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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爱书 | 纳丁·戈迪默《朱力的族人》

2022-08-30 19: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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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云也退 云也退

(这本书的名字July's People应该译为“朱力的族人”——跟“七月”和“人民”没有任何关系。)

纳丁·戈迪默的言谈中一直有种很“刚”的东西。所以,她的访谈一直是不太好看的,比较缺乏滋润性的细节。透过那些访谈文字,那些关于作家责任,关于如何成为作家、如何担负政治的压力的话语,她的严肃像利刃一样,迫使访谈人斟酌下一个话题,以及考虑早些结束谈话。

戈迪默跟南非最重大的问题紧紧捆绑在一起,一点也不舒展;她倒是不独霸对南非种族问题的叙述和解释,可是她始终对自己的经验和美学趣味看得过重,而很难兼容其他人的叙事和风格。比如说,J.M.库切的小说,戈迪默就看不上,库切也是个不好交往的主,沉默、保守隐私到了有侵犯性的程度,两人同为南非第一流的作家,却从不讲话;对于在西南非洲生活过许多年的多丽丝·莱辛,戈迪默更是不屑一顾,把莱辛以非洲生活为题材的一堆作品都贬得一无是处。

我同意戈迪默。莱辛过度的自恋,腐坏了那些书的质量,非洲的事物在莱辛的书中写得那么潦草、空洞,构成一些连“异域风情”都算不上的背景。而读《朱力的族人》,我确信,戈迪默的强势、易怒是有理由的,她对黑人聚落的了解,进而对种族隔离政策导致的种族关系的了解,构成了一个在谈论南非时不能无视的主题。她有权说出这样的话:要了解南非的事情,只看我的书就够了。

书里的莫琳,在南非住了十五六年的女白人,一心想做个好人——做个既享受着白人特权,又反对种族隔离政策的开明人士。她家用的黑人仆役,朱力,十五年来兢兢业业,为他们夫妇管理家宅,从未出过差错。莫琳自认为她对朱力已经够好了,她满心满腹都是道德成就感。然后,南非起内战了,白人的房子被烧,店铺被砸,白人军队派出飞机,轰炸那些他们认为已经丧于黑人暴徒之手的城镇。一片混乱,朱力将他们夫妇和三个孩子救到了数百公里外的黑人聚落里。

这故事有种含糊的美。含糊,是因为和莫琳夫妇一样,读者也不知道朱力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及那些破旧的木房子里,他的族人们,那些胼手胝足的贫苦黑人是怎么想的。戈迪默对乡下黑人的描写,跟我们下乡一趟得到的印象是很接近的:在那里,人们没有多少事可做,无非收庄稼,种庄稼,闲聊,打扫、做饭、养孩子。莫琳第一次见到朱力的妻子,她生了好几个孩子,最小的一个还在吃奶,由一个老年女黑人抱在怀里。莫琳想跟这里的女性打成一片,但她发现自己,一个客居之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昂着头,而这里的主人则都局促着,或是卑顺,或是冷漠。她下地,跟黑女人采摘野菜,那些人说她的腿太白了,面对她们怯懦不安的嘲笑,莫琳知道,她把自己弄得再脏再臭,满身虱子,也融入不了这片地方。

她那自诩的开明、仁慈、善良,她向来深信不疑的自己的人设——种族平等的实践者和先锋——渐次崩塌。在和朱力的长谈中,莫琳发现,她不得不吼出这样的话:我一贯待你这么好,你不觉得吗?然后朱力的回答是:你待我好,不就是想要我好好给你们看家?不就是希望我照顾好你的书房和泳池?

在这个主—仆关系之中,主人对仆人实施了她不自知的情感讹诈。戈迪默揭示的真相是:只要种族隔离作为制度继续下去,不平等就是结构性的,讹诈行为,内心不平衡的感觉,就难免要发生。哪怕所有白人都像莫琳一样心地仁厚,哪怕黑人没有任何“被奴役”的感觉,黑人也一定会起来暴动,因为他们在精神上被矮化了,他们始终是被施恩的对象,是需要服从家长的长不大的小孩。

朱力的族人自作主张开走了莫琳夫妇的车,等车开回来时,莫琳激动地质问他,朱力答得轻淡:我是成年人了,再说,你不是一直说信任我的吗?

莫琳无话可说。她只能骂朱力是个小偷:“你偷过我家的剪子,还有磨刀器!”实际上,这两样东西都是莫琳送他,给他太太做家务用的。而在骂出来的时候,莫琳自己也崩溃了。戈迪默太懂女人的弱点,她们太想做好人,却因为对何为“好人”缺乏理解,而不知不觉沦为伪善。

在1991年,曼德拉经过漫长的牢狱生涯后终被释放,戈迪默也是在那时拿了诺贝尔文学奖。给她的授奖辞,不过一千字出头,多少显得有些敷衍,而她的演说却达万字,这个又矮又瘦、容貌刚毅有贵气的获奖者,用“太初有言”开始她的演讲,她那高高端着的词句绝对挑战听众的耐心。

1991年的世界发生了多少大事。瑞典学院选中的这位戈迪默,一方面积极参与到本国的大事之中,另一方面这大事中的是非相对较为简单。在南非,万恶都可以追溯到种族隔离上,它产生了复杂的后果,可是人们至少能够清楚地预见到,一旦这种制度废除,它的后果仍将延续——正如柏林墙被推倒,东西德人无法真正融合一样。就这个“可预见性”而论,南非的是与非,仍然显得单纯。

当萨义德、桑塔格这几位国际级知识分子先后辞世,戈迪默就没什么朋友,她写过一个短篇,想象跟她的这些伟大的亡友见面。请她去跟任何人对谈,都可能被拒,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以色列的阿摩司·奥兹。

他们一直是要好的,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国家的根本问题的判断是完全一致的:奥兹也认为,在以色列,哪怕每个犹太人都是柔软心善之辈,巴勒斯坦人也依然要反抗的,因为这里存在着制度性的不平等,在以色列的犹太人,生来就有高人一头的地位。平等,不是凭着位高的一方“折节下士”,向位卑的一方馈赠各种礼物,或时刻低下习惯高昂的脑袋,就可以实现的;平等只能是实质性的东西,是每个人举手投足里的感觉——是假装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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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原创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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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至爱书 | 《朱力的族人》by纳丁·戈迪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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