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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世界主义的社会,我可以自由地做我自己|纪念段义孚

2022-08-15 07: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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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Yi-Fu Tuan)于美国中部时间 8 月 10 日上午逝世,享年 92 岁。段义孚是人文主义地理学(Humanist Geography)的创始人,一生著作丰富:《恋地情结》《空间与地方》《逃避主义》《回家记》《神州》《无边的恐惧》《人文主义地理学》《浪漫地理学》……

吴琦也是受段义孚影响的万千读者之一,他写道:“段老师的写作是很精彩的,材料细微,臂展宽阔,尊重基本的直觉,再对大的问题进行围拢,做了地理学向人文迈进的开创性工作。他用经验来解释经验,创造了一种对经验的叙事。他说过,‘清晰地阐释微妙的人类经验仍然是可能的’。”

除却地理学家的身份,段义孚作为随笔作家同样出色,在 1985-2012 年期间,他以“Dear Colleague”(致同僚)为题,通过书信和短文的形式分享所思所感。《人文主义地理学》这本书中,也可以看到他写作的这一面貌。今天单读重读前两章,纪念这位重要的学者。段义孚回忆了他在重庆、悉尼度过的童年,从那时接受的教育里思索人文思想的形成。

《人文主义地理学》(节选)

撰文:段义孚

第一章 重庆

七岁至十岁的三年间(1938—1941),我在备受战争蹂躏的重庆上学,就读的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学校是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于 1938 年创办的。他们这么做是因为附近没有小学,我们这些孩子也因为年龄太小还不能去上著名的南开中学。南开中学的校长也鼓励他们这么做。校长不仅允许他们使用南开的校名,而且还在南开发电厂的旁边提供了一间教室。在这间教室里我学了些什么呢?无疑,学了算术,但我不记得是怎么学的,也许是因为老师用传统方法教的吧。我记得学习了阅读和写作,尤其是阅读。我们这些小孩阅读了中西方的故事。

中国的传统故事鼓励人们虚心好学、孝敬父母和热爱祖国,七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记得些许。

其中有囊萤夜读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山村男孩白天在田里务农,只能晚上学习。问题是男孩家太穷,连一支蜡烛都买不起,所以他捉了好多萤火虫,放在纱网里,然后借着萤火虫的光读书。这个故事使我们深受鼓舞,不仅钦佩男孩渴望学习的精神,还折服于他学习方法的独创。不要把贫穷当成不可逾越的障碍。

第二个故事有关孝道,孝道是中国人的核心价值观。一位极度贫穷的母亲因营养缺乏而奄奄一息(注意这一反复出现的贫穷主题)。她儿子从胳膊上割下一片肉,为母亲做汤补充营养。一个非华裔的读者可能会被这种暴力震惊,但作为一个深受孝道文化熏陶的中国孩子,我从容地接受这一行为。

我记得的第三个故事有关爱国主义。宋朝将军岳飞(1103—1142)是所有中国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他带兵抵御北方金朝对大宋王朝的入侵。书里有一幅图,描绘了岳飞赤裸上身双膝跪在母亲身旁,母亲在他背上刻下“尽忠报国”几个大字。尽管儿时的中国被日本侵略者包围,要为民族救亡图存而斗争,奇怪的是,我们并未读到诸如此类的更多的爱国故事。可能因为我们的父母和老师都知道,民族主义热情有可能失控,会在我们易受影响的年纪留下难以抹去的印记,他们限制我们读这类故事。

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上了大学。毕业后,他们离开中国去欧洲和美国读研究生。学成回国后,他们既没有教书也没有在政府机构任职,而是成立了一个由世界主义者组成的小群体。在这里,人们见了面便热烈地讨论。在静谧的夏夜,他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其中某个人会望着夜空指出猎户星座,随即引发一场有关天文学的生动交流——不仅涉及科学,还涉及希腊神话。而这又会引发这样的提问:“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就没有关于星体的神话?”另一位朋友会提到镇上新放映的一部好莱坞电影,随便提及的一句话就可能引发一场关于元代(1279—1368)戏曲以及元曲是否适合拍成电影的讨论。关于教育政策,一位儒学者和一位约翰·杜威(John Dewey, 1859—1952)教育哲学的推崇者,两人会讨论死记硬背的优缺点。而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坐在星空下聆听这些有趣的谈话无疑是永生难忘的乐事。

因为父亲和他的朋友在西方接受了硕士阶段的教育,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读了一些西方故事。我们读了苹果落到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 1642—1727)头上,读了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 1706—1790)在暴风雨中用风筝来收集电,也读到了詹姆斯·瓦特(James Watts, 1736—1819)的漫不经心。但我认为父母还有一个更明确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的心智变得勇敢,似乎他们无法用恰当的中国故事来启迪我们以达到这个目的。借助苹果砸到牛顿头上的故事,老师向我们介绍了地心引力和太阳系的原理;富兰克林飞上天的风筝开启了有关电的话题。但长远来看,对我们而言,这些故事的重要之处在于鼓励了我们的创新思维和行为。我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在苹果树底下幻想可能比在家做加减法运算更好,在暴风雨中冒着触电危险做科学实验是值得的。

我最喜欢詹姆斯·瓦特小时候的故事,他长大后发明了蒸汽机。据说他经常独自坐着,对着空气思考发呆。他的母亲想让他务实一点,便给他布置了一项任务,让他看着时间煮鸡蛋。她对瓦特说:“这是鸡蛋,你把它放进沸水里,看着表,一定要在两分钟后把鸡蛋取出来。”两分钟后,瓦特的妈妈回来了,她看着煮沸的水,惊恐地发现她的表竟然在水里。同时,瓦特正疑惑地盯着自己手上的鸡蛋。大人们是在告诉我们,如果未来可以发明蒸汽机,把妈妈的表煮了也没关系吗?

中国故事趋向于强调道德,西方故事则更注重人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 1854—1900)笔下的《快乐王子》(The Happy Prince, 1888)同时兼具东西方故事的特点。我再次钦佩父母和老师的敏锐。选择这个故事给我们读,是因为他们觉得中国故事更倾向于引导人们对家人和邻居行善,即只善待那些可互得利益的人,而忽略了无关利益的陌生人。大多数西方故事也有缺陷,它们多以不切实际的婚姻和婚后夫妻的幸福生活作为结局。而《快乐王子》具有更高的道德准则,提倡普世论,既融合了佛教的慈悲思想和基督教的救赎论,又超越了局限于地方的来往和简单的乐观。这个故事以王子和小燕子的悲惨离世作为结局,这种现实主义很可能为有感知力的年轻读者所青睐。这也许会让他们坚信,王子和小燕子心甘情愿地为急需帮助的陌生人而死,绝对是正确的。正是生活中这些绝对正确、十分罕见却又可能真实发生的事情,让我们感到快乐。

电影《快乐王子》

至于对美感的教育,我并不记得我们有西方学校里常见的那种绘画课。也许在中国,绘画课没大必要,因为书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练习书法对于孩子来说是件琐事,然而做准备工作(如研墨)的时候,又是一件趣事。我记得在这个过程中,需要先从书包里拿出墨片和砚台,然后在砚台上倒些水,接着研磨墨片产生浓黑的墨汁。用毛笔写字也很好玩,毛笔的厚度和笔画倾斜充满魔力,一个完整的字,写得或紧凑或松散,都丰富着字本身的意义。

年轻的孩子需要锻炼。我们无法进行竞技运动,不过是因为人少无法组队。我不记得进行过一项流行于当代中国的体育运动。小时候,我们做各种游戏,如跳绳、躲猫猫、寻宝或是男孩之间玩耍式的打斗。

有一个游戏使我记忆尤深,名叫老鹰捉小鸡。我认为全世界的孩子都玩类似的游戏。在游戏中,一个孩子扮演鸡妈妈,排在鸡妈妈身后的一队是小鸡仔,老鹰则试图捉住小鸡。鸡妈妈展开翅膀并变换着方向来竭力保护小鸡,与此同时,小鸡们在她身后跟着疯狂地摇摆躲闪。

当我扮演小鸡仔的时候,感觉自己非常脆弱,极易受到攻击,被老鹰捕捉的时候兴奋地尖叫闪躲。在下一轮游戏里,我可能扮演鸡妈妈,再一轮,又可能扮演捕食的老鹰。这个游戏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心情和行为不像机器人那样一成不变,有时会感到脆弱害怕,有时又要保护和养育他人,有时甚至具有攻击性和掠夺性。

另外一个游戏是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发明的,同样有趣又有教育意义。我能想象在学习有关太阳系知识的时候会用到这个游戏。通常的方法是,老师站在一个模型后,告诉同学们是万有引力使得月球、地球和太阳一个围绕着另一个转动。对于维特根斯坦来说,这种方法太被动。因为在老师示范之后,孩子们对于万有引力仍没有什么感觉。为了让孩子们有切身体会,维特根斯坦推荐了一个对孩子们绝对有吸引力的游戏。在操场上,让男孩扮演太阳,按照一个方向缓慢移动;让一个女孩扮演地球,她的任务是围绕那些扮演太阳的男孩奔跑;另一个女孩扮演月球,她的任务最重,因为她要在地球围绕太阳奔跑的同时围绕地球奔跑,同时太阳本身也在不断扩展的宇宙里向外移动。过一会,男孩和女孩交换角色,使得每个人都能了解特定天体是如何运行的。

电影《万物理论》

两个游戏都涉及了客观世界,一个游戏涉及社会规则,另一个涉及太阳系。不涉及诸如此类的游戏,对我而言,毫无吸引力。我不参与那些游戏,因为它们似乎都以一套既定的规则开始,那些想玩的人只能接受这样的规则。我想知道为什么负负得正,而老师对此却从未有过解释。喜欢数学的孩子也喜欢游戏,他们不反对游戏的规则,因为在一定约束下,他们能找到独特的方法去战胜对手。满足感正来自找到这些方法并赢得比赛,而非接触到规则之外的真实社会。

毫无疑问,算术和几何学是与真实世界相连的。加减乘除的能力使一个人直接感觉到他可以掌控某些事情,不管是苹果还是硬币。几何学源于对农田形状大小准确测量的需求,所以农民和地主对此非常感兴趣。全世界的小学都把算术和几何视为实用学科,这么做是对的,正如他们将阅读和写作视为文明社会高层次竞争中成功的关键一样正确。但如果收获的仅仅是这些课程和技能,我童年时期的教育并不值得一提。我把更多近乎神奇的事归功于那些故事带给我的收获。故事中的绝大部分只是提供信息;但需要说明的是,我一点都不记得这些信息了。还有一些故事不失风趣且鼓舞人心,当我回想起来的时候,对它们的感觉依旧没有改变。《快乐王子》讲述的那个故事,在我面前呈现出另一个超然的慈善世界,时至今日,仍然鼓舞着我。

第二章 悉尼

我的初中及大部分高中岁月(1942—1946)都是在澳大利亚悉尼度过的。我就读的克兰布鲁克是所很好的学校。入学时,我们兄弟几个一个英语单词都不认识,这是令人受挫的经历,那些身体壮实的澳大利亚男孩围着我们跳舞,唱着带着种族主义味道的歌谣,对我们却没有丝毫影响。当时我们感到恐惧、羞愧和消沉了吗?并没有,可能我有一点害怕,但完全不会感到羞愧或消沉。这怎么可能呢?如今我们不接受种族主义辱骂,这是正确的,但我怀疑种族主义辱骂会耽误受害者的学业发展,就像现如今我们相信的一样。

我们兄弟几人不受种族主义辱骂的影响,有以下两个原因。其一,我们在幼儿时期了解到中国是被一群野蛮人包围的文明社会。澳大利亚男孩们又跳又叫,无意间扮演了这个角色。这不仅没使我们消沉,反而证实了我们文明的优越性。其二,我们在那所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接受了世界主义的教育。若无明确教导,幼儿只区分好人和坏人,不区分外国人和本地人。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我知道岳飞是中国人,但我从未想过牛顿、富兰克林和瓦特是外国人。在我看来,他们全都散发着超凡才能的光辉,这让我想效仿他们。把这些名人当成榜样,并且从未质疑过自己这样做是否是对的,让我建立了极大的自信。

电影《放射性物质》

为什么孩子们不能以普世主义或世界主义的教育为起点呢?我们似乎忘了孩子会自然地被世界各地及外来的事物所吸引。美国孩子上小学时,相比当地的市政厅和水塔,埃及金字塔和中国长城可能更让他们感到兴奋;相较于奶牛,恐龙可能更加激起他们的兴趣。成年人力图确保孩子逐步形成极端的爱国主义,因为他们将其视作培养强烈的共同体意识的方法。毫无疑问,强烈的共同体意识对于我们的生计和生存必不可少,但这些和孩子并没什么关系。他们在这个年纪,也许他们一生中只有在这个年纪才可能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鼓励他们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就像我当年在那所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时一样。

童年时我接触到世界主义,那我在澳大利亚的童年又有哪些经历和启示呢?有三点值得一提。其一是对自然之美的认识。小时候在重庆,我并未将自然看成独立的范畴,也许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乡下。我在梯田间一阶阶地攀爬玩耍,只顾着游戏和到处跑,没有停下来留心周围的环境。父母偶尔会带着哥哥姐姐和我去附近山顶的寺庙。我喜欢这样的郊游,空气清新且能消耗我过剩的体力,寺中的素斋也因而变得神圣,但我却忽略了山本身。在澳大利亚的三姐妹山之旅——三姐妹山是雕刻在悬崖上的三座天峰石阵,距悉尼约五十英里——让我驻足观望,第一次相信并惊叹大自然的规模和深不可测的独特性。

澳大利亚三姐妹山

其二是对社会等级新的认识。我原本以为理所当然按规则进行的事情,在那时变得不确定了。1942 年至 1946 年间,我父亲担任中国驻悉尼总领事一职。他的工作是管理中国人社群,主要是小商人,以确保他们被澳大利亚人公平对待。我不久便注意到这些商人对父亲及家人的尊重。作为常驻的中国官员,父亲有大量的造访者——包括需要他帮助的当地中国人以及从中国来的重要人物。当地的中国人会不时送父亲一些礼物,我认为他们是为了感谢父亲超出职责之外对于他们的帮助。而父亲也会送礼物给那些权贵人士,礼物的价值随收礼人的等级而定。我视这些赠予为阿谀奉承。当我就此询问父亲时,他的回答纯粹是一套现代社会学说教,其核心归根结底以权力关系为基础。首次同自然的真正接触,使我有理由期待与自然更多的接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初次对社会本质的了解让我对未来进入社会产生了厌恶。

其三是对宗教的认识。我第一次不太当真地看待另一个世界观,这种观念与我以往的观念并存于脑中,并偶尔侵犯到之前的观念。克兰布鲁克学校有一个英国圣公会的基金会。每周我们都会在这里做礼拜。因为我们不是基督徒,英语也不好,所以我和哥哥们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一天,班主任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们在他面前站成一排,接着给我们讲了神之子耶稣和他的奇事,以及耶稣的山中圣训(《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 5—7 章)。我很吃惊,他这样一个权威人物竟然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有人在水上行走,治好了盲人,并且使死者复活。更为震惊的是,我被告知,在天国里平常的规范将会逆转,比如第一名会变成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会变成第一名,富人会因财富而受限,穷人则因贫穷而蒙福。无知的孩童比博学的成年人更有机会进入天堂。

(上文摘自《人文主义地理学:对于意义的个体追寻》,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提供)

原标题:《身处世界主义的社会,我可以自由地做我自己|纪念段义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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