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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苏｜传奇设计师三宅一生：“一块布”中的设计哲学

2022-08-11 22:2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8月5日，日本设计师三宅一生(Issey Miyake)因肝细胞癌去世，享年84岁。

三宅一生1970年成立三宅设计事务所，次年创立品牌“三宅一生”。作为真正定义了日本先锋时装的设计师之一，三宅一生的作品并非一味模仿西方、借鉴日本民族视觉元素，而是融入日本传统哲思，注重极简的语言、现代的创新和对人的关怀。比如，三宅一生不会照搬和服的设计元素，他是以一种哲学家式的思考，提炼出了和服的精神。那是一种什么精神呢？

设计文化研究者、作家李孟苏老师在活字文化出品的音频节目《你好呀！日本》中，曾介绍传奇设计师三宅一生服装的设计精神，“一块布一气呵成”。

从一块布到一块带褶皱的布，三宅一生摆脱了西方传统的造型模式，将东方制衣技术的创新模式以深向的反思维进行创意。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李孟苏老师主讲的这节音频节目《“一块布”中的设计哲学》。

三宅一生（Issey Miyake，1938-2022）

上一讲我们谈到，高田贤三是打入欧洲的日本设计师军团的领军人物。不过真正在时尚界开创日本先锋前卫风格的设计师却是三宅一生、山本耀司、川久保玲等人。他们和高田贤三不同，在进军巴黎之前，各自在日本都创立了自己的品牌，评论界常常将他们相提并论，称之为“三巨头”。今天我要讲的是“三巨头”之一的三宅一生。

提到三宅一生，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服装上的褶皱，又或者想到乔布斯，因为他总穿着的那件黑色高领套头衫就是在三宅一生定做的。

乔布斯在2008年的演讲现场。摄：David Paul Morris/Getty Images

三宅一生1938年出生于广岛，他上的不是文化服装学院，而是多摩美术大学。他比高田贤三晚了几个月到巴黎，在巴黎上的也是一所裁缝职业学校。总之，他不是那种学院派出身的设计师。后来他又去了纽约，再回到日本时，成立了自己的品牌，有了一定的积累后，于1973年到巴黎时装周发布了自己的设计，1975年在巴黎开设门店。

日本历史上没有建立时装设计的体系，所以，1951年出道的森英惠就成为日本第一个时装设计师。对于三宅一生这一代的日本设计师来说，意味着他们可以不用背负历史包袱，以新鲜的视角解读时装，这未尝不是是一种幸运。三宅一生自己说过，他的劣势是缺乏对西方时尚的传承。但是反过来看，他也不会受到西方传统或惯例的约束，可以独立于西方的时尚体系，重新定义服装的概念和穿法，甚至创造新的服装生产方式。

欧文·佩恩为三宅一生拍的肖像 1988｜三宅一生1985年的作品，图：Irving Penn基金会

三宅一生、高田贤三和川久保玲都非常看重日本的传统服装，比如农民的黑色长袍、武士的盔甲和艺伎的和服，都给了他们灵感。不过，在三宅一生的设计里，你很难一眼识别出他对日本民族视觉元素的借鉴，然而当他的作品和西方设计师的作品放在一起，几乎所有人又都能感受得到他作品里强烈的东方哲学和美学意境。举例来说，三宅一生不会照搬和服的设计元素，他是以一种哲学家式的思考，提炼出了和服的精神。那是一种什么精神呢？

首先我们要知道，和服的制作是将一块宽36厘米、长12米的布料裁剪成若干长方形布片，拼接在一起，因此布料几乎没有浪费。和服不分码数，同一块布可以根据各人的胖瘦高矮调整。三宅一生认同这样的理念，他认为，服装本质上就“只是人身体上的一块布”，因此他为自己的设计明确了一个基础概念，那就是：一块布。

三宅一生1976年的作品“一块布一气呵成”，从日本传统和服得到的灵感。

“一块布一气呵成”，三宅一生让这个理念成为他服装的设计精神。比如一块圆形或方形的面料上挖了三个洞，中间再加一根抽绳，便成为一条连衣裙。他说：“你可以用你想要的方式理解它们，你可以用你想要的方式穿它们。”这只是一块二维的布料，挂在身体上以后，倚靠重力的作用，就变成了三维。这样的衣服不分男女，没有固定的结构，没有华丽的细节装饰，这种很理性的设计，挑战了西式服装的传统，也挑战了当下的审美。

三宅一生的“一块布”系列在刚推出的时候，客人买到的“一块布”产品真就是一整卷布，上面有各种虚线，买回家后对虚线自由进行剪裁折叠就能做出一件衣服。后来消费者可以买到已经剪好的服装，但在服装上仍有虚线，你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沿着不同的虚线进行裁剪，把原本的高领、长袖、长裤、半裙等款式变为低领、短袖、短裤、迷你裙。每一种衣服有2到3种不同的款式。这块布，不需要缝合，不会抽丝，布料几乎得到了最充分的利用，浪费极少。

三宅一生的构想与实践：ISSEY MIYAKE East Meets West 1978年，摄：Tatsuo Masubuchi

和服是一种适合所有人的“通用性设计”，而“一块布”的设计理念体现了和服的精髓。三宅一生就是这样现代化地重构了日本传统元素。“一块布”不仅仅是一个独立的时装系列，更改写了服装与身体的空间关系。

斋藤义重（Saitō Yoshishige，1904-2001）

前面说过，三宅一生是学艺术出身的。他上大学时，多摩美术大学出了个重量级的艺术家，名叫斋藤义重，是日本抽象艺术的奠基人。斋藤义重在创作时，主要的材料是刷成黑色的云杉板，他把它们互相搭置，经营出点、线、面的位置关系。他尤其重视作品结构的开放性，使空气可以在作品中自由地流动，力求作品在不同的空间环境下可以产生不同的动态，这其实反映出日本文化中特有的“间”性审美，对三宅一生今后的时装设计也产生了比较重大的影响。

所谓“间”性审美，就是注重感受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彼此之间要有空白、有留白、有独处的空间。把这种理念代入到时装设计中，可以概括成一句话，那就是：“服装与身体之间要有空间，要有力量，要形成某种氛围。”其实三宅一生、山本耀司、川久保玲的时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服装与身体之间有明显的空间，这一空间让身体得以享有更大的自由。而这也是他们的设计与西方服装的显著差异。

西方的传统着装观念认为，服装的基本形态与人体曲线密切相关。裁缝做衣服时会特别注重腰部、臀部的处理，腰要收，臀要翘，要对人体曲线扬长避短，强化好看的部位，调整不美的地方。但这样做也使得衣服与人体间的空间变得很小，不仅仅是贴身而已，甚至会出现紧身胸衣这种影响了人体自由活动，长期穿着对身体造成损害的服饰。西方直至1950年代，欧美女性还普遍穿紧身胸褡，好勒出蜂腰的效果。

三宅一生设计的粗棉布时装，1975年

我们再看三宅一生的设计，它们不对称，也不规则，不带人工雕琢的痕迹，不以表现人体曲线为目的，非常接近自然的状态。1971年，三宅一生借用柔道服的形态设计了一系列粗棉布时装，由于太过宽松，在东京发布的时候还被嘲笑说是 “装土豆的袋子”。当时的日本人还是受西方文化影响更深，他们无法理解，也不接受三宅一生对传统文化的革新。

“三宅一生和十二位黑姑娘”时装秀

到1976 年，三宅一生在纽约和巴黎已经获得极大成功，他再次回到日本，这次他推出了名为“三宅一生和十二位黑姑娘”的时装秀，这个系列的服装同样轮廓宽大，看不出结构。在秀场上，黑人模特彷佛在跳现代舞般大幅度地运动肢体，于是服装的形态也随之频繁变幻，在视觉上造成了惊人的冲击力。这一次，三宅一生的设计在日本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可。

我想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是，三宅一生不是让服装本身立体化，而是通过人与服装融为一体而变得立体化。人体动作能够成为传达服装趣味的载体，使服装这样的静物产生动态的势能与美感，不禁使人联想到葛饰北斋的浮世绘作品《神奈川冲浪里》中所表现出的海浪的激荡之势。我们常说三宅一生的服装让身体成为活动的雕塑，就是这个意思。

服装与身体要形成空间，不仅仅靠剪裁，也需要面料来支撑。三宅一生在构思他的设计时，非常注重利用日本当代纤维行业的前沿技术，并参与新面料的研发，用现代科技来实现他的东方哲学思想。说他是面料的发明家、工程师也不过分。这种理性的科学精神出现在服装设计师身上，确实格外引人注目。

三宅一生在面料问题上当真是毫无禁忌。他建了一个实验室，联手纹理设计师、结构工程师、数学家、计算机专家，探索未来制作服装的无限可能性。他们研究用任何你听起来可能或不可能的材料来织造布料，比如宣纸、比如橡胶。他的高级成衣系列“132.5”采用了一种再生材料，将回收塑料瓶通过研磨、溶解，然后纺织出PET纱线，织出的面料有羊毛织物的手感和保暖性。在三宅一生的带动下，对面料科技的注重成为日本设计师普遍的特点。

我们看和服就知道，日本人传统的穿衣方式需要缠裹和重叠，和服就相当于把一整块料子裹在身体上。而三宅一生用现代织物来体现这种缠裹和重叠。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他发明的褶皱系列，也叫“三宅之褶”。

“三宅之褶”的特别之处在哪里呢？一般在服装上做褶皱效果，是先在面料上压出褶皱，再剪裁。三宅一生反其道而为之，先用普通涤纶面料做成比原始款型大2至3倍的衣服，再上压褶机加工，一次成型，“就像从吐司炉里出来的一样”。这样制成的衣服非常轻盈，而且耐挤压、可水洗、无须熨烫。

三宅一生的褶皱并未止步于此。他与数学家一起，用数学模型和电脑软件分析日本折纸艺术，将折纸的概念延伸到服装设计中。一件衣服经过巧妙的折叠最终变成平面的方形，当你捏住方块的一角并向上拎起，衣服的三维形态便出现在眼前，而由折痕所构成的褶皱和几何三角形状，巧妙地形成了衣服的廓形，赋予其结构的美感。他们设计出10种基本样板，稍微修改部分结构的尺寸或者折叠方式，就可以衍生出大量的变种，变出衬衫、裙子、裤装和连衣裙。

1990

西式服装的廓形相对固定，对身体及其活动有一定的束缚，三宅一生发明的褶皱、方块，让面料充满可塑性，立体感增强，自由度变大。从美学角度看，褶皱产生微妙的阴影，颇有谷崎润一郎赞叹的阴翳之美。身体在活动时能感受到服装空间带来的惬意，也能感受到褶皱、和几何形状天然的棱角给予身体的丰富的触感。日本有一种独特的手感文化，追求涩和拙的趣味。褶皱改变了西方高级成衣一向平整光洁的定式，让服装在视觉和触觉两方面都表现出这种独特的日式趣味。

我们都说三宅一生的设计富有东方气质。因为这些服装的基本元素大简无形，用最简洁的线条和图案去表现宇宙之无穷，蕴含着“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禅意。也是因为他的服装折射出东方式的舒畅飘逸的精神世界。中国人看到他的设计，穿上他的服装，会联想到东床上歪坐的王羲之，想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东坡先生。他们洒脱豁达、不为物累的超然气度，是东方文人阶层历来的向往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