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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回顾 | 第四十四回(下):平儿的光辉和王熙凤的告状

2022-08-15 20: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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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笙歌拂衣

一夫一妻多妾制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与此相配套的道德规训也应运而生,妻子七出三不去便是其中之一。《大戴礼记·本命》记载:

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妒主指嫡庶不睦。具体要求自然是指妻妾间不得争宠,不得计较丈夫恩露的多寡。对女子不妒的要求发展到清朝的《新妇谱》,要求女子对“游意青楼,置买婢妾”这些才子风流行止定勿见怪,要“能容婢妾,宽待青楼”,如此方能使全家和睦,外不被耻笑,内获丈夫感激。

嫉妒是人的天性,但妻妾同侍一夫与此天然相违。为此,作为主权者的男人,对弱势者女人进行了“逆天”的思想改造:不妒。在这改造中,简单的经验事实被歪曲成不可证实的虚假理念或法则:男人纳妾天经地义,女人(妻妾)不妒也天经地义。“汨水淖泥,破家妒妻”,这一谚语使得女人从自身的切身经济利益出发,要求自觉去妒向善、贤惠静淑,真可谓利益和灵魂双管齐下。如此例固化了男子择妻的标准,强化了男性的特权,维持了畸形变态的家庭结构。

观念从出生起便被灌输,再不合理也成了天经地义,不再去想其源头和合理性,就如朝鲜人毫不怀疑三胖就是救世主。难怪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

《红楼梦》里有几个真不会嫉妒的女子,平儿便是其中之一。

二十一回,贾琏在外住了几天回家,平儿从他的包袱搜出多姑娘的一缕青丝,她丝毫没有醋意,反觉得自己遇见了一桩好玩的事情——她服侍的大妇王熙凤爱吃醋,她服侍的丈夫偷腥偏露了马脚。平儿还借这事在贾琏面前卖了一回俏。

此回贾琏偷腥,王熙凤气得恶狠狠审问第一个望风的丫头,平儿不仅没有生气,还努力平息事态。审问第二个丫头时,平儿依旧是看戏的心态,不见有一点气恨酸醋。直到王熙凤听信了鲍二家的挑拨,误以为平儿也背地里不满她专宠,平儿才有各种情感反应。

不妒在妻子是宽容贤明,在妾是不挑三窝四、邪魔歪道。平儿很重这个名声,因为这是王熙凤可以容忍她成为通房丫头的基础,是以后能否上升为姨娘的阶梯,也是获得邢夫人、贾母认可的必要条件。贾母劝开贾琏王熙凤后,便责怪平儿变坏了,旁观者清的众人便替平儿分辨:

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象那狐媚魇道的。”因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儿我叫凤姐儿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

平儿本来哭得哽咽难抬,听了贾母的话:

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

丈夫不敢近自己,丈夫数次偷情,这些都不能引起平儿任何的情绪波动,倒是被冤枉为“狐媚魇道”让平儿寻死觅活,无颜做人,直到来自贾母的定评才让她平静下来。

什么是“狐媚魇道”?五十七回里,“狐媚魇道”的秋桐,就诬陷过尤二姐是个“狐媚魇道”的蹄子:

(秋桐)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 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

若非贾母的定评,众人岂敢跟着作践尤二姐,怎么着她也是琏二爷的女人,尤氏的妹子。

四十四回前发生的两件事,让二十一世纪的读者恨不能穿越回去。一是海棠诗社的落地:诗社的成立意味着大观园不仅只是表面上的雕栏画栋、园林山石,而是真正的诗意栖居;二是贾母两宴大观园:刘姥姥能在大观园快乐穿梭,可见贫富差距极大的阶层亦能够互相走动,彼此平视,各取所需。现代人被各种鄙视链牢牢捆绑,失去初心,还不及荣府的女眷们的淳朴本真。

这两件事特别能蛊惑读者,仿佛这真是清平世界,真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然而,平儿渐渐平息下去的哭声,却突然让人脊背发凉,这才是姑娘们将来要面对的世情。社会潜着无数冷酷的眼睛,他们拿着一把叫不妒的尺子,衡量所有的女子。贾琏不用说了,虽然他不会羡慕孙绍祖能打骂老婆是“醋汁子拧出来的”,但也乐得家中没有夜叉星、母老虎。就连贾母这样慈悲宽宏的老人,也是如此。幸而平儿和袭人一样,把自己修炼成了菩萨,和气待人,事事周全,贾母怀疑她时大家才会帮着说公道话。否则,平儿岂不成了周姨娘或尤二姐。

贾宝玉最开始怡然于自己又体贴了一个上等清俊女孩儿,然后为比黛玉更薄命的平儿落泪。再后来看到平儿遗落的手帕满是泪痕,便亲自洗了:

又喜又悲,闷了一回。

宝玉可是想到世上那么多清俊上等的女孩子,他却没有千手千眼?也许是的。

这才是至深的悲哀。世上并不缺暖男贾琏,也有不少如贾宝玉的闺阁良友,但平儿们的不平已刻在她们的骨头上。而她们的不平,指向的都是女人——都是别的女人做不到不妒,才惹出这么多不平事。当丈夫和大妇向平儿赔罪时,平儿说:

“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

然后,侍候丈夫,辅佐大妇,太阳依旧升起。

妻子日夜辛苦操持,将大小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为表彰她,夫家上上下下隆重地给她过生日,丈夫却在妻子床上偷情被抓。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女权主义此起彼伏的今天,妻子在内出血三升后便会叫来律师,丈夫就等着净身出户吧。

但王熙凤没有月光宝盒,到不了二十一世纪。她像所有古代妒妇一样,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泼皮破落户的一面,伸出九阴白骨爪,将粗言脏话都泼向了鲍二家的和平儿。

气、听、涌、回身、打、踢、抓、撕、堵、骂、撞、叫……一连串的动词,敏捷迅速无章法,再加上酷刑严审望风的丫头,哪看得出女主角王熙凤是金陵王家的千金小姐,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少奶奶,是恍若神仙妃子的美丽少妇。除了地上打滚,任何乡野村妇山沟蛮女闹腾的手段都使出来了。无法想象,李纨、尤氏、王夫人会这样撒泼。

王熙凤对丈夫的不放心如同春草,割之不尽,斩之不绝,一有风吹草动,醋意就如地底一直翻涌的岩浆喷薄而出。

可是,当现场来了外人时,王熙凤顿时不撒泼了。她向最疼爱她长辈贾母寻求援助,她递的状子是这样的:

“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

寥寥数语将整个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并且成功地让自己和妒妇没了关系。换衣裳撞见是说她对丈夫从不堤防;唬得不敢进去表示自己言行谨慎,恭顺温柔;他们要拿毒药治死我扶正平儿,是丈夫无故停妻再娶,无七出停妻是犯法的,杀人也是犯法的,矛盾焦点和责任人成功转换。臊了想杀人,那她所有的不温柔贤淑的闹腾就变得合情合理。

平庸的人遇上激烈的冲突,常常头脑一片空白,事情描述得颠三倒四。赵姨娘找芳官的碴,管事的主子婆子来了,她就“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王熙凤却能编出有头有尾、细节丰满、合情合理的故事来,自己一清二白,对方却像滚过苇塘的泥猪薛蟠。不得不说王熙凤真是聪明过人,吃醋超过正常的女人,洗白自己也甩出别人人几条街。

脂砚斋说《红楼梦》深得《金瓶梅》之壸奥。这一回的闹剧,比起西门宅院里的故事,竟不相伯仲。宋惠莲照应鲍二家的,王熙凤的争锋吃醋掐尖要强不让潘金莲分毫。宋惠莲之死,有贤良的孟玉楼时不进推潘金莲一把:

“姐姐你也不管管。”

鲍二家的上吊,也有平儿的“都是那淫妇治的”几分功劳。所谓世情,所谓人性,至少女子的争锋吃醋、掐尖要强,不分贵贱不分古今。如果说《金瓶梅》里的西门家发生太多欲望横流、败德伦行的事,是因为暴发户家还没礼教规矩约束,还没有妻妾有序规范,那荣国府的种种又是因为什么。元春省亲何等恭肃、除夕祭祀何等井然、平儿半个腿在地上服侍王熙凤吃饭;贾母发脾气,王夫人赶紧站起来听着;贾母命坐后贾珍才敢在小杌子上半侧着坐下……

作者的笔锋像冷冷的镜头,冰冷地扫过众人。从众人敬酒庆贺王熙凤芳辰,从丫头肿起的两边脸到平儿劝王熙凤“奶奶仔细手疼”,从王熙凤撕打鲍二家的到贾琏拔剑,从王熙凤告状到平儿说“都是那淫妇治的”,从平儿听了贾母的安慰觉得面上有光辉,再到回房后贾琏的训斥“昨儿谁的不是多,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从三人和好后的笑声到“鲍二家的上吊了”……

没有哪一回比四十四回更冷,这温柔富贵乡的荣府,就在这二奶奶的屋子里,铺着华美的锦被,下面躺过几个女人美丽青春的身体,馨香里杂着一股邪气。这邪气令鲍二家的丧命令王熙凤像个泼妇,令平儿平生第一次被打。这邪气将来还会溢出去勾掉尤二姐的命。

活在现代的女性该感谢近百年来为男女平等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因为吃醋再不用像王熙凤那样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太虚幻境的薄命司,说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此句的意思有许多种说法,但如果用这句来观照贾琏的皮肤滥淫史,反观他对妻子的感情,倒真是有三个阶段:

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此时贾琏只敢在外面偷情,找的也是遵守职业道德的多姑娘。一缕青丝虽然让事情败露,终究还是遮掩成功了。此时的贾琏,偷情的安全标准放得高,照顾着王熙凤的情绪。王熙凤一句玩笑,就杀鸡抹猴的求平儿遮掩。此时的贾琏惯在王熙凤面前做低伏小,挺顺从的。

四十四回贾琏将安全标准放低了许多。找的人嘴巴不靠谱,胡评乱说混出主意,被王熙凤抓到了致命把柄。地点也无所顾忌地选择在妻子房里,不知王熙凤后来可把铺盖枕头全扔了。虽然用了两个丫头望风把门,但丫头们哪是人精王熙凤的对手。说到底,贾琏对王熙凤的夫妻情意已在走下坡路,虽然还有些顾虑,但其实已经不顾虑了。明明生日偷腥公然伤害夫妻情意,贾琏倒教训起王熙凤来:

“太要足强了也不是好事。”

竟令王熙凤住口,不敢再和丈夫计较。

到贾敬死时,贾琏干脆顶风作案,犯法也要找女人。国孝家孝中偷娶尤二姐,二人在花枝巷的小家里盼着王熙凤早点死去,憧憬着未来和和美美的幸福生活。王熙凤暗剑杀人令尤二姐绝望自杀,贾琏的恨意油然而生,一句“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王熙凤被休的命运已经注定。在贾琏心里,王熙凤不再是妻子,而是仇敌。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然而,荣府的男子,从贾赦贾珍起数到贾瑞贾蓉,一一考评了去,贾琏还算得是道德楷模。他的父亲贾赦没有公德,强娶鸳鸯,占人宝物,他的堂哥贾珍乱伦无行,他的侄子贾瑞几乎是落魄版的西门庆。

《红楼梦》里诸多女子的薄命,都能找到一些似而非似的具体的理由来为男权的凶悍开脱。尤二姐有前科;林黛玉世俗能力不强,况先天有疾;宝钗没情趣;平儿不怀孕;香菱运气太不好;金桂藐视婆婆,甚是不孝;迎春太懦弱,放哪个社会都有可能会被欺压;探春是庶出……

惟有王熙凤,她才貌双全、家世根基不缺;和丈夫育有女儿,又真心孝敬长辈,聪明能干勤劳,为家族的正常运转殚精竭力;还性感风骚有情趣,能满足贾琏的性趣,对贾琏也温柔体贴忠贞。王熙凤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进得卧房的三全美女。但王熙凤还是悲剧了,而她的丈夫,石呆子肯定会说他是个不仗势欺人的君子,贾政会觉得这个侄子机变通事务,现在的女子见到贾琏,十有八九会被他帅到三观崩溃……

一对门当户对般配到令人艳羡的夫妻,竟然也走到了末路。《红楼梦》没有哪一回比四十四回更让人有当革命家的冲动。

冷冷的月光照在东方古老的大地上,作者冷眼看着又喜又悲的贾宝玉在雪地上走向苍茫。

原标题:《精读回顾 | 第四十四回(下):意淫与滥淫——平儿的光辉和王熙凤的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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