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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乔丹·皮尔的新作《不》已超越《逃出绝命镇》

M. 伍德
2022-09-07 16:53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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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丹·皮尔的新作《不》(Nope)有一个精雕细琢的本子,充满指涉、隐喻和致敬。主要角色为“有色人种”、地球动物和外星动物,地点位于美国加州的好莱坞海伍德牧场和邻近的嘉年华主题乐园。

《不》海报

外星动物躲在云后,形成西部群山之上唯一一朵不动之云的奇观,静等被发现。这个怪物的设定近似克苏鲁,不动时隐入自然,活动时所到之处吞噬一切,产生人类不能理解和无法描述的恐惧。但是随着剧情的推进,它被袪魅了。海伍德牧场的OJ(丹尼尔·卡卢亚饰)意识到云上的怪物不是外星飞碟,是外星动物。凭借从小驯马和动物打交道的经验,他找到了避免被吞噬的方法:不要直视怪物的眼睛。

后来他甚至用一匹马的名字为怪物命名,叫它Jean Jacket。通过这种方式,人和乱力怪神建立了联系。在很多民间信仰中,神是没有名字的,或是有名字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OJ离开原始信仰的时代已远,他毫无心理负担地给它起了名字,使它不再是云端之物。一旦克苏鲁可以被提及和讨论,也就意味着可以被观看、拍摄甚至打败。

《不》剧照

若放在古代,这个外星生物一定会被当作神受到顶礼膜拜。它强大到无可匹敌,又神出鬼没,填饱肚子就会安分一段时间,和自然崇拜中需要被讨好和安抚的神祇们一模一样。

但它降临在一个不再信神的时代。影片中没有一个角色提到“神罚”或任何与神有关的猜测。它一出现,人们就开始盘算如何利用它。除了被吃掉的恐惧,片中的所有人类都未表现出对这个生物的敬畏。没有口口相传的悄语,没有跪地祈求神的帮助,没有对它或为撒旦化身、带来人类末日的怀疑。只有兴致勃勃地制定战斗计划,通过对讲机大声呼喊,在马匹和摩托上飞驰过荒漠。二十一世纪的美国加州,基督教和异教们统统式微。流量、出名、暴富是新的宗教,通过视觉奇观掌控教徒们的心。

“奇观”(Spectacle)出现在片头的字幕里,“……and make you a spectacle”,来自《圣经旧约》那鸿书(Nahum) 的第三章第六节(3:6),以及纪录片摄影师霍斯特(迈克尔·维克特饰)赴死前说的话:“我们不配拥有这样的奇观。”

奇观之所以是奇观,因为它罕见、难以预测、无法被人力所制造和控制。科技的发达和人类自信心的增长,让我们面对奇观时有了新的应对方式——拍下它,展示给更多的人看,用运气和勇气换取想要的东西。

奇观变得越来越唾手可得。人人都想拍到奇观,万物皆可以“奇观”的名义被物化,成为拍摄与被观看的对象。为了成为拍到奇观的第一人,大家都像影片中八卦网站的人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奇观当前,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拍到悬崖高楼、洪水猛兽、火车迎面开来、灾祸从天而降……为此而死的人源源不绝。荒诞的是,就连吃饭也可以变成“奇观”。只要不断地吃,决出谁是大胃王,也能吸引到流量。对“奇观”鬼迷心窍的人们,成为它忠贞不二的信徒,直到把自己当作牺牲献祭给“奇观”。

《不》剧照

因为拍摄这个动作实在太方便,改变了新人类观看和感知世界的方式。遇事先掏手机,只要按下录制键,就可以松一口气。不再需要像从前调动所有感官去摄取信息,感知环境,记下当时的情景。使用机器记录时的人类会放空自己,变成无知无觉的存在。OJ的妹妹小翡(柯柯·帕尔莫饰)在影片的最后生动展示了这种现代人的心理状态,令人莞尔。

这样做的问题是,没有多少人会重看拍下的影像。绝大多数一闪而过的瞬间变成数字影像后,将永远不会再被观看。即使重看,由于录制当时的心不在焉,观看者也很难通过影像唤起临场时的全部感觉。机器的录制和心不在焉的观看行为代替了全景沉浸式的体验,像橡皮擦一样擦掉了我们的一段又一段人生。

《不》剧照

尽管《不》中依然有很多种族相关的内容,乔丹·皮尔已经走过了这个话题,进入观看与拒绝被观看,物化与拒绝被物化的新领域。这是一个更加放之四海的领域,不管肤色、国籍和性别,只要你用手机和社交网络,你就是他的目标受众。

情景剧里的黑猩猩、马、外星生物,并没有被人类当作有生命的动物对待。它们被物化成可以用来牟利的东西。驯化抽掉了它们的动物灵魂,成为人的奴隶和工具。“戈迪”的大杀四方,马匹的出走、消失和拒绝配合,外星生物吃掉胆敢观看它的生物,都是它们反抗被物化的方式。

老海伍德说过:“有些动物是无法被驯化的。”OJ想起老爹的话,联系马对直视双眼的反感,推及外星生物,才想出良策让他们死里逃生。危险时刻,他克制住抬头看它的冲动,告诉自己“Nope”,低头弓背,退回车内,逃过一劫。

人们无法理解驯顺的黑猩猩为何会发狂,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被驯化的动物仍然保留着最后的尊严。不仅外星生物和马被直视双眼时会发动攻击,家猫亦是如此,对视时它们会扭过头去(好猫不打人)。此时的人只要垂下眼帘,低头,放低一点姿态,就能逃过野兽致命的攻击。但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一点。

今天我们的缺乏敬意是全方位的。不止是活物,没有生命的物体也有令人敬畏的地方。橄榄球运动员会告诉你,要尊重球的运动轨迹。怀着谦卑,尊重一个物体的特质和物理规律,就像冲浪要尊重浪的规律,人才有可能理解和驾驭那个对象。

不吸取教训,只想着利用他者的话,下场就会像经营主题公园的前童星瑞奇(史蒂文·元饰)一样悲惨。闪回中,导演交代了他的过去。瑞奇是当年一部热门情景剧的小演员。一次演出时,扮演“戈迪”的黑猩猩突然发狂,袭击了在场所有演职人员,他躲在桌下听见了惨状。杀完所有人后,黑猩猩来到桌前。由于隔着一层桌布,小演员没有和黑猩猩对视。这时“戈迪”向他伸出拳头,显示出它已恢复神智,记起了人类教给它的动作。瑞奇也伸出拳头。两只拳头还未相碰,黑猩猩被击毙。

成年后的瑞奇把这段“影史经典”纳入主题公园,作为需要额外付费的bonus卖给剧迷。他早已忘了不要和危险野兽对视的教训,反而从中学到另一课——如何利用奇观。外星生物来到此地后,瑞奇很快就发现了。他大概经常仰望天空,想着如何赚钱。不像诸事不顺的OJ,在农场干不完的活中度过每一天。

不应该把瑞奇看作简单的反面角色。他富有冒险家精神和想象力,有强烈的赚钱和出名愿望,也很聪明。发现外星生物是个捕猎者之后,他不断向OJ买马,以马作诱饵试图驯化外星生物,通过展示奇观让他赚到钱。如果不是低估了对方的胃口,说不定瑞奇会一举成功,重新杀回好莱坞片场重拾影星生涯。

别的角色也和瑞奇一样愿意冒险,有着危险越大、回报越大的觉悟。小翡想用外星生物的影像换一张做客奥普拉秀的通行证,打开通往演员、歌手、舞者的大门。电器店小哥安吉尔(布兰登·佩利亚)想满足自己对外星生物和阴谋论的好奇心,洗掉失恋痛苦和平庸生活。摄影师霍斯特想拍到“真家伙”,作为自己投身影像世界一生的最佳遗产。

只有OJ和他们不太一样。他是对拍摄外星生物最不起劲的一个人。满足妹妹的心愿、自己的好奇让他有点动摇。他也确实已骑虎难下,外星生物的存在让他的农场陷入危险。什么都不做一定会完蛋,做点什么也许还有转机。种种原因掺杂在一起,促使他决定加入四人组的“拍摄怪物”行动。

《不》剧照

关于现代人弊病的讽喻,四个目标不一的人共同完成伟大事业的经典冒险片组合,尚不能保证《不》成为一部留有余味的作品。

是西部的风光,由于疫情原因大幅减少的群演和搭景规模,外星生物最后使徒般壮丽又脆弱的变形,丹尼尔·卡卢亚动物般闪亮忧郁的眼白和致敬西部片的配乐,一起为影片带来惆怅的色彩。

还有几个主角都是好莱坞失落者的设定。父亲死后,海伍德兄妹作为血统纯正的“好莱坞贵族”后代,快要成为末代王孙,只能靠卖马匹勉强维持农场生计。安吉尔的女友甩掉他,和能帮助她完成演员梦想的人在一起了。功成名就的霍斯特一遍遍对着显示屏观看从前的影像,花园里植物构成的美丽光影,他视而不见,一心想在视觉奇景中找到意义。

四个人开作战会议时,安吉尔问了一句:“拍到它除了能给我们带来钱和名声,还有什么更高的意义吗?”

虽然我们经常告诉自己,去做就是了,别去想意义。可真要投入地去做一件事,又不想意义是很难的,因为违背了人类总是充满近忧远虑的天性。

做出拍摄外星生物的决定后,更高的意义对四人组来说仍然是缺失的。但是时间紧迫,他们立即开始行动。

在这部电影中,乔丹·皮尔对死难者的态度是很微妙的。

前面说过,他对瑞奇并不只有讽刺。瑞奇临死前帽子落地,顶着好笑的发型抬头望天时,镜头里有敬意,表达出导演对所有贪婪又勇敢的冒险家的复杂情感。把自己当作视觉奇观的殉道者送入怪物腹中的摄影师,他死前的表情很像油画中信徒狂喜的样子。虽然应该很神圣,黑衣飘扬着,却也有点滑稽。

四人组原先没有意义,只有确切的目标。意义是在行动中自己出现的。虽然导演尽情嘲讽了现代人对视觉奇观的执迷,到了自己也变成它的奴隶而不自知的地步。但是四人组并没有改变初衷,偏离作战计划,转而去追求更崇高的意义。他们齐心协力,在镜头的观看之下,与外星生物共同完成视觉奇景。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产生宗教般的情感,自愿献出生命。有人愈挫愈勇,成为影史上罕见的骑摩托的黑人女英雄。所谓的意义也渐渐显现。

为什么四人组也在做着和芸芸众生一样的事——用拍下的奇景交换自己所需,却赢得了导演的敬意,没有沦为小丑?因为他们终究不是瑞奇这样毫无敬畏的冒险家。他们具有现代人的世界观,却流着西部牛仔的血;会被吓得四散逃命,也像天神一样和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力量搏斗。

他们全力以赴的战斗过程,是对对手的尊敬。不用马匹做诱饵的坚持,是对马作为人类伙伴的尊重。摄影师拿来不用电的老式手摇摄影机,是对电影工业传统的致敬。外星生物所到之处会引发停电的设定,指向今天席卷全人类的能源焦虑,表达了对赤手空拳(而非依赖现代化军事)与超级力量搏斗的敬意。

看,我们观众就是这样好弄。刚才还在导演的引导下开始反思自己,转眼就在欣赏了肾上腺素激增的战斗场面后忘记一切,为他们拍手叫好,只盼迎来大好结局,一举改变人物的命运。我们也和小翡一样,在拍到Jean Jacket的瞬间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重要的人生使命。就算其实我们知道,几张照片很难改变人的命运。但我们真心这样希望,这就是视觉奇景的力量。它被消费,亦消耗我们,但依然值得惊叹。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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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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