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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退出家族群,决定不再当“樊胜美” | 三明治

2022-08-17 20: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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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第一次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从家族微信群退群了。

“各位,抱歉打扰大家,需要在此做一个很谨慎的说明:我准备退出本群,并不再进入。

人生旅程,无论亲人,还是朋友,有些人能陪你走一段,有些人能陪你走一生;有些人是给你人生添彩的,有些人是让你来世间渡劫的。

人生海海,没必要让一些无谓的劫一直存在,放大人生的苦和人性的暗。我决定遵从内心的声音,选择放弃一些人,选择放下一些事,也选择容许和接纳自己对一些人事物的不原谅、不和解。

我会再新拉一个群,邀我喜欢的,并愿意进群的亲人,继续快乐前行,继续履行我为人女、为人姐、为人妹、为人妻和母的角色。

爸,请您和妈不要徒劳的为你们无法控制的事试图做些什么,更犯不着为此伤心。外爷为你们打了一个很好的板,父母子女一场,也就是个渐行渐远的分离和告别,活好自己是各人人生的最大任务。

一别两宽,适用于所有不再是高质量的关系,从此不再见。”

发出这段信息后,我拉黑了我姐一家三口。在被我姐夫、侄女拉黑六年后,我终于不再顾忌父母想法,彻底屏蔽掉了我姐一家人。

我有个不大不小的家族,父亲兄弟仨,他是老大,留守老家,做了30多年村支书,俩兄弟在部队,大的官至师级,小的也是个小团级。遇叔叔们回家探亲或爷爷奶奶寿诞等重大节日,家里会张罗请上专业厨师,大开宴席,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宴请乡邻,祭拜祖先。还会有前市长、前秘书长、组织部长、人事局长、区长、镇长等当地大小人物作陪,很是排场。那是我们家族的高光时刻。据我父亲说我们家族是整个穷村子里最荣耀的。

我们这一代开枝散叶,光我父亲就生了四个,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在部队混了个副团,小女儿留老家进体制端了铁饭碗,二女儿(我)独自闯世界看起来挣了不少钱(和家里其他人比),大女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全都成家立业,没一个离异(我父亲坚决不允许儿女离婚,这会让他丢面子,二女儿当年欲离婚被他暴力搅黄),四个儿女又生养了六个下一代,看起来很光鲜的一大家子。

这么光鲜的一大家子,很难让人想象会冒出“樊胜美”的故事。

而我,就是这个故事里的樊胜美。

我出生在偏僻又贫穷的大巴山深处的小山村,重男轻女,老人们老爱说,“皇帝爱长孙,百姓爱幺儿”,我们家也如此。

我哥是得到呵护和照顾最多的那个,从记事起他就不做家务,和我们家所有男人一样。我妈打人实行连坐制,姐妹仨跪一排,除了我哥。我妹是幺儿,嘴甜,很能讨乖哄父母,父母会对她多包容(bao bi)。

我和我姐是活得像空气一样的千年老二和老三,除了干家务和挨打。按理说,我俩应当最同病相怜,但现实完全相反。

农村农活多,我是除我妈外最主要的劳动力。打柴烧火做饭、除草除粪施肥、种玉米掰玉米晾玉米剥玉米磨玉米、种萝卜摘萝卜洗萝卜切萝卜做萝卜干、挖红薯挖土豆挖野菜,种豆摘豆剥豆做豆瓣,洗全家人衣服和堆成山的被子……难以想象的指数级的农活和家务活,我的左手食指没一处好皮肤,全是刀疤。

农村女孩命贱,我们家又一生仨,我姐被爷爷奶奶要了去,少不更事时就和老人一起生活。但老人们并不怜惜她。她学了偷拿东西等不少坏习惯。我经常被迫连坐。有一次,她又偷了家里新布料给奶奶家,三姊妹跪一排受审,我妹滑头早跑了,我姐不吭声,我妈黄荆条劈头盖脸对我俩抽下来,我姐才受不住招了供。

我看我姐干啥啥不行,哭是第一名。做家务要哭,学习不懂要哭,衣服不漂亮也要哭,被爷爷奶奶打骂了更要哭......我在我们家是出了名的亲人去世都不轻易掉泪的硬心肠,实在受不了这种行为。

何况,她不但从没帮过我,还总添麻烦。我要每天叫她起床上学,喊早了嫌我烦,喊晚了又哭着说这么晚才叫她。干家务活也拉垮,割猪草割牛草装不满背兜就会哭,还得我和我妹帮她。头上长虱子了,虱子满头跑,得我和我妹给她捉。逢年过节有新衣服了,抢漂亮衣服倒是比谁都快。

中学时,我去了城里,她辍了学,被我爸花大价钱塞进国营工厂。她喜欢打扮,一天会换好几身行头,也开始谈恋爱,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和各色男友进出。我那时只喜欢宅着读书学习,道德标尺又极高,对她很是嗤之以鼻。

相较之下,我们兄妹四个,我哥虽然被家里捧着,但他从不恃宠而骄,放假回家会主动做家务,对几个妹妹都很好。我妹跟我一起时间最多,算半个小劳力,虽然时不时“偷奸耍滑”,毕竟小我好几岁,我也最疼她。

就这样,一对“我看不惯她,她不知我在想啥”的奇葩姐妹慢慢长大成年。我姐结婚生子,我外出求学,开始淡出各自的生活。

此后七八年里,我断续知道她的消息,结婚后俩口子没工作,我爸贴钱给他们买了车在老家跑运输,没几年又去了北京发展。

非典前,收到她的信,在信里哭诉,老公在北京染上淋病,觉得被男人骗了。工作不好找更不好干,问我能不能来重庆帮她找个工作,一起有个照应。信纸上有明显泪痕,字迹污掉了一大块。如果没记错,我爸也寄了信给我,内容差不多,能帮就帮下你姐。两封信前后脚收到。

想着她的不易,和先生商量后,我把她从北京接了过来。没想到,这一接,此后十五年,我姐一家就挂在了我身上且最终黯然收场。早知今日,当初我还会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么?

我忙着安顿她,给她找工作,帮她接孩子,像带自己的娃帮着她带娃,我和先生去旅游身后还挂着个欢天喜地的小油瓶。我姐大多晚上和周末或去和朋友玩,要不麻将桌上蹲。

这一切只是前奏。

03年非典爆发,她惊慌失措找到我,让我把还在北京的姐夫也接来重庆。我和先生怕得要死,可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接人、找工作、租房子,安置得妥妥当当。

后来,他们嫌在重庆发展不好,跑回老家开了饰品店,一开始生意做得还风生水起。我姐和姐夫跟大多发了迹的人鼻孔朝天的行为没任何区别。我已记不住具体事件,只记得当时和我姐大吵了一架后基本失联,我终于松了口气。

没两年,父母又找上门:“你姐生意不好做了,你们给想想办法?”父母是如何说服我的,为什么我又愿意再次帮忙,搜肠刮肚也已想不起来。

历史再次上演,一家三口住进我家,我给找工作,我找关系让孩子读区里最好的公办小学,这次还多了帮着买房。我换车时我姐想要我的车,但嫌出过事故又絮叨可能维修费高,送车的同时我还特意给了一万块可能后期产生的维修费。

给我姐找的第二份工作以她被查到有经济不当行为终结,看在我的份上,老板放过了她。我有道德洁癖,从此再也不肯给她找工作。

但是,我父母和她,从没放过我。她和我见面基本就说一件事:把我搞到你们公司去。我妈总会有意无意絮叨你姐多不容易,我爸电话内容大同小异:“她是你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就帮一下,又不会少你一块肉。”真是她弱有道理,我强我活该。我如果解释她经济问题,我爸甚是鄙夷:“那算不上什么,你正直得过头了。”

她不但没放过我,还包括我的朋友。我后来才知道,但凡我带她认识过的朋友,无论点头之交,还是好友,这些年全被她骚扰了不止一遍,主题也只有一个:找工作——连我在外地开厂的初恋男友也未能幸免。

她家女儿更像是我的黑洞。这孩子自小漂泊,又不擅长读书,小学就青春期叛逆离家出走,我那会刚去新单位996,托先生去帮着处理帮着找孩子,我姐埋怨我没帮多少忙。

孩子小升初没考好,我姐托我找关系把女儿送进了区重点中学。中考考砸了,我姐俩口子又找上门来,最终我出人出力,花费不菲,我姐分文未出,把孩子送进市重点学校分部。

孩子高二辍学,我姐说我没能把孩子送到学校本部,分部风气不好才导致退学。我苦笑着吞下这又一次的无理指责。

孩子不读书了,不情愿地去了部队,她自由放飞的青春期持续发酵,在严格管理的部队出现了各种自残甚至自杀行为,部队怕出人命通知家人赶紧过去。

我父母全家总动员来劝服我,让带着我姐去处理。我自掏腰包买了机票,和多年过去了还是一如既往只会哭的我姐,带着她见部队领导,见孩子和孩子战友,见心理咨询师,全面了解信息。

情况棘手,孩子情绪时好时坏,我不愿也不能做决策和处理。

回家后第一时间做了信息同步,给了处理建议。她爸听到孩子情况急火攻心,不听任何人劝阻第二天一早飞去部队,一番折腾找人给办了退伍手续,没几天就把孩子接回了家。

接回孩子的同时,我被孩子和她爸双双拉黑,至今不知原由。

后来,据说孩子认为我在部队呆的时间太短,没帮她把事情处理好。据说孩子后悔退了伍,我姐夫认为是我的问题。总之,又一次把所有锅,都背在了我头上。

我的心,碎得稀烂。

看到我为这事几度伤心落泪,作为一直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我先生劝我:“他们就是那样的人,不值得,何必伤心?”

是的,“他们就是那样的人。”我和我姐都带着原生家庭创伤,她只会选择逃避和拖拽,从不去承担家族的任何责任和问题,但一定会把所有人拖拽着,去帮她,让她和她的小家,好好活。

那我为何还会把宝贵的资源和时间,浪费在了这么“不值得”的一家人身上。我到底是为了帮助他们,还是为了我自己可能都没认知到的动机?

是因为泛滥的同情心和爱心?当年收到我姐那封留着泪痕的信,看到她因为老公乱搞而受伤的描述,接她时见到她一身的疲惫和满脸憔悴,我只是一个单纯的心疼姐姐的妹妹,如果让我再重新选择一次,恐怕我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帮她吧。

帮她把女儿带到身边,感受到孩子因自小不在父母身边的孤独。孩子天天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可怜巴巴叫着“二妈妈”而不是“二姨妈”时,我那颗孩子奴的心让自己心甘情愿承担起了“妈妈”这个角色数年,为了她读书甚至不惜杀鸡取卵去动用社会关系。

是因为她们对我也有亲情的关爱和付出?我姐夫做家务做饭是把好手,是我见过不多的开车又稳又好的专业司机。那些年,我在她们家蹭过不少饭,享受过好些年专业司机的用车待遇。孩子那时很会心疼人,看到我和先生吵架会爬我怀里帮我擦掉泪,又竭力打开她可爱的笑脸逗我开心。

是因为不想辜负父母的期待?我姐家每次遇到困难自己不好找我开口时,都是父母来找到我,年轻的我对父母很难说出“不”。也为了满足我父亲对整个大家庭要相互扶持的期望吧,这些年也看到了他是如何承担身为老大的家族责任。

还是因为我自己的好强,要证明自己这个千年老三的价值?

因为,不仅是对我姐一家,回顾前半生,我对家人几乎无条件的照顾就从来没停止过啊。

小时候,我是我妈干活最得力的帮手,我妹的大姐大,无论在家还是学校,都有我罩着她。虽然看不惯我姐,但也从没缺过帮她搭把手。

长大后,一个人在异乡站稳脚跟后,照顾整个家族成员的任务也接踵而至。

我妈念叨着村子里哪些子女给老太太买了金银首饰,我就给她从头发武装到牙齿。我十几年如一日承包了父母至少一年一次的旅游。逢年过节回家采购的物资堆成山,连调料都备好。十几年前花费巨资给父母在老家修别墅,十几年后又在已被宣布经济死亡的五线小城买下连产权都没有的房子。

我哥从部队复员,要创业搞农家乐,我前后十几万借出去,不到一年农家乐关掉了,十几万说没就没了。我哥创业失败,看他当专车司机于心不忍,我又吭哧着给他找了份工作,他按月领着部队不菲的退役金,和这份还算稳定的月薪收入,提前步入自由人生。

我妹就更不要说了。她买门面、做生意借钱,我小手一挥从没缺过。给她两个娃从国内外冬夏令营和游学,到奶粉牛排三文鱼尿不湿的投喂,全方位360度。

甚至我叔叔家的孩子,遇到状况都会找到我,让我给想办法出主意。

曾经,看过一篇没有出处的文章,里面的观点也许能部分解释我的动机:

“中国式家庭有一个神奇的现象——最不受宠的子女往往最孝顺,也容易最有出息。失去偏爱的孩子,从小就会锻炼出好强个性和独立能力,反而成长为最有出息的那一个。亲情的缺失会不断刺激自己做得更好,努力向亲人证明他们错了,向他们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如何做得更好,对家族而言无非就是为家人提供荫蔽、解决出现的麻烦。这不就是说我么?

既然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又是为了什么而伤心?也许,既有自己一片真心被辜负的悲愤,也有不被理解、不被认可的委屈和不甘,更有对付出不但不认可反倒让人背锅的强烈伤害。

但为了不让父母难过,为了维持表面上大家族的和谐,我姐夫和侄女拉黑我整整六年期间,我一直隐忍着。逢年过节回家,还能和她们家假装笑脸相谈。回重庆时尽管别扭还得通知我姐,一起有的没的吃个饭,好和父母交差。

直到又一次因为父母的事,我姐夫再次犯病在微信群里胡言乱语,扔出一句刺耳的“咸吃萝卜淡操心”。看着这句话,我想了许久,这样耗能的关系,真的还有必要么?我这般委屈着自己的行为,值得么?我在这锅乱炖的家族关系里,绑架着自己还有意义么?遵从内心,我的答案都是否,于是,我决然敲出了退群的信息。

之后,我和我哥带父母在成都散心,我正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我父亲又因为我对我姐的帮扶方式开始教育我。我稳稳握着方向盘,连珠炮的,很不客气的,狠狠扔出了下面这段话。

“你从来都只知道教训我,这没做好那没做好,我听得够多了。我怎么就从来没听您说过,一次也没听到过,她哪里做错了,我今天倒想听听,您给说道说道,她和她们家,有错吗?错在哪里?”

坐在后座的我父亲和母亲,副驾驶座的我哥,瞬间沉默了,车内寂静无声。

不一会,我主动冷静克制地再次发声,打破了静默,车内很快恢复了欢声笑语。

可以不原谅,但一定要放下。

发出退群信息后,果不其然,我父母、我哥、我妹都开始了轮番信息轰炸。

我只回了八个字:到此为止,概不讨论。

我活在令人窒息没有边界的家族关系里,久矣,这和他人无关。某种程度上,这是我自己选择心甘情愿把自己装进了这个套子并自我感动,这是我自己需要面对的问题。

如今,我选择结束,重新开启我的家族关系经营之路。有尺度,有界限的,无论对我姐家,还是我的整个家族。

原标题:《那一天我退出家族群,决定不再当“樊胜美”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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