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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十周年,我重新学习看见他 | 三明治

2022-08-26 19: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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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的爱去哪了?”

十六周的人生教练(Life Coach)步入尾声,我从一片迷雾中渐渐明晰了未来的方向。谁知后院起火,我突然发现,在家庭关系里,我无法做最好的自己,我找不到快乐。

来德国快一年了,告别了熟悉的语言,熟悉的朋友和社区圈子,仅带着全职妈妈这个模糊的社会角色,我空降到陌生的国度。想不到,我34岁这一年,竟用德语,英语,中文做了无数次自我介绍。我是谁,我从哪来,我为什么来这里,我的职业是什么,我将来打算做什么。

这些深刻的谈话,可以在随意的地方和任何人发生。和房东在楼梯口,和孩子同学家长在校门外,和修理工人在厨房水池边,和新朋友在面包店,和德语老师在网课上,和素未谋面的朋友在电话里。我对不同的人答不同的话,自我认知好像未扎根的小苗,摇摇摆摆,孤孤零零。

为了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我和人生教练Effie开始了十六周的漫长旅程。我开始鼓起勇气,参加在地社区,线上课程,不放过一切结交新朋友的机会。未知渐渐生长,我知道,我的未来也会从未知中浮现出来。

直到第十三周,我感冒了。喉咙失声,加上怕传染别人,我在家里呆了整整一周。家,曾是我引以为豪的地方,快乐和力量的来源。在这一周里,我被迫停下了向外和向内探索,眼光落到中间地带——我的家。具体而言,我的先生H。

我看着他一边居家工作,一边带两个孩子,头发凌乱,衣服褶皱,脸上胡子拉碴。他望向我,冬日暖阳般的微笑还在,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只多不减,可为什么我的心里空空的,只想一个人坐上火车,去远方散散心。

这个想法让我害怕。是我专注自我成长,忽视了浇灌我的爱情吗?我问我的教练Effie:我的心好像走远了,走得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

Effie说,“你愿意听听我的一个建议吗?”

“当然!” 为了找回爱情,我什么都愿意试。

“你试试,和H相处的时候,真正的去看见他。不是看到他对你好,不是让他陪你聊天,而是看见他。”

那天教练谈话的结尾,我忙不迭地答应了这个实验,“看见他”。

要如何看见他,我的先生H?

我们两个在美国读的博士。毕业那年,我决定要做家庭主妇,H开始找工作。他没考虑那些高薪大厂,最后挑了一个非盈利科研公司。薪水不多,但工作时间灵活,H有了很多时间陪伴我和两个女儿。

2020年二月,美国疫情冒头,H也开始了居家工作。去年我们决定离开美国,H放弃了几年积累的人脉口碑和工作伙伴,用两个月的时间找到了新的工作。我们举家搬到德国,H开始艰难地重建团队。

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搭建新的生活同样不易。H从没让我一个人承担,每日说是居家工作,其实常推到半夜进行。白天的他,俨然一个全职爸爸。

结果就是,至今两年半的时间,我们几乎每日都在同一个空间度过。看见他?我想不看见他都难。

这周我们在国外旅行。巴黎近郊,瓦兹河畔,泰国餐厅。两个女儿在吃甜点,我问H,“你有什么梦想吗?” 既然怎么看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样子,不如看看他的心。

H摇摇头,“现在挺好的啊。“ 他又想了想,“如果很遥远的梦想倒是有,等咱俩老了,在乡下买一大片地,想种什么菜种什么菜,先种一大片韭菜。”

我俩相视笑笑。在德国,韭菜又贵又难买,却是我们最爱吃的三鲜饺子的重要原料。我今年开春第一件事就是在阳台上种了两盆韭菜种子。可惜我的心没有在家里,弱小的韭菜苗早蔫了。

教练Effie上次问我,“你觉得自己哪里变了吗?”

“变了很多,” 我回答道,“我给你描述两年前我的状态吧。我那时最喜欢在后院种地,从早到晚趴在土里,实验不同的种子,不同的种植方法,孩子们在我身边玩耍,H工作休息时就来帮我。我还喜欢做饭,研究菜谱,并且不断改良,同时学习食物摄影,用影像的方式记录和保留我的厨艺作品。我还会花很多的时间陪伴孩子,学习家庭学校以及基于项目的学习……”

我还可以继续说,但看着Effie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这些都不在了,举例到这里已经够了。

“可如今……我对这些事的热情完全消失了。我好像变了一个人,阳台上的植物全部枯萎,刚刚被我们送去垃圾场,付了十欧元才处理掉。我已经好几周没有正经做饭,一进厨房,就想乱发脾气。至于孩子们,我时常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她们,因为我知道自己状态不好的时候容易出口伤人。”

但是H没有变。伴着瓦兹河轻轻的水声,他继续说下去,“周末的时候,她俩——,” 他指指女儿们,“就带着孩子们来我们乡下的房子,骑马喂羊,吃新鲜的水果蔬菜,一起玩。”

凌晨两点,一个响雷,接着雨豆豆劈劈啪啪地打在我们露营的帐篷上。昨晚H还没去洗澡,我就睡着了,只记得最后入睡前听见H告诉两个孩子,别吵到妈妈睡觉。

我躺在帐篷最边上,举起手机照照,旁边是H,再那边是小的,最那边是大的。他们仨位置每晚都换,排列组合,这次又是新队形。只有我,一直在帐篷最边,他们知道我不喜欢改变,就像在家里餐桌也一直要坐同一个位置。

这会儿H起身给小的盖好睡袋,又躺下。外面雨声小了。

旅行的最后一天,我们先去了埃菲尔铁塔拍照留念,再到法国餐厅吃我点名要尝的油封鸭,下午逛赛努奇亚洲艺术博物馆一解乡愁,最后到公园游乐场让孩子们玩个痛快。

这几天的行程全是H定的。多年前还是学生时,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我坐在莫奈的睡莲前看了一下午,从此这位画家在我心里便格外不同。这次来巴黎,去莫奈的花园和画展,终于圆了我一个久远的梦。

晚上回到露营地,我洗着脸,才突然想起问H,“你来巴黎最想去哪里?”

从巴黎回德国的车里,只有后座两个孩子看电影吃薯片的声音。来的时候,六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学了一个多小时德语和法语,H说咱清净一会儿吧,之后我俩便一路沉默,在各自的头脑空间里独处。

“你开车的时候会想什么?” 我突然问H。

“一般就是愣神吧。” H听上去不想聊天。

“愣神的时候会想什么事情吗,还是什么都不想?” 我没放弃。

“有时什么也不想,有时会停在一点。”

“比如呢?”我好奇。

H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好像不情愿回答老师提问的学生,“比如……她俩看电视的一个情节,或者别的点。”

我知道他想清净,我也没有了兴致,还是回到各自的空间独处吧。我望向车前方窗外的云,看看导航上剩余的时间,5小时30分钟。

5小时05分钟

“学校发邮件了。” H突然说。

“嗯,我看到了。”

“我没仔细看。”

“我也没仔细看。”

4小时49分钟

我想放弃这个“看见他”的实验了,什么鬼。

4小时

车上我和H分了一个法国大泡芙。咖啡和巧克力內馅,凉凉的,吃起来轻柔得要化了。车停到休息站,我和大女儿去洗手间,H给小女儿换尿不湿。配合默契,无须多言。给孩子们换了一项娱乐活动后,我们又上路了。H喝他的咖啡,我举起我的红茶。

我脑子里冒出一盘芙蓉蛋饼,金黄焦香,边缘鼓起泡泡,一端上桌,两双筷子伸上去,劈劈啪啪卸了四五块,再一看,盘子空空。别的菜还没来,桌上两人又静止下来。

这些年,这盘芙蓉蛋饼和桌上的两个陌生人总是闯入我的思绪。

那是大一时学校里小街一家简陋的小馆,一对夫妻坐到我旁桌。不是学期的开始或期末,也不是什么节日,那会儿家长来学校,肯定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情要处理。这对夫妻风尘仆仆,坐下点了菜便无言,直到那盘芙蓉蛋饼端上来。

我那时十九岁,带着少不更事的偏见和评判,只想着这两人餐桌礼仪全没有,相敬如宾去哪了,怕是婚姻最可怕的样子了。

小女儿出生后,我和H没有帮手,二对二。有时日子过的就好像我俩在划一艘破洞的船,谁也不能停下来。妹妹一岁时疫情开始,两年没聚餐,我和H浑然不知我们已练就了风卷残云的本领。那日在H同事家,一家人盛装出席,没想到一巡酒过,我给自己吃的饱饱的。扭头看H,他也落了筷。

我便又想起那盘芙蓉蛋饼。

3小时27分钟

“我等不及要上学了!” 后座大女儿要被三岁的妹妹逼疯。

“我等不及要爬树了!”小女儿开始说胡话,“我整整都不跟你玩了!我要回我屋呆着了!”

看情况不对,我打开两袋苹果泥递到后座,提议玩苹果名字接龙。果然小女儿一边喝苹果泥一边睁大眼睛听着,大女儿一轮就败下阵来。我和H继续。

"Granny smith." "Gala." "Red delicious." "Cosmic. Honey crisp." "Golden delicious." "Fuji." "Jonathan." 我俩乐此不疲。

突然有点想念西雅图,不知H是否也一样。

2小时50分钟

车开过布鲁塞尔附近,H一拍大腿,举起一根手指乱晃,“快查查,我们回去路上有没有Jumbo。”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Jumbo是荷兰的一家连锁超市,有一款我特别喜欢的酸奶葡萄干饼干。H一直想再买给我。

果然,回程穿过的荷兰小城有家Jumbo顺路。

“我怎么这么厉害!我这次要给你买二十袋饼干回家!” H兴高采烈。

“老公,我好开心又能吃到那款饼干。”

“以后咱们常出门玩,就常能吃到了。下一站去英国,咱们去看哈利波特片场。” H突然跳跃了话题。

但我知道这中间的联系。H的愿望也许就是实现我的愿望。

1小时33分钟

晚上七点,从Jumbo出来,车上多了两大袋饼干。换我开车,H戴上耳机,开起工作会议。

荷兰小城出来的高速路,只有我们的车,几片云挂在前面,衬着空旷的蓝天。我侧眼看H,他闭着眼睛,抬头靠在座椅上。我很缓地踩油门,减速了再拐弯,习惯了,因为副驾总坐个晕车的他。

今天我给H剪了头发。

从五年前开始,H的头发一直是我剪。原因一是为了省钱,二是H试过的美国理发师水平还不如我。对于获取新技能的机会,我多愿意尝试。可惜这位顾客不仅对造型追求不高,唯一要求竟是要快。在我精益求精,左右端详的时候,H来一句“差不多就行了”,我也就剪子一撂,送客完事。

好在不管剪成什么样,H都说好。有时剪完实在与平时形象出入太大,我俩一起笑完,H照照镜子,总是越看越喜欢。“这个发型挺适合我的。”“太时髦了。”“我就跟明星似的。”

我喜欢他心态好。但H的好心态也时常让我抓狂。在遇到难事的时候,H看到的是一片太平,我就感觉自己孤独地在泥潭里挣扎,还没理由得像个疯子。

People only see what they are prepared to see. 人们只能看到他们准备好要看到的东西。这是美国思想家爱默生的一句话。我们真的只会看到我们想要看到的东西吗?还是当你选择看向光明,我就只能看向黑暗,以保我们安全无虞?

又是见了好像没见,共事没有交集的一天。

我和H有时更像同事关系。安排时间时查看日历,不会问房间那头的人,反正他也要查日历。有事情商量先发个微信,两人都好记得。一段时间开个会,处理下微信里积攒的讨论事项。

2022.8.9 日程

10:30 小女儿看牙医

11:30 送H去公司

12:00 接上大女儿同学一起去游乐场

17:30 去公司接H

18:00 送女儿同学回家

19:00 H去超市买明天孩子开学的东西

20:00 齐心协力送两个孩子上床

21:00 我开会,H工作

23:00 H睡了,我写每日书

我现在坐在电脑前,想我今天看见H了吗?我俩说什么话了吗?今天H穿的什么衣服?

困意上来,一切都模模糊糊。我记得我跟H说,女儿音乐课的事情我弄错了,没报上,在等回复。H说年假还剩了多少天,要记得查学校假期,提前安排旅行。

终究是没见面的一天。

写什么呢。从第九天开始,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或许日子不同,但心境都一样。禁锢在这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中间,我背过身去,却无法离开。H一如既往地填补空缺,洗衣,做饭,洗碗。我不去做的,他心照不宣都默默干了,没有一句抱怨。

从巴黎回来,我翻开看了无数遍的《基督山伯爵》,用新的游历所见填补以往想象空缺的法国风情。我又一次沉迷在文字构建的世界里,短暂地忘记现实,忘记自己的计划,忘记我的目的。

我有时感觉自己是故意不做家务,一边心里愧疚不安,一边又想看H的边界在哪里。

我没有表达的欲望,也没有连接的动力。我好像把自己关在一个小空间里,舒适,安全,节省能量。我想歇歇。

站在大斜坡上休息,有用吗?慢慢滑落,值得吗?

我在笔记里写这些,但无法写进每日书。最后还是决定放进来,尽量完成和自己的约定。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谁会想看呢。

这么说或许不公平,对自己苛刻的同时,怕是也无意间苛刻了别人。

咱俩在一起十四年了。再过几年,我认识你的时间要超过我不认识你的时间了。结婚也有十年了,我真难想象,有那么久啦。

十周年的结婚纪念日,我点了烤鸭外卖,你带了鲜花回家,孩子在YouTube上找了一首Happy Anniversary的歌,为我们热闹地唱。

去年我俩干了件大事:把咱们的家连根拔起,栽到德国。想到那些断了的根须,我现在心里还隐隐地疼。没有你,我可能做不到。搬家前那一两个月,我时常崩溃,你却信心满满,老说咱俩太厉害了,带着俩娃摆平那么多事。我泼你冷水,你还干劲十足,这就是他们说的“钝感力”吧。

你的优点太多了。除了钝感力,还有活在当下的能力。我读了那么多书,才发现,从不读书的你,竟有着我苦苦修炼所求的终极状态。

有次我看着家里的混乱,想着自己每天打扫收拾都是在浪费时间,一下子情绪上来,有点绝望。孩子们都睡了,太阳接近落山,屋里没开灯,我把自己扔到床上,在郁闷里泡着。过了不知多久,我从卧室出来,竟看见屋子干净利索,你老人家带着耳机,自己边哼歌边打扫,还挺享受。

后来发现总是这样,喜欢整洁的是我,抱怨脏乱的是我,但干活的是你。

你的情绪不会受生活环境的影响,你不会去预想之后清洁的工作有多麻烦,也因此你和孩子们玩的时候总是特别沉浸。我好羡慕你。

这个月我的状态不好,情绪好像在海浪里浮浮沉沉,你全都接受了,并且用你的行动守护着我。对此我心怀感激。你对未来充满希望,所以我也选择相信,这些沉浮总是生命本来的模样。

为了看见你,我用了很多努力。到这会儿我却突然觉得,你就像一捧水,清澈见底,又好像每日落在我身上的阳光,再明朗不过了。

原标题:《结婚十周年,我重新学习看见他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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