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连任第一考：法国的反精英主义浪潮

8月21日，法国民意调查所（IFOP）公布的JDD月度晴雨表显示，目前41%的法国民众对总理博内尔感到满意，而对总统马克龙的满意度仅为37%。[i]7月时，两者数据均为38%。从民调结果看，博尔内在法国年轻人群体、手工业者、商人以及前进党支持者中支持率有所上升，而马克龙在商界、高级管理人员、前进党支持者以及65岁以上人群中的支持率下降。近几月，马克龙连任后陷入内政、外交治理困局是其支持率下降的主要因素之一。此外，马克龙支持率下降意味着法式反精英主义的兴起。这不仅可能导致法国政局出现动荡，更可能加速民粹主义在全欧洲蔓延，最终催生欧洲又一轮“大革命”。

一、马克龙内政治理的“临界点”

马克龙连任前，俄乌冲突已经开始，只不过当时对法国国内并未造成十分明显的影响。彼时，马克龙还在胜选演讲中高呼“没有人会被抛弃”，其反对者借此指责马克龙“充当富人的总统”。[ii]时至当下，俄乌冲突引发的连锁反应对法国造成严重负面冲击，同时新冠疫情卷土重来可能拉紧法国防疫措施。法国普通民众生活压力倍增，与巴黎政治学院毕业的“精英总统”马克龙的矛盾随之加深。

第一，秋冬第八波疫情“悄然而至”。从数据上看，法国第七波疫情于7月上旬达到高峰，随后走波动下滑路线。8月1日至8月6日期间，法国确诊病例平均为30283例，与前一周相比减少了35%。[iii]然而，截至8月24日，法国每日新增仍为2万余例。[iv]在此情况下，法国医疗紧急服务机构却相继出现临时关闭情况。[v]法国卫生部长弗朗索瓦·布劳恩还坦言：“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下一波疫情浪潮，可能在秋天”。可见，尽管法国已放开防疫措施，官方也一再宣布疫情“危险性越来越小”。但悄然而至的疫情正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不断对民众心理防线进行试探。

第二，整体经济情况不容乐观。8月24日，马克龙表示，由于世界面临的一系列危机，法国未来数月将面临艰难时期。他认为，当今世界“正在经历一个转折点”，可能将面临“富足的终结”，其经济后果需要被正视。根据法国统计局(INSEE)数据显示，法国8月制造业信心指数连降两个月，由前值106续降至104，创逾一年低。尤其是，法国经济与欧元区经济关联度十分密切。德国作为欧洲地区的制造业中心正在引领衰退，该国整体采购经理人指数降至47.6，出现两年多以来的最大收缩。受此影响，法国该指数也小幅下滑至49.8左右。[vi]法国乃至欧元区经济活动下行情况严重，导致该国政府也难以将经济发展作为强化政府合法性的抓手。

第三，通胀高企持续抬高民众生活成本。法国今年7月通货膨胀率达到6.1%，达到自1985年以来最高水平。以农产品为例，肉类价格持续飞涨。据法国BFMTV网8月25日报道，牛肉（10.2%）、禽肉（14.6%）、羊肉（10.5%）价格涨幅最大。[vii]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称，猪肉价格也将迅速上涨。法国布列塔尼猪肉市场主管提到，目前全球猪肉供应都在下降。法国每1万个养猪场中可能有10%-30%因此种紧张局势而倒闭。农产品上涨只是法国人目前生活状态的一个缩影，全方位的通胀带来的是法国人整体消费降级。由此催生的问题是，因将法国美好生活作为愿景的大量移民人士，其“法国梦”终将消解，法国经济的人口支撑力度逐渐不足。更为重要的是，法国底层人士的生活愈发困难，因此而来的社会动荡逐步显现。

第四，能源危机裹挟高温加大民众压力。相对于英国、荷兰、德国等近10%的通胀率，法国整体通胀率处于较低水平。原因之一在于，法国政府为电力、天然气等能源设置了价格限制，额外上涨成本由国家承担。据称，如果没有政府此项管控措施，法国现在电价要比2021年10月高105%。[viii]然而，即便如此，法国对能源的掌控力度也正逐步下降。一方面，干旱的气候致使法国核反应堆发电面临技术难题，法核电产量下降。[ix]另一方面，西班牙试图与法国进行天然气等能源互联，共同承担能源价格上涨成本，或加重法国外交、能源压力。8月23日，法国能源成本已经上涨5.5%（超过政府管控4%的红线），明显高于欧盟平均成本。[x]能源问题可能成为压垮法国政府内部治理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马克龙对外战略布局的“烂摊子”

作为一个“欧洲主义者”，马克龙在首任总统时便呼吁打造“欧洲联军”、加强欧盟团结。然而，俄乌冲突对法负面影响持续加大，马克龙政府面临国际形象受损、国际信誉度下降以及领导力匮乏等多方难题。这进一步动摇了马克龙作为精英阶层执政合法性。

第一，国际形象受损。8月15日，根据法国军方一份声明称，法国最后一支军队离开马里。马克龙和其他欧洲领导人一再表示，从马里撤军不会导致萨赫勒地区人民放弃与伊斯兰极端分子的斗争。法国军队更是在声明提出，离开马里后，“法国武装部队将继续与我们的非洲和国际伙伴密切协调，在萨赫勒地区打击恐怖主义”。然而，在多方看来，法国撤军马里正是自身实力不足的体现，与彼时美撤军阿富汗别无二致。甚至，在部分马里当地人看来，法国近9年的时间不仅没有打击恐怖主义，反而变相协助了伊斯兰激进分子。例如德国之声8月18日报道，法国撤军后马里向联合国致函称，“法国与伊斯兰极端分子勾结，为他们提供了用来破坏马里国家稳定的信息”；“今年以来，马里领空被法国用无人机、军用直升机和战斗机突破了50余次”。海外反恐到自身被称作是“恐怖主义”，法国军队的“维和”使其国际形象迅速下滑。同时，因此而死亡的法国士兵，更是加剧国内家人对法政府的不满。

第二，国际信誉度下降。一方面，马克龙政府对俄制裁态度被内部媒体视作“模棱两可”。法国《世界报》8月24日报道称，法石油巨头道达尔通过部分持股俄罗斯公司Novatek，参与供应了制造俄罗斯战机所需的喷气燃料，这些战机被用于乌克兰战场。[xi]8月25日，法国交通部长呼吁调查该国石油巨头道达尔（Total Energies）。对此，法媒Le Monde25日喊话法国政府，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另一方面，马克龙修补与阿尔及利亚关系与自身话语有所违背。8月25日，法总统马克龙抵达阿尔及利亚，希望修复与该国已经破裂的关系。本质上，马克龙此举意在加强与阿合作，利用阿石油和天然气储备缓解法国能源危机。然而，去年10月，马克龙却还在抨击阿尔及利亚在独立后出现“政治-军事体系”，并声称阿尔及利亚的“官方历史”已经被“彻底改写”。也就是此番舆论，遭到媒体质疑，与马克龙当下行为不负。[xii]由此，内部“烂摊子”多多少少对马克龙外交行动造成掣肘，致使其政府国际信誉度有所动摇。

第三，领导力不足。众所周知，马克龙自上任以来便宣称自身是一个“欧洲主义者”。2017年9月26日，时任总统马克龙在索邦大学就欧洲政策发表的演讲中提出“欧洲主权”这一概念。其中，关键领域是防务、边界保护、外交政策及生态、数字和经济等。随后，在马克龙推动下，欧盟及其成员的确迎来了部分“欧洲主义者”上任高层、推出深化欧盟一体化的相关政策。比较典型的有，强调欧洲地缘政治的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以及今年3月欧盟提出的5000人快速反应部队。正如部分专家所言，马克龙关于欧洲的“野心”过于庞大，导致上述方案在俄乌冲突影响下皆不顺利。目前，欧盟内部关于对俄制裁的口径个不一致，近期有匈牙利总理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正在走向失败”。此外，马克龙8月14日签署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议定书，被西方媒体热炒。即曾经批判“北约脑死亡”的马克龙，其政府正对外宣称，芬兰和瑞典此举将将“对集体姿态和我们的欧洲安全作出重大贡献”。综上，马克龙的“欧洲主义”略显乏力。

三、马克龙内外困境交织下“反精英主义”盛行

归根结底，马克龙执政困局进一步拉大其与法国民众间本就疏远距离，刺激了法国本有的反精英主义进一步盛行。支持率下降只是反精英主义抬头的表征之一。

一般而言，法国人对学历的追求与重视，在欧洲国家中算是与亚洲较为接近的。放眼法国政坛，更是有多位总统、总理从法国国家行政学院、巴黎政治学院、巴黎商学院等高等政商学院毕业。此类学校大多训练扎实严谨，学历在法国社会几乎是畅行无阻的保证。比较典型的人物有，法国前总统奥朗德，毕业于国家行政学院。2018年马克龙的内阁中，更是几乎每两名就有一人出自巴黎政治学院或国家行政学院。[xiii]与此对比，IFOP副执行长坦特理耶（Brice Teinturier）在法国2022年大选前分析，“法国民众与政治的关系在过去几十间来不断恶化。连续几任政府都无法解决失业等问题，政治人物形象蒙尘，左右派差异减少”。

囿于上述原因，马克龙于2019年承诺关闭国家行政学院作为对2018年年底黄马甲运动的回应。2021年，其则以“打破精英主义”为由彻底关闭国家行政学院，同时建立国际公共服务学院。然而，伴随今年法民众生活压力不断加大，“黄马甲运动”又在蠢蠢欲动。法国政治精英与民众之间的鸿沟势必越来越深，其“反精英主义”恐最终诉诸于更为激烈的民粹主义，提升马克龙内外治理难度。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政坛精英”马克龙支持率下降，反而出身于法国非“政坛名校”的博尔内（法国国立路桥学院、巴黎综合理工大学）支持率上升。

法国反精英主义更多是源于体制、秩序的不平等，俄乌冲突则成为激化不平等矛盾的催化剂。随着俄乌冲突进入胶着期，美国、欧洲国家与俄罗斯的战略博弈日趋激烈，法国的反精英主义很可能以法国为中心向整个欧洲四散开来，最终造成欧洲地区大范围民粹主义抬头。其结果是，将俄乌冲突造成的欧洲秩序动荡烈度放大数倍。俄乌冲突到底是欧洲“大革命”的“插曲”还是“序章”，显而易见。

（作者：韩卓希，荷兰莱顿大学博士研究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注释：

[i] Jean Cittone, Élisabeth Borne désormais plus populaire qu'Emmanuel Macron, selon un sondage, Politique, August 21, 2022, https://www.lefigaro.fr/politique/elisabeth-borne-desormais-plus-populaire-qu-emmanuel-macron-selon-un-sondage-20220821.

[ii] 法国大选：马克龙获历史性胜利 但却让法国更两极分化， BBC， 2022年4月25日，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61214943。

[iii] Clément Legros, Covid-19 : François Braun, ministre de la Santé, alerte sur la possibilité d'une prochaine vague à l'automne, Le Journal du Dimanche, le 10 août 2022, https://www.lejdd.fr/Societe/covid-19-francois-braun-ministre-de-la-sante-alerte-sur-la-possibilite-dune-prochaine-vague-a-lautomne-4127570.

[iv] 疫情大数据法国篇，https://voice.baidu.com/act/newpneumonia/newpneumonia/?from=osari_aladin_banner&city=法国-法国

[v] 同3。

[vi] Tim Wallace, James Warrington and Giulia Bottaro, Germany and France have driven eurozone into recession, economists warn, The Telegraph, August 23, 2022, https://www.telegraph.co.uk/business/2022/08/23/ftse-100-markets-live-news-energy-gas-inflation-euro/.

[vii] The price of pork soars on the markets, a few months after the rise in other meats, News in France, August 24, 2022, https://newsinfrance.com/the-price-of-pork-soars-on-the-markets-a-few-months-after-the-rise-in-other-meats/.

[viii] Emma Morgan, Why some French electricity firms are urging customers to go to EDF, The Connexion, August 25, 2022, https://www.connexionfrance.com/article/French-news/Why-some-French-electricity-firms-are-urging-customers-to-go-to-EDF.

[ix] Forrest Crellin and Vera Eckert, French nuclear woes stoke Europe's power prices, RETUERS, August 25, 2022,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energy/french-nuclear-woes-stoke-europes-power-prices-2022-08-24/.

[x] Electricity costs in France increase by 5.5 percent, MENAFN, August 24, 2022, https://menafn.com/1104746715/Electricity-costs-in-France-increase-by-55-percent.

[xi] JULES DARMANIN, French minister demands probe into TotalEnergies’ reported links to Russian army refueling, Politico, August 25, 2022,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france-transport-minister-clement-beaune-probe-totalenergies-russia-army-jet-refueling/.

[xii] Hugh Schofield, France's Emmanuel Macron to mend Algeria ties as energy crisis bites, BBC, August 25, 2022, https://www.bbc.com/news/world-europe-62659181.

[xiii] 法國選民不滿菁英主義 高學歷金字招牌漸褪色, CNA，2022年8月16日，https://www.cna.com.tw/news/aopl/202208160123.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