广告描绘的愉悦景象是多么“天真”。因为受不了每次都以相当不适的坐姿双手扶住罐子,我入手了一套免手扶装置,期待能够边吸奶边看书写稿,但一打开包装就傻眼了。两边的零件总共近20个,只要装错一个,就可能漏气或漏奶。为了防止污染和机器损耗,所有可能接触到乳汁的零件每次都需要清洗消毒,这包括集奶碗、喇叭罩等大件,也包括硅胶阀门、隔离软膜等小件,洗完后自然又要从头装一遍。

如果不用如此复杂的设备,转用另一种颇为流行的免手扶内衣,也不会轻松多少。毕竟,在乳房相对敏感的哺乳期全天穿这样的内衣不会太舒服,若是仅在吸奶时使用,又需要反复穿脱衣物。要是一天吸好几次奶,前前后后也得耗费不少时间。

在职场吸奶的“背奶妈妈”显然是最需要吸奶器的核心用户,但在背奶的诸多艰辛(将吸奶插入工作日程、找不被同事打扰的地方、避免在忙碌中回奶、携带冷藏奶水通勤)之外,再加上购买各种辅助配件、反复安装消毒等等,着实又添了不小的压力。加拿大学者考特妮·琼格(Courtney Jung)在《母乳主义》一书中提到,甚至有许多美国母亲边开车边吸奶,以至于吸奶器的车载电源适配器都成了刚需。但如果开车时打电话是违法的话,分心吸奶不也应该是吗?

费那么大周章,就为了多喂孩子一点母乳。即便在理清了喂养节律后,追求效率的我还总想着计算其中得失,疑惑自己为什么不肯选择显然更方便的纯奶粉喂养。

在上文提到的《母乳主义》一书中,琼格指出,在西方,曾经配方奶才是主流,从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60年代,母乳喂养常被视为“不斯文”、“落后”,而可以定量喂养的配方奶则显得“科学”,又能将母亲解放出来。医生甚至会给产妇打回奶针,以使其避免泌乳负担,尽可能快地回归正常生活。

20世纪中叶起,保守派女性和女权主义者不约而同地开始呼吁母乳喂养。一方面,保守派提倡女性将当好母亲作为全职工作,向孩子倾尽感情和关注,包括以自然方式而非依赖科学来哺乳。另一方面,女权主义者呼吁通过哺乳来夺回女性对身体的控制权,她们的身体不是男性主导媒体凝视或男性医学专家说教的对象,而应该由自己决定如何使用,包括光明正大地履行哺乳这一天然职责。

到70年代,随着以雀巢为代表的配方奶粉公司在发展中国家大举扩张,与奶粉喂养有关的负面新闻层出不穷,例如婴儿营养不良、腹泻、死亡。这主要是因为贫穷母亲用被污染的水冲泡奶粉、买不起昂贵奶粉因此大量兑水稀释、为省钱而不当储存没喝完的奶,与奶粉本身没有确切关联,但雀巢激进的营销策略(让推销员假装护士进产房,发放免费奶瓶及奶粉以争取“第一口奶”等)着实令人不适。随着美国及其他一些西方国家掀起抵制雀巢的运动,母乳喂养在这些国家由边缘进入了主流。

近几十年里,各种科学研究表明了母乳喂养的优越性:从美国儿科协会、美国疾控中心到世界卫生组织,专家们普遍认为,母乳喂养能降低各种疾病的概率,包括耳部、胃肠道和下呼吸道感染,增长智力,稳定情绪等。医学组织通常建议纯母乳喂养至少六个月,最好能到一两年,甚至“只要有奶,越久越好”。这也是我在医院、母婴APP和各种渠道得到的信息。

我能喂多少奶,会代表我是不是个好母亲——产生这样想法的不止我一个人。琼格提到,从左翼嬉皮士到基督教右翼,都把母乳喂养视为一种“道德正义”。尤其是对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上层父母而言,母乳喂养被视为“拼娃”的初级阶段,为的是让孩子长得更健康、更壮实、更聪明。

我从孕期就毫不犹豫地选择母乳喂养,可能就是受到这种心态影响。

但如果说母乳喂养的好处其实是被夸大了呢?

琼格发现,其实从没有任何科学家做过母乳喂养的随机对照实验,因为参加实验的每个母亲都有各自喂养孩子的偏好,不会按研究课题的需求而改变。研究者在比较母乳喂养和奶粉喂养孩子的情况时,很难排除其他变量。例如在美国母乳喂养的母亲一般更少吸烟,学历更高,家庭更富裕,这些都有可能让孩子更加健康聪明,不能单独归因于喂养方式。

同时,有关哺乳的实验通常样本较小,跟踪研究对象的时间较短,有些并不区分“纯母乳”“主要喂母乳”“每天喂一次母乳”等喂养方式。学术期刊的“发表偏倚”(publication bias)也倾向于发表证明“母乳喂养有效”的论文,落下了那些证明“母乳喂养作用不大”的研究。这些学术因素都导致大众看到更多有关母乳喂养好处的内容。

也有科学家在设计更严谨的实验。加拿大科学家迈克尔·克莱默(Michael Kramer)领衔的“促进母乳喂养的干预实验”(Promotion of Breastfeeding Intervention Trial)在白俄罗斯对17000多对母婴进行跟踪研究,结果表明,母乳喂养确实下降了胃肠道感染的概率,不过保护作用仅限于实际哺乳期间及停止哺乳后约两周内,且并不能预防耳部和呼吸道感染。

其他研究表明,母乳降低耳部和呼吸道感染率的功效虽然存在,但不算明显——据琼格计算,大约5400小时的母乳喂养才能减少一例耳部感染,15600小时的母乳喂养才能减少一例肺炎。至于其他疾病,尽管有些研究说母乳喂养有用,但总存在空白或矛盾的地方。“显著”一词在统计学和通俗语言中的用法非常不同,医学研究所说的“效果显著”,在大众的日常体验中可能很微小。

此外,关于母乳喂养好处的宣传,很多并没有区分吸奶瓶喂和母乳亲喂。当前关于母乳的宣传主要聚焦于母乳本身的成分,而非哺乳过程。这更有金钱价值——强调母乳成分有助于吸奶器及各种配件的销售,奥巴马的《平价医疗法案》还要求保险公司承担新生儿母亲购买吸奶器的费用,促进了相关厂家和商店的生意。多余的冷冻母乳也形成了市场,人们互相买卖母乳,或者将母乳制作成营养补品,有时甚至无视母乳中可能存在的病毒和污染。

事实上,很多研究者认为,比起母乳里的营养物质,真正有利于孩子神经认知的是哺乳母亲与婴儿的密切互动(说话、对视、微笑)。然而,强调哺乳过程产生不了太多利益,还给企业、政府提出了难题。亲喂母乳的女性对工具的依赖大大减少,对空闲时间的需求则直线上升。她们需要更长的产假、更弹性的工作时间、更到位的母婴服务,如何在实现这些的同时避免损害女性在职场上的权益,又成了两难。

Photo by Wes Hicks on Unsplash

总之,从表面上看,母乳比奶粉更天然,离资本更远,但实际上依然有商业利益隐藏其间。在科学依据不够稳固的前提下,过度强调母乳喂养,以至于形成“母乳喂养才是好妈妈”的流行观念,不仅给母亲们带来了沉重的身体和心理负担,也迫使更多女性为哺乳而回归家庭或选择相对轻松的工作,或者成为雇主边缘化女性员工的借口。

《大西洋月刊》作者汉娜·罗森(Hanna Rosin)在2009年的一篇文章中还提到,由于母乳喂养的任务要由母亲独自承担,育儿任务的天平也会越发向其倾斜。其他家庭成员会认为,既然母亲会喂奶,那她肯定最擅长安抚孩子,以此类推,也肯定最懂怎么给孩子选一所好学校……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形成。

与没有法定产假的美国母亲相比,有五个月产假的我还算幸运,有充足时间亲自哺乳,又不至于久到让我过度执著于喂奶这件事、耗尽我的心力。在适应之后,我虽谈不上多么享受这个过程,但开始把它视为一次值得日后怀念的可贵经历。

一天五六次,加起来三四个小时,我的孩子闭着眼睛认真吃奶,小手抓紧我的手指或衣襟,“奶醉”之后伸个大大的懒腰。等她学会奔跑、出去探索外面的世界、开始与我争论,她依然是我亲爱的骨肉,却不会再有这样肌肤相贴的时刻。这种温暖的联结无法用照片记录,用文字也仅能留住苍白一角,如流水般让人全身心浸没,又在下一个瞬间流逝。

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断母乳。在产假的后两个月,我重又开始半夜将自己闹醒,挤出一顿奶冻进冰箱,并且再次像做科学实验那样,一点点检验孩子是否愿意吃冻了一周、两周或更久的母乳。我还没入手保温袋和蓝冰,没有决定要不要凭着我那不多的奶量花功夫背奶上下班。不行就逐步转成全奶粉,我告诉自己,母乳喂养不错,但奶粉也不差,无需有任何负罪感。

是否母乳喂养与是否是好母亲无关。一个人的成长受许许多多因素影响,喂养方式只是其中之一。琼格在书中提到,如果父母长时间和孩子分开,不怎么抱孩子或跟他们讲话,那么仅凭母乳喂养,并不能让孩子形成安全型依恋,也并不能让其长成情绪稳定的聪明孩子。可以这么理解,过度执著于母乳喂养而忽略育儿的其他方面,就像只知道往孩子身上砸钱一样,只是给家长一种心理安慰,让其对自己的缺位不会太过内疚。

尊重科学,选择适合自己的喂养方式,确保孩子的健康和自己的好心情,而非刻意去追求别人口中的“正确”。正如琼格在《母乳主义》一书结语中所写:“爱你的孩子,让她知道你爱她,这比母乳喂养重要得多。引导她仰卧入睡,牢牢系好安全带,给她找个好的保姆或日托所,与她交流、倾听她的心声,挣钱养家,确保婴儿床的安全,关注她的成长,帮她建立自信,让她有栖身之所,多多关心她……这些都比母乳喂养更重要。”

原标题:《新手妈妈笔记|“开采”母乳:汗水、金钱与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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