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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把张爱玲从遗忘中挖掘出来

2022-07-26 18: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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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数中国现代作家,能像张爱玲这般于本土海外皆声名煊赫的可谓寥寥。然而在大半个世纪以前,她却一度被归为 “新鸳鸯蝴蝶派”作家,为主流文坛所鄙弃。

值得庆幸的是,夏志清先生在其1961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全然不理会当时的“定评”,将张爱玲称作“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并对其多部作品进行了深入且极富洞见的品评,从而再度引发了中西学界对其的关注。诚如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王德威所写:“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发掘了张爱玲笔下日常生活的政治。”

如今,张爱玲及其作品早已形成一种“文化风尚”,相关的研究论著亦卷帙浩繁,但夏先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的评述,却仍是了解这位传奇作家不可错过的重要资料。

最近,世纪文景联合活字文化推出了的全新平装版本,方便阅读和携带。版面疏朗,久读不累。

张爱玲(1921-1955)

本文节选自夏志清所著《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编第15章

夏济安 译

1954年,摄于香港英皇道兰心照相馆内

对于一个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人说来,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儿(Katherine Mansfield)、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韦尔蒂(Eudora Welty)、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

HARD ROAD 赫德路 现 常德路

张爱玲的家世和大多数中国现代作家不同:她出身阀阅门第,她家既有前朝的豪华,又复很早接受了西洋文化。从她两篇自传性质的散文(《私语》和《童言无忌》)看来,她的父亲该是名门之后,而且和清朝宫廷关系也颇密切。她对于西洋文学,似乎也略有认识。(张爱玲有一天发现她父亲的藏书中有一本萧伯纳的Heartbreak House,上面有他的英文签名,并用英文写下购买年月等。)可是张老先生既然享有中国旧派士绅的特权,难免也沾染上士绅的恶习。她的母亲在当时应该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张爱玲年龄还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她姑姑姐妹两人到欧洲留学去了。她恐怕是对家庭不满,才肯抛下儿女,远涉重洋去读书的。她丈夫抽上了鸦片,而且讨了一个姨太太。母亲虽然不在身边,张爱玲的童年想必过得还有趣。她常常看到穿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到她父亲的宴会上来“出条子”。她有个弟弟,年龄比她小一岁;弟弟的性格比较柔弱,在腐化的环境中,难以上进。

张爱玲8岁那年,母亲游学归来,她家也从天津搬到了上海。她父亲那时痛改前非,把姨太太遣走,而且拼了命把鸦片戒掉。父母既已言归于好,张爱玲的生活也就恢复正常。可是不久父亲故态复萌,母亲忍无可忍,毅然办理离婚手续之后,再度去法国。张爱玲那时在中学读书,智识已开,更感觉到失掉母爱的痛苦;但是好在她姑姑这次没有跟去,还可以给她一点安慰。

她父亲重婚后,这位敏感的少女感觉到更不痛快:

我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流言》(台北,1968),页150。

因为生活苦闷,张爱玲读书很用功,同时幻想以写作成名。她中学毕业那一年(1937),母亲从欧洲回上海。现在她在父母之间有个选择,可是她心向母亲,亲友间无人不知;她父亲和后母想拉住她不放,拉不成,就由妒生怒。她同后母吵了一架,又给父亲重重地打了一顿;打完之后,又给父亲关了起来,丧失了自由,她觉得人都老了几年。她体会到做疯人的味道,同时幻想她如何能学《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和中国旧小说里的人物那样,可以逃出牢狱,重获自由。关于那时候她的心境,她有一段描写:

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流言》(台北,1968),页153。

她后来患痢疾,可是她父亲不替她找医生,也不给她买药。她禁闭了差不多一秋一冬,最后,快到阴历年的时候,她逃走了。她叫了一辆黄包车,一直拉到母亲那里,她虽然好久没出门,倒没有被车夫敲竹杠,自己高兴“还没有忘了怎样还价”。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她父亲的家。她继续用功读书,考取了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伦敦大学那时在上海举行招生考试),因为欧战关系,英国没有去成,她改入香港大学。香港那地方,比上海更要五方杂处,她所认识的人也更多了。港大的学生有欧亚混血儿,有英国、印度和华侨富商的子女,这些人物在她小说里有时也出现。她大三那一年,太平洋大战爆发,香港沦陷,她和同学们都在宿舍里被禁闭过一个时候。她后来回到上海,开始从事写作。那时候上海文人不是受日本帝国主义所利用,就是那些只谈风月的周作人派散文作家,写作的环境当然并不好。张爱玲却安心培养自己的“风格”。1943年到1945年,她是上海最走红的作家,经常在《杂志》《万象》《天地》等月刊上发表文章。除了《传奇》(1944)外,她出了一本散文集《流言》(1945)。《传奇》增订本在1947年出版,1954年香港天风书店重版,题目改成《张爱玲短篇小说集》。

张爱玲港大学籍登记照片。香港大学档案馆藏(图片来源:)

张爱玲早年的生活并不快乐,亏得她毅力坚强,没有向环境屈服;后世读者能够读到她的作品,应该觉得幸运。一般青年女作家的作品,大多带些顾影自怜神经质的倾向;但在张爱玲的作品里,却很少这种倾向。这原因是她能享受人生,对于人生小小的乐趣都不肯放过;再则,她对于七情六欲,一开头就有早熟的兴趣,即使她在最痛苦的时候,她都在注意研究它们的动态。她能和简· 奥斯汀一样地涉笔成趣,一样地笔中带刺;但是刮破她滑稽的表面,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大悲” ——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青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

张爱玲在差不多刚会执笔的时候,就不断编故事、画图画。据她自己说,她七岁那年,就在编一则以隋唐为背景的历史小说。这种写作兴趣的早熟,可以和勃朗特姐妹相比。年岁渐长,她又试写各样的通俗小说,从鸳鸯蝴蝶派章回小说一直到叫喊革命口号的普罗小说。把文字好好地活用,固然给她极大的乐趣;但是画人物画也使她很得意。《流言》里面有好几页人物素描,都是些她在上海香港所见到的人物;她的描绘能够把握重点,而且笔触轻灵,不浮不乱。她假如好好地受过一些图画训练,可能成为一个画家。张爱玲从小就用文字、图画来记录她自己看到的世界,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感官享受,非常爱好。她有一篇散文,描写上海虹口日本布店所发售的各种色布,色彩非常华丽。她对于嗅觉的快感,也有同样强烈的嗜好。这里可以抄录她的散文《谈音乐》中的两段文字:

气味也是这样的。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昏,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它开动的时候“布布布”放气。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因为我故意把手脚放慢了,尽着汽油大量蒸发。

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油漆的气味,因为簇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仿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久,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候的“米烂陈仓”。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惯要呕,后来发现肥皂也有一种寒香。战争期间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我也不介意。

《流言》(台北,1968),页195。

气味也是这样的。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昏,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它开动的时候“布布布”放气。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因为我故意把手脚放慢了,尽着汽油大量蒸发。

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油漆的气味,因为簇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仿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久,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候的“米烂陈仓”。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惯要呕,后来发现肥皂也有一种寒香。战争期间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我也不介意。

冷冰川作品《夹竹桃》(50x38cm 2012-2013年)图片来源:《二十四:节气书画》(作者:沈胜衣,冷冰川,中信出版社,2015年)

音乐通常都带一点悲伤意味,张爱玲说她因此对音乐不怎么喜欢。可是唯其因为音乐是悲伤的,音乐在她的小说所创造的世界里占着很重要的地位。她母亲是个有修养的音乐家,她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学钢琴。在《谈音乐》那篇文章里,她说她喜欢巴赫、莫扎特等古典派作曲家,甚于浪漫派作曲家。足见她的趣味不凡。可是读者且不要误会她像一般教会学校出身自命高贵的小姐一样,对于“下流”的东西,不屑一顾。她喜欢平剧,也喜欢国产电影;还常常一个人溜出去看绍兴戏、蹦蹦戏。那些地方戏的内容是所谓“封建道德”,它们的表现的方式——不论曲调和唱词——是粗陋的、单调的,但是她认为它们同样表现人生的真谛。文明社会里,仪式是幽雅了,趣味是繁复了,但是人生的真谛仍旧不变。中国旧戏不自觉地粗陋地表现了人生一切饥渴和挫折中所内藏的苍凉的意味,我们可以说张爱玲的小说里所求表现的,也是这种苍凉的意味,只是她的技巧比较纯熟精巧而已。“苍凉”、“凄凉”是她所最爱用的字眼。

原标题:《是他,把张爱玲从遗忘中挖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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