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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心灵与自然———关于“谁持彩练当空舞”艺术展

李磊
2022-08-22 22:04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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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持彩练当空舞——2022李磊艺术展览”即将于十月在上海宝龙美术馆举办,展览由13个单元组成,单件作品达500多件,这也是李磊在上海规模最大的一次展览。展览由中共闵行区委宣传部支持,上海市闵行区文化和旅游局、中国油画学会与宝龙美术馆共同主办。

“在展览开幕之前,我将一些思考与大家分享,希望大家看展览时能够会心一笑。”李磊说。

李磊作品

2022年6月3日,是农历壬寅年五月初五端午节。2300年前的这一天,伟大诗人屈原在国破家亡之际投汨罗江而死,他给后世留下了伟大的人格榜样和《离骚》、《天问》等千古绝唱。我尤好《天问》。374段诗句,172个追问是中华民族的历史之问,也是全人类的宇宙之问,这些追问,放之今天依然振聋发聩

追问的目的是为了寻求答案,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地域可能有不同的问题和答案,但是这种求索的精神是我们世世代代奋进的动力。我们不一定能够获得最终的答案,但是追求真理的路上应该有我一个。

“谁持彩练当空舞”这个展览也是“天问”。这个句子来自于毛主席1933年填的词《菩萨蛮·大柏地》:“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当时毛主席正处在政治生涯的最低谷,但他历史的视野和生命的豪情依然在词句中绽放出熠熠光辉。这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的精神。

我这个展览主题“谁持彩练当空舞”就是秉承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的精神,以视觉艺术为载体,追问和探寻宇宙、人生的点点滴滴。

《菩萨蛮·大柏地》

李磊作品

这次展览延续了我2014年上海当代艺术馆“海上花”、2016年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天女散花”和2021年上海静安雕塑公园“陌上花开”的展览思路,我要做一个“视觉艺术综合体”,即把绘画、雕塑、装置、音响、观众流动等因素集成为一个“有意味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我的作品,是“集成艺术”作品。

在这个空间,观众是浸入在作品之中的;在这个空间,观众不仅在欣赏作品,他们也成为作品的一部分;在这个空间,作品相互之间形成关联,欣赏一件作品时,其他的作品的因素也会介入,所以观众的感受会更加复杂。

因为上海宝龙美术馆的展厅非常大,这为我的作品组合提供了非常好的条件。我将绘画作品分成十组,分别是《谁持彩练当空舞1》、《谁持彩练当空舞2》、《谁持彩练当空舞3》、《千江有水千江月1》、《千江有水千江月2》、《昨夜又见天外天》、《释放心光》、《陌上花开》、《忆江南》、《不醉不休》。诗瓷作品一组《八百年前我的城》,雕塑一组《被缚的天使》,雕塑加现成品一组《星星和我们的船》。总共十三组作品。

因此,布展时不能将设计图丢给布展公司了事,我一定要去现场,我要自己安排和调整作品关系,就像我必须自己做绘画和雕塑一样,每一点安排都是我的心性投入,都是我的感触所及,都是我的精神绽放。

整个展览就是一件作品。

尽管我说整个展览是一件作品,是一个整体,但它还是由一件件、一组组具体的作品集合而成的。就像我们的宇宙是由一团团星系、一颗颗星球、一块块陆地、一个个男女集合而成的。

宇宙可以分分分、物质可以分分分、生命可以分分分;

宇宙可以合合合、物质可以合合合、生命可以合合合。

我们具体的生命个体对这种分分合合是难以把握的,因此生命的悲剧就成为必然。但是人类不甘心,总要尝试着去突破命运的魔咒,艺术就是冲刺的马前卒。

艺术还可以是人类扮演“上帝”的游戏,各种颜色、材料在一群人(艺术家)手里分分合合,最终集合成一个故事、一段情感、一种理念,我们把它叫做艺术作品。而另一群人(观众)也从这些作品中提取他想要的东西。我经常说艺术作品是由艺术家和观众共同完成的,就像电脑的存储器,艺术家往里面加东西,观众从里面取东西,如果默契就会皆大欢喜,如果龃龉肯定心烦气躁。

面对艺术作品,对艺术家和观众都是考验,都需要有超凡的感受力,需要学习和训练,需要触类旁通的想象力。

“谁持彩练当空舞”的整个展览讲的就是宇宙的分分合合,我从自己的认知出发去营造一个个“境界”,也希望观众能沉浸其中,去发现属于自己的惊喜。

我的抽象画是“意象性”的,这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理念完全不同,他们强调“纯粹的形式”,要去掉文学、去掉情感。我正好相反。我强调绘画里的精神,综合哲学、文学、音乐、戏剧等因素,我创作的是“有意味的形式”。我在绘画中尤其强调文学性和音乐性,其感觉接近于诗,所以也有评论认为我的抽象画是“诗性的抽象”

《谁持彩练当空舞》的意象是太空和豪情,是数不清的星斗,是三千大千世界,也是波澜壮阔的万千情怀。《谁持彩练当空舞》画面中的星斗随着我的心绪而舞动,每一幅画面都是一个乐章,当18幅、24幅,或者更多的画面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雄壮的交响乐。

我画画时喜欢听音乐,我会沉浸在弥漫的音响所构成的氛围里,那是我情绪的背景。有时候我的创作会处于下意识状态,所以我需要独处,我不能受到创作以外事情的干扰,所以我不能让摄制组来拍摄我画画的现场。

画《谁持彩练当空舞》这组作品的时候,我就在画室里播放贝多芬的交响曲,你们应该熟悉贝多芬的音乐,我把9首交响曲轮着放,那种精神气质与我的作品是契合的,我会随着音乐摆布色彩和节奏,有些乐段,让我特别感动,《第五交响曲》里的葬礼进行曲,《第九交响曲》里的合唱《欢乐颂》都会让我热泪盈眶。这是基于人类生命的局限而又向往超越所引发的感动。我感到自己很渺小、很无力,但我又想超越。

《昨夜又见天外天》的意象也是太空,它与《谁持彩练当空舞》相比更加理性。我画了120幅小画,每一幅画都是一个星群的切面,将这些画面排排相联,构成一个大 大的宇宙。

宇宙是我们在朗朗夜空中看到的银河,抑或哈雷望远镜发回的129亿光年外的图景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因为在人类及现有仪器可感知的宇宙之外,还有无数的世界。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这样描述宇宙本体和规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状态为“混沌”。

在我的猜想中,宇宙的本体是混沌的。混沌包含着一切可能性,又不是一切具体的事物。一切的事物来源于混沌内因素组合的逻辑,一个逻辑构成一个世界,在另一个逻辑下,同样在混沌内的因素构成另一个世界,因此所谓的世界是无穷无尽的。

我们能不能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当然能。当我们回到逻辑的起点,就能实现完全的超越。

然而这些所谓的世界仅仅是逻辑的串联而已,本身并没有一个真实的世界,真实的只有混沌。

《昨夜又见天外天》是我想象中的无穷无尽的世界,其实它也只是混沌的一刹那的显现。

南宋禅师雷庵正受有四句诗:“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这是多大的气派。讲的是世界与混沌的关系,也是现象与本质的关系。

亦如长屋的寄语:“山川异域,日月同天。”表面的现象可以各种各样,但其本质只有一个。这里讲的也是世界与混沌的关系。

我画《千江有水千江月》有一种恍惚的气质,似随风之舟,若入梦之履。这里隐隐地也在讲世界与混沌的关系。

清代画僧石涛是一位大画家,也是位了不起的画论家。他著的《苦瓜和尚画语录》开宗明义:“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夫画者,从于心者也。”所以画画不是雕虫小技,不是玩玩闹闹,画画是通天地、泣鬼神的事业,是绽放心性的事业。能不能走这样的路,全在于我们的志向。

《道德经》第二十一章:“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这是一个从混沌中打捞世界的程序,我依此感受创作了《玄之又玄》系列作品,也称为《释放心光》。

时间、空间、物质、精神等都是人类认识世界、把握自身所运用的工具,其本身没有实质意义。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思维都可以帮助我们穿越固有的认知逻辑,因此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思维都可以作为艺术的凭籍,可以触类旁通,可以融会贯通。

对艺术要求高点,是要回到逻辑的起点。但真正的办法只有一个——“致虚极,守静笃。”(《道德经》第十六章),也就是佛家的禅定功夫。

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执着于气功修炼,每天打坐,开始心绪杂乱、腿脚麻痛,慢慢地心就静下来了,我坐在石门二路的家里能够听到外滩嘈杂的人声,以及轮船、汽车的声音。有一次打坐,尾椎生起一阵轻风,整个人就化掉了,除了有一个意识挂在那里,身体上所有的觉知都没有了,非常非常地光明。于是我就想:“要是全化了(死掉)怎么办?”这个念头一起,光明境界马上就没有了。

后来我读《心经》、《金刚经》、《楞严经》、《维摩诘经》、《道德经》、《六祖坛经》等,就知道了,其实没有什么死不死。天眼通、天耳通也是沉静到一定阶段自然显现的事,不必执着。

那还要不要从事艺术呢?我看还是需要的。因为艺术可以是从繁杂的日常生活向宁静的生命本源过渡的有效工具。通过艺术把自己板结的心绪打开,让生命绽放。

所以我的艺术也是“自我解放的艺术”。

人类聚集为社会需要治理体系,几千年来,不同的文明衍生出各自的治理体系。所谓治理体系就是协调天、地、人的关系的原则和方法,“自强、中庸、和谐”是中华文明的智慧和原则。我画《陌上花开》、《忆江南》、《不醉不休》大体上是循着这个原则。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三个要求:“气韵沉雄、温柔敦厚、艳而不妖。”而最终归结为“仁”。

儒家、道家、墨家都谈“仁”:

《礼记·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人。”

《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庄子·天地》:“爱人利物之谓仁。”

《墨子·经说下》:“仁,仁爱也。”

从中国象形文字看“仁”就是两个相互依靠的人,也就是说“人,有了相互的依靠,才有了一切的可能性。”这就是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观。

由此引申,儒家经典《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也就是说:“一切行为的根本在于搞清楚事物的本质,在于有利于民众,在于达到和谐圆满的境界。”由此再进一步引申出许多具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办法。

我们做艺术创作,不敢说“治国、平天下”,但至少可以是“修身、齐家”的方法之一。

2004年开始,我把绘画的注意力转向心灵与大自然的对话。我经常去杭州、常熟等地写生,通过写生来体会林木山石、行云流水、田野乡村之间的气息与韵律,进而将这些感受转化为抽象的视觉。在杭州山里,竹海排比而凸显茂盛,连绵而不乏通透,如排浪般涌来的清新空气一层一层地沁入心脾,只消呼吸一次,我的身心就完全透明了,这就是《夏山风影》、《竹影青瞳》;在常熟田间,高高的白云落在稻田里,与秧苗一起舞蹈,蒙蒙的氤氲晕化了田埂与房舍,我仿佛也是一缕青烟,缭绕着旭日与夕阳,吟诵起《忆江南》、《望江南》;回到上海,我也无法忘怀滋养我们生命的一滴水、一粒米、一片瓦、一群人,于是就有了《楼高人远天如水》、《陌上花开》、《忆江南》、《不醉不归》等作品。

我坚持从三方面汲取艺术的营养。一是从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活中汲取;二是从中华民族文化经典和艺术成果中汲取;三是从我有缘接触到的世界各国不同时代的文化瑰宝中汲取。这是我的学习的方法。

立足本位、汲取营养、融会贯通、运化合成,经过这些工序,自己酿造的美酒一定会更加醇厚甘美。

2019年开始,我创作了许多瓷艺作品,我将这类作品冠之以“李磊诗瓷”之名。

我说:“‘李磊诗瓷’的重点不是瓷,而是诗,是用瓷的语言吟诵出的一段段诗句;是凝固在特定形体中的情感与哲思;是烈火烧冶出来的可见的精灵。”我曾经去景德镇凭吊瑶里古窑遗址,从隋唐萌芽,宋元兴起,明清全盛,在近千年的瓷文明的历程中,这里一直是一个庞大的手工产业现场,它的兴衰与人民生活及出口贸易息息相关,但在这样一个庞大而悠远的现场就是没有生长出以抒情遣兴、明理言志为目的的“文人瓷”,我不知就里,但是我有志于去尝试一种更加具有挑战性艺术表达,我希望我的“诗瓷”能够成为真正的“文人瓷”。

我将破碎的福禄寿造像放置在庞大的圆盘内,在那些破碎体块的缝隙中捏塑出一棵棵硕大的花朵,吹上老郎红的变色釉,送入窑炉,经过一天一夜1300度的烧冶,一个崭新的“诗瓷”诞生了。你可以看到古朴沉着的红釉包裹着厚重的圆盘,福禄寿像的片段与怒放的花朵融为一体,仿佛从来就是这个模样,这是一个圆满的集合,尽管曾经经历破碎、重塑和冶炼,但是最终成为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叫做《再生》。

我将抽象与具象的图式在中华诗词的意境中加以融合,形成一件件耐人品味的“诗瓷”。泥条盘成的花朵与杯体结合在一起就成了《慈悲花开》;泥块与水杯结合在一起又成了《山水有情》;青蛙坐在果盘的荷叶上就是《十里蛙声》。浮雕与瓷盘的结合又演绎出《山海经》、《牧神午后》等神话故事。

我将这些林林总总的“诗瓷”堆放在一起,就是人间沧桑、市井百态。我给它取了个有历史感的标题:《八百年前我的城》。

最初做雕塑是2004年,那时候我在上海油画雕塑院任职。上海青年美术大展组委会希望我设计一个奖杯,我就用黏土塑造了一个翅膀没有张全的“天使”。之后我在“天使”的母题下又创作了近20件雕塑作品。今天回过头看,这组作品还是有其独特的价值。我那时确立了“画家雕塑”的定位,即形象的塑造并不是我的长处,但意境的营造是我的优势,我要发挥自己的优势。所以我的每一尊雕塑都是一个有意味的精神场,从中可以读出许多雕塑以外的东西。

这次展出的《被缚的天使》也是充满了意味的作品。《被缚的天使》有三重意象:第一是身上挂满了酒瓶和消费品的人体模特儿,这代表了对无节制的物欲的批判;第二是恐龙等远古生物,灭绝的生命和远去的理想;第三是方形的框架,这代表了理性的支撑和统一各类事物的结构。

我一直认为时空是可以穿越的。当已经灭绝的恐龙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当作何感想?每一件《被缚的天使》都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我把它比喻为一部长篇小说,观众可以从雕塑的各个角度慢慢地看,慢慢地体会,慢慢地遐想。当30座大型雕塑集合成一个矩阵的时候,那就是一个更大的社会了,观众穿梭期间又会作何感想呢?

十一

如果我们按照现有的时空观念,制造出了星际飞船,当我们乘着这样的飞船进入太空,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想用宝龙美术馆5号展厅做一件作品——《星星和我们的船》。

这是2016年我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天女散花》大展中同名作品的变体,我还是用了一万个塑胶奶嘴代表无数的星星,但是在星际间飘荡的已经不是婴儿床垫,而是12座标题为《天使的墓园》大型雕塑。没有了生命的“天使”们躺在石棺上,成为在宇宙中飘荡的纪念碑。他们就像几百年前人类征服海洋过程中葬身海底的烈士,但他们葬身在星际间。

对于人类的进取精神,这种牺牲也许是必要的。都是这种牺牲也提示我们,是不是有穿越宇宙的其他路径?

人类要勇于牺牲,但更要善于发现。

李磊2022年6月22日成稿于上海金雨路画室

(李磊,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绘画专业教授、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一级美术师)

    责任编辑:黄松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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