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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2038年版《无问西东2》拍摄之必要性与可能性

谢彩/上海政法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2018-01-23 13:5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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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无问西东》意欲达到的野心是:成为一部关于大学精神、时代精神的礼赞。图为片中国军飞行员、广东名门独子沈光耀(王力宏饰)。

电影《无问西东》的筹备始于2011年清华大学百年校庆,几经辗转,直至2018年1月12日始于全国公映。

这样一部采用胶片拍摄并较少使用特效的电影,最初经由某些专业观众目测后,认为可能会是“票房毒药”。然而,该片上映后迅速实现口碑及票房逆袭,在朋友圈的刷屏效应亦呈现持续升温态势。截至1月22日,上映十一天的《无问西东》票房已达4.6亿元,豆瓣口碑上升至7.5。这对一部国产文艺片来讲,可谓票房和口碑双丰收,是非常不错的成绩。

有人认为,《无问西东》虚实结合,讲述四个不同时代清华人的故事,尽情诠释了属于他们那个时代(1924、1938、1962、2012)的深情与怒放、勇敢与自由,它是百年清华的“芳华”记忆。影片在最后部分,夹带了长达七分钟的催泪“彩蛋”,将真实人物的老照片和扮演该角色演员在镜头中的截图无缝拼接、相互映衬,逐一介绍了在电影里“跑龙套”的学术大牛们,这些名字包括:梅贻琦、梁思成、林徽因、梁启超、王国维、徐志摩、孙立人、冯友兰、钱穆、蒋梦麟、杨振宁、马约翰、钱锺书、沈从文、朱自清、陈省身、华罗庚、穆旦、闻一多、陈寅恪、袁复礼、邓稼先、蒋南翔。

在大量观众纷纷以进影院来表达对《无问西东》支持的同时,亦有部分观众提出质疑:既然是清华的命题作文,为什么电影就不能在镜头里更多地展现历史上存在过的那批著名清华学者的真实经历,却只把他们放在最后的彩蛋里?学者们的故事,或许比“小三疑云”、“元配打脸”、“奶粉提案”之类的情节更有意味。影片口碑两极分化的分水岭,主要在四段故事题材的取舍方面。

事实上,与其纠结于“《无问西东》作为一部文艺片值不值得打8分”这样的问题,不如把问题置换为:“既然大家都对清华的校史颇感兴趣,那么《无问西东2》是否有拍摄之必要性与可能性?”

一、美国的大学宣传

2012年以前,在大部分中国学生及家长的生活阅历里,高校宣传片仍然是较为罕见的存在。2012年初,北京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宣传片在网络上突然爆红,引发大量关注。

北大宣传片像水墨画,镜头语言颇为含蓄、节制,当中加入了大量历史、人文素材,旨在传递中国文人薪火相传的精神气质。而耶鲁大学宣传片像油画,风趣活泼地反映耶鲁生活、学习场景,每位讲解者的入学或教学、科研经历都是活生生的例子,旨在“招生宣传”,解开家长和学生心中诸多疑问。

实际上,对这两部片子,我们很难用评分来区分其水准之高下。值得注意的是,自2012年起,中国网民对中美高校宣传片风格差异的关注与热议,却间接地激发了部分中国高校(尤其是历史悠久的名校)投入专门人力与财力去拍摄宣传片的积极性。

与此同时,尚有一部分中国高校对“宣传片”这一新生事物持观望态度。相比之下,美国高校在“公共关系”领域所作的探索,的确颇为前卫、大胆。

根据美国历史学家塞缪尔·莫里森(Samuel Eliot Morison,1887—1976)1935年出版的著作《哈佛学院的成立》(The Founding of Harvard College,哈佛大学出版社),尽管他并没有使用“公共关系”(public relations)这个术语,但他在复述1641年由传教士休•彼得(Hugh Peter)、托马斯·韦尔德(Thomas Weld)和威廉•希宾斯(William Hibbins)为创设哈佛学院(Harvard College)而筹集资金的“化缘任务”时,如实描述了美国在殖民地时期的第一次大学公关行为:有一次在英国,传教士告诉哈佛(创立者),他们需要一本用来筹集资金的小册子。

如今这种宣传册已是任何一个项目基金驱动的标配。但在17世纪,它显然还是新生事物。宣传册《新英格兰的第一桶金》(New England's First Fruits)应运而生,它的写作主要是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完成的,但其印刷任务的完成却是在1643年的英国伦敦,数以十亿计(你没看错,是有这么多)公关宣传册的印刷首战告捷。

1865年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伴随工业的发展,美国高等教育的生态发生巨大变化。开始有部分高校意识到处理公共关系的必要性。1900年前后,美国高校迎来了“公共关系办公室”的上升期,该部门先后被称为公关办事处、新闻办事处、公关办公室等。1897年,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开风气之先,成立了一个公关办公室。1900年,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MIT)雇佣了波士顿一家公关公司,帮助它们与公众进行交流。1904年,奉校长查尔斯·范·海斯(Charles R.Van Hise, 1857—1918)之命,新闻学教育先驱威拉德·布莱耶(Willard G. Bleyer,1873—1935)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 at Madison)成立了新闻办公室。1899年,时任耶鲁大学校长秘书安森·斯托克斯(Anson Phelps Stokes)将秘书办公室打造成了一个高效的校友与公关办公室。

清华大学教授、建筑学家梁思成(1901—1972)的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其公共关系计划则可上溯至1904年,那一年,宾大成立了公关办公室。

1917年,“美国大学新闻办公室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College News Bureaus)成立。1929 年,“美国大学公关协会”(American College Publicity Association)成立。此后,美国高校的公共关系部门运作与管理逐渐形成专业化体系。(以上有关美国高校公共关系史的叙述,可见Gary A.Warner,“The Development of Public Relations Offices at America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Public Relations Quarterly,1996年7月号。)

概而言之,已有逾百年公共关系运作历史的美国高校,早已形成一套成熟的媒体应对、形象宣传乃至危机公关机制。相较于“大学是否需要拍摄宣传片”这样的问题,很多高校更为关心的可能是“大学宣传片应该怎么拍”,以及“我们大学到底要培养什么样的学生”。

二、《无问西东》没有把自己的定位局限于“高校宣传片”

而对中国的许多大学而言,宣传片往往被赋予太多期待与意义。事实上,单纯从技术层面看,耶鲁大学早期著名的宣传片《我为什么选择耶鲁》(That's Why I Chose Yale)以及哈佛大学的宣传片《一切皆有可能》(Anything Could Happen at Harvard),拍摄难度并不大,片长都在二十分钟以内,全片将一个个人物对自身经历的讲述串联起来。宣传片拍摄的意图很清晰:为有意报考该校的新生服务,吸引学生报考,吸引企业、社会机构赞助办学。

美国其他一些名校的宣传片,定位亦相仿。这或与这些高校是私立、有筹措办学经费压力有一定关系。但与美国高校不同,中国的高校是以公办为主,基本上不存在“化缘”的压力。因此,问题来了:中国大学宣传片的功能定位到底是什么?

根据近年来部分中国高校宣传片的拍摄经验及其口碑来看,拍成剧情类的,可能由于视角过于局限,关注了一批人却无意中忽略另一批人,从而导致片子被网民喷;拍成新闻类的,用宏观的视角,辅以厚重解说,展示大学历史风貌、综合实力,往往又显得过于中规中矩,不够灵动,易于导致观众审美疲劳。

事实上,通常大学宣传片的主要受众,一是中学生(特别是高中生),二是在校的学生(特别是大一的学生)。针对前者,校方希望他们能通过看片认同大学的理念和环境,踊跃报考;针对后者,则是加强学生对母校的归属感和自豪感。

中国高校宣传片在经历艰难的探索期以后迅速成长。与此同时,中国的传播生态也在迅速发展。在2015年和2016年新媒体内容生产与传播领域,涌现大量以讲述个体经历、经验为主要形式的短视频。从传播效果来看,个体经验讲述是一种易于令受众理解、形成共鸣的有效形式,通常也不易产生一些含义上的误解,因此,越来越多的高校招生宣传片在拍摄时选择这种套路。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无问西东》是有野心的。如果只是拍个招生宣传片或者校庆宣传片,它不需要拍出两个半小时的长度,它也不需要使用胶片拍摄,用数码设备就很好了。很显然,它并没有将自身局限于“清华宣传片”(辅助于招生宣传、激发校友共鸣)的定位,甚至于不满足于只是作为对清华大学的礼赞。虽然在表现形式上,它的套路和近年来流行的宣传片相仿,是“讲述个体经验”,是小叙事。但是,从最终成品,我们可以想见它意欲达到的野心是:成为一部关于大学精神、时代精神的礼赞

《无问西东》采用的是2.35:1的宽银幕胶片原始比例拍摄,画质非常细腻,人物的皮肤显得通透漂亮,并自带老片的年代感。哪怕电影只是絮絮叨叨地穿插了不同时空的各种小叙事,但胶片拍摄带来的油画质感,间接地赋予它宏大叙事的 意味。

对任何编剧、导演而言,想象历史、虚虚实实地还原历史场景和人物并非易事。《无问西东》在拍摄过程遇到很多艰难困苦,自是一言难尽,但李芳芳可能仍然是中国最幸运的导演,相信全中国95%导演都羡慕她能用这么了不起的表演阵容:米雪、章子怡、祖峰、张震、黄晓明、王力宏、陈楚生……华人演艺圈内的老中青翘楚都聚齐了。

要知道,这是王家卫的阵容,这是李安的阵容。热衷于追星的某些观众,看到这个阵容,买票进电影院,可能想要看到的是《卧虎藏龙》。结果,有人惊艳,有人惊讶甚至有点失望地发现,他们看到的是祖峰、陈楚生版的《芳华》,看到的是黄晓明、章子怡版的《小时代》,看到的是米雪、王力宏版的《致青春》,看到的是张震、韩童生版的《中国合伙人》。但和上述这些电影相比,《无问西东》似乎更有力量感。这种力量可能来自于影片中的人物。电影里有很多角色,拥有始终敢对世俗的强大力量置若罔闻的气场。

《无问西东》的英文名“Forever Young”(芳华永驻)可能更贴近于它的剧情。这是一部跨越百年的青春电影。如果以七零后这代人为坐标,可以说,祖孙四代的青春爱情都浓缩在这一部电影里了。它和近年来常见的国产青春电影套路不一样的是,影片里没有堕胎、出轨、三角恋、购物、纵欲等情节。

清华作为百年名校,在中国已经足够著名,有足够资本傲娇乃至自恋。难得的是,这样一部讲述清华人故事的电影,骨子里自带诚意与谦逊,没有暴发户气质,也没有通过镜头中的人物流露出丝毫的精英优越感。它让我们看到了属于那个时代的繁盛,看到了印度诗人泰戈尔(1861—1941)口中所谓“送给这个世纪的礼物”:一个大学、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莫过于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以及由这些思想和精神滋养出的伟大灵魂。他们各自躬耕于所擅长、所专注的领域,抵御住世俗的狂躁,执意跟从内心,通过留下某本书,或者经由他们的学生口口相传,或深或浅地,留下他们来过这个地球的痕迹。这些伟大的灵魂今天依然值得我们肃然起敬。他们的“产权”甚至不应该归属于清华,而属于全人类。

《无问西东》里的人物所要面对的问题不再是恋爱、堕胎、分手,而是时代洪流之下,在渺小的个人命运与家国关系之间如何抉择。电影里的年轻人不是肤浅和短视的,他们不厌其烦地讨论什么是善、如何体察内心做出选择以及应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其实,人类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从未停止。有勇气并且有能力去深入讨论这些问题的电影,永远都不会过时。

三、2038年,我们是否需要一部《无问西东2》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是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的奇迹。

1936年,爱因斯坦(1879—1955)在庆祝哈佛建校三百周年纪念会上这么说过:“人们把学校简单地看作是一种工具,靠它来把大量的知识传授给成长中的一代。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知识是死的,而学校却要为活人服务。它应该发展青年中那些有益于公共福利的品质和才能。”(引自钱颖一,《大学的改革》第一卷,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页89。)

1937年,北平沦陷。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决定南迁,联合组建临时大学。

1938 年4月,经过数月跋涉,“联大长征”队伍抵达昆明。

《无问西东》把1938年的昆明拍得格外动人。那年,广东名门独子沈光耀(王力宏饰)来到昆明的西南联大求学。国难当头,除了吸收大学里的知识,他还想跟随美国空军学习,成为飞行员,参与抗日战争。他在顺应父母心意和救国救民之间难以抉择。

沈光耀一心想不顾生命危险参与抗日,救助百姓,母亲则告诉他应当先想好如何度过一生。沈太太(米雪饰)说:“我不想你的一生陷于名利,因为再大的世俗名利,你的祖先都拥有过,我只想要让你照着自己的心意享受人生,和自己中意的女子结婚;我也不因为你是独生子想让你传宗接代,而是想要让你按照自己的心意体验为人父母的乐趣。你突然写信说要去当兵,我怕你还没想好怎么过好这一生,就连命都没了。”

历史上像沈光耀这样的人物其实很多,包括梁思成夫人林徽因(1904—1955)的弟弟林恒(1916年生),于1939年随中央航空学校来到昆明,1940年以优异成绩从航校毕业,在一百多名学员中成绩名列第二,不幸于1941年在成都的一次空战中牺牲成仁。可以说,《无问西东》里虚构的人物沈光耀,身上凝聚的是无数知名或无名英雄的生命历程。而这些人物用自己短暂的一生,诠释了在影片开头和结尾当代角色张果果(张震饰)一遍又一遍拷问自己和观众的问题:如果你提前了解了你所要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电影中,每个人都在青春时期面临抉择,他们拿出了自己的勇敢、真心、深情、怜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沈光耀与母亲在西南联大的这一段戏,令很多观众泪目,戏里这对讲着粤语的广东母子短短几分钟的镜头圈粉无数。也正是这段戏,令很多观众对电影颇感遗憾:如果《无问西东》能够砍掉发生于2012年和1962年那两个故事的一些戏分,多分点时间和戏分给西南联大这段故事就好了。

西南联大是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的奇迹。近十年来,出版界涌现出大量关于西南联大的各类书籍,从有些书名如《逝去的年代》、《消失的大师》、《不再有的学子》来看,就可看出书的主题及情怀。这些书籍的火爆,与其说作者是带着礼赞、仰望的态度去追忆一所在历史上仅仅存在不足九年(1937—1946)的学校,不如说也多少暗含了对当前教育现状的失落或不满。

这些图书当中,可能最权威、最有影响力的一本,是厚达678页、长达57万余字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一九三七至一九四六年的北大、清华、南开》(西南联合大学北京校友会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经济学家陈岱孙(1900—1997)在为该书所作的序中写道:“……西南联大,在其存在的九年中,不只是形式上的弦歌不辍,而且是在极端艰苦条件下,为国家培养出一代的国内外知名学者和众多建国需要的优秀人才。……我们不得不把这成果归功于同学的求知愿望和教职员的敬业精神。而这两者实植根于以爱国主义为动力的双方共同信念和责任感。……对国家民族前途所具有的高度责任感,曾启发和支撑了抗日战争期间西南联大师生们对敬业、求知的追求。”

陈岱孙先生的这段话,也恰如其分总结了电影里沈光耀最终加入空军、以身殉国的选择。是的,沈光耀的选择跟电影里所说的“珍贵的你”并不矛盾。他用这样的行为显示了他的珍贵,他的独一无二。

实际上,西南联大在昆明的这一段历史,有足够有趣且感人的史料,足够再拍若干《无问西东》的续集。世人所熟知的杨振宁先生,于1938至1942年在昆明西南联大就读本科,1942至1944年读研究生,1945年赴美留学,1957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杨振宁多次在不同场合讲过:“我从西南联大一毕业就前往美国留学,所学的知识和西南联大时期完全吻合、衔接,没有遇到丝毫困难,因为我当时学到的是物理学最前沿的知识。”杨振宁的硕士导师王竹溪正是清华1929至1933年的本科生,毕业后赴欧留学,接触到物理学最前沿的领域,回国后在西南联大任教,刚好教了杨振宁。

类似故事,西南联大校史上不胜枚举,随便拎出来,都是拍电影的好题材。比如说,兵荒马乱南迁的日子,仍然有学者心系研究,如建筑学家梁思成。“……北京到昆明,沿路穿越二千四百公里的内地乡村、夜宿村舍、在艰苦和疲累的条件下旅行,打开了研究人员的视野,使他们认识到中国民居在建筑学上的特殊重要性……一九三九年秋天,思成带一队营造学社的考察团离开昆明,到四川省四十个县进行为期六个月广泛和详细的考察,同行的有刘敦桢、莫宗江和陈明达。他们对寺庙和宝塔进行一般考察,丈量、照相和研究。”(引自[美]费慰梅著,成寒译,《林徽因与梁思成》,法律出版社,2016年,页140)也正是执教西南联大的这段经历,促成了梁思成用英语完成了第一部中国建筑史,震惊中外学界。

所以,不妨眼光放远一点。2038年,适逢西南联大(昆明)一百周年纪念,清华若拍宣传片《无问西东2》,如果剧本愿意把重心放在西南联大历史上涌现过的那批精彩人物经历,相信一定能够拍出史诗般的感觉,值得期待。

四、不要看轻“间接的生存”

因为害怕遗忘,人类发明了文字,用以记录值得铭记的东西。而人类发明的电影,在功能上当然也包括储存人类生活痕迹这一意义。

和电影的覆盖率相比,史书的传播面积毕竟要小得多。所以,为让世人更直观地了解清华的校史,李芳芳选择拍摄了这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其实,西南联大的经典校史传播,同样需要这种方式。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无问西东》的续集,当然有拍摄的必要性。

另一个问题,当然也被讨论滥了:铭记历史之终极意义究竟是什么?雨果在《悲惨世界》里其实回答过了:“在人类身上既没有小事,在植物界也没有小叶子——它们是有用的。历代的面貌正是由一年年的面貌组成的。”(引自《悲惨世界》[上],上海译文出版, 2013年,页133。)

以文字、绘画或者影像等形式存在的作品,当然是有意义的,至少意味着某些曾降临在地球上的了不起的人物存在过的痕迹:那些人物的肉身虽然已灰飞烟灭,但他们的灵魂却依然间接地生存着,他们曾经有过的深邃思考,他们曾经留下的音容笑貌,间接存活于他们留下的著作里,存活于亲人保存完好的照片里,存活于某些电影的某一帧画面里,存留于散落在全球各地、互不相识的读者或观众心里。他们这种“间接的生存”,是不可以被看轻的,也许会有消极甚至对世界充满敌意的观众因了解到他们的存在,而重新生起对这个世界的善意,增加了生的意识。而对曾经与这些生命直接发生过交集的亲友而言,他们“间接的生存”这一事实,可以填补他们的肉身已经不在这个世间所带来的空虚。

《无问西东》的拍摄动机当中,大概也承载了这样的初心。四个清华人的故事,在画面上,恰巧也对应了四季:张果果的故事发生在2012年冬末春初,乍暖还寒的北京充满现代气息;陈鹏(黄晓明饰)的故事发生在1962年夏末秋初,银杏叶落得满地金黄;沈光耀的故事发生在1938年盛夏,他葬身于虚空之中的生命,亦如夏花般绽放;吴岭澜(陈楚生饰)的故事发生在1924年隆冬,他面对成绩单心潮暗涌,有如风中传来若隐若现的腊梅般暗香浮动。虽然这四个人物是虚构的,但观众们愿意相信,他们的生命和心路历程,正是无数不知名的清华人曾经历过的。

在大量观众以贡献票房形式来表达对《无问西东》支持的同时,亦有部分观众提出质疑:既然是清华的命题作文,为什么电影就不能在镜头里更多地展现历史上存在过的大家、名师们的真实经历,却只把他们放在最后的彩蛋里?学者们的故事,或许比“小三疑云”、“元配打脸”、“奶粉提案”之类的情节更有意味。影片口碑两极分化的分水岭,主要在四段故事题材的取舍方面。

事实上,与其纠结于“《无问西东》作为一部文艺片值不值得打8分”这样的问题,不如把问题置换为:“除了‘西南联大’的那段历史以外,《无问西东2》拍摄之可能性还有哪些?”

《无问西东》里其实还讲了一段同样让观众印象深刻的故事:1923年,刚刚入学清华的吴岭澜面临着专业选择的困难。在自己不擅长的“实科”和擅长的“文科”当中,到底应当如何选择?在校长梅贻琦(1889—1962)的启发下,他开始思考是否该转专业。在他的价值观里,他认为读文科是可耻的,应该读理工科(电影里叫“实科”),学到真刀真枪的应用技术,报效祖国。直到1924年听到泰戈尔在北京的演讲,他才意识到,去读文科、一生致力于思考、研究哲学并以这种“思考”作为职业,其实并不可耻。

在历史上,1924年真实发生过的那一场泰戈尔演讲,曾经是京城文化界轰动一时的大事。电影里虚构的吴岭澜说他在听演讲时见到了很多“出色人物”却刻意没有点名,其中尤其著名的两个“出色人物”,就是林徽因与徐志摩(1897—1931)。泰戈尔访华期间,他们担任翻译与助手,林小姐貌美如花,徐志摩郊寒岛瘦,泰戈尔如松柏,三人站在一起,恰如苍松竹梅的一幅“岁寒三友图”。

此外,《无问西东》没有详细交代的另一个细节是,吴岭澜听到泰戈尔演讲的那一年,其实,清华还没有办大学。

在西南联大成立之前,清华经历过“国立清华大学”阶段,即从1928年到1937年。此前,还有十八年历史:1911年,清华诞生,当时叫“清华学堂”,1912年改名为“清华学校”。1928年,清华更名为“国立清华大学”。所以,2011年清华百年校庆,严格来说,应该称作“清华一百年”,并非大学一百年。

关于清华学堂、清华学校的这段历史,在美国学者费慰梅所著《林徽因与梁思成》一书中有如此描述:“一九一五年秋,思成进入清华学堂(此处疑似费慰梅笔误——引按)……学堂的预科课程和美国高度类似,注重英文和科学,但艺术、音乐和体育也一样重要。有些教师是美国人,全用英语授课。思成在功课和艺术方面的表现都很出色。在此之前,他显然没学过绘画或音乐,在清华那些年里却练得一手好素描,后来便派上了用场。他是清华艺术社的社员,担任一九二三年大学年刊《清华人》的艺术编辑,为该刊绘了全版精彩的水墨画及几幅漫画……可是,他又觉得清华的课程内容较为简单……我认为他的看法忽略了一点:他在清华时期所参与的各项课外活动,如艺术、音乐和体育,其实让他终生受益。”(引自《林徽因与梁思成》,页10—11。)

清华南迁后的西南联大历史,在清华百年校史中只占不到10%的时间,但它的意义及在清华校史中的位置,却远远超过10%。从某种意义上说,联大精神依然有太多值得挖掘的宝藏,它值得被世人铭记,并值得贯穿下去。因此,《无问西东》的续集当然有拍摄的意义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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