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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层 | 侯硕:重新认识爷爷:乡村教师侯凤歧

2022-09-05 18: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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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认识爷爷:乡村教师侯凤岐

作者 | 侯硕

我的爷爷今年八十一岁,前两年做过大手术,现在走起路来还不太灵活。差不多五年前的一个冬天里,我去看望爷爷,他向我展示了他在阳台上布置的小书桌——几本书,一摞稿纸,一杯热茶,两块糕点,午后的阳光让人感到暖洋洋。作为一名退休的乡村教师,爷爷喜欢写东西,喜欢用这种方式将自己领悟的道理传授给更多人。

2013年,爷爷把厚厚一摞稿纸拿给我的父亲,让他帮忙校对,这时我这才知道,爷爷已经写出一本自传了。当时的我不以为然,觉得是一种自娱自乐,如今拿来翻看几下,才发现原来爷爷的经历“有点东西”。

经过几次对谈,再加上爷爷的自传,我重新认识了这位乡村教师。

求学路上的

点灯人

我的爷爷叫侯凤岐,“凤岐”有“凤鸣岐山”之意,是爷爷的小学老师起的名字。爷爷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平时待人友善,劳动起来也勤快,深受老师喜欢。

讲到求学经历,爷爷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最常提到的关键词是“穷”。爷爷的父亲,我的太爷爷在煤矿上劳作,一人养活全家八口人,日子总是捉襟见肘。小学时,爷爷在上学路上常遇到集市,水煎包的香气直往鼻子里撞,但因为没钱,几年过去爷爷始终没有尝到水煎包的味道。

村里的小学只到三年级,再往后爷爷得到离家20公里的镇上继续读,每周都要回家拿干粮——所谓干粮,就是晒干的馒头,每天的伙食就是两个干馍泡在茶里再撒点盐。

学生生涯让爷爷印象深刻的,除了饥饿,还有老师。

在爷爷的自传里,求学经历独占一章,十一个小节的内容详细讲述了自己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习经历,而其中的一个细节在于,每一阶段的老师,从姓名到职务,爷爷都记得清清楚楚。

爷爷的第一个老师姓方,就是他给爷爷起了名字。爷爷回忆到,当时学校的制度还是老私塾的那一套,学生违反规定或不认真学习就要挨板子、跪砖头。爷爷入学时年纪小,胆子也小,很听老师的话,因此得到了方老师的格外关照。在这位老师的爱护下,爷爷对学校产生了最初的好感和依赖。

后来,学习成绩优秀的爷爷一路顺利考上了初中、高中。高中学校在县里,爷爷每周从家到学校要徒步30多公里,翻山越岭,为了省钱从没坐过汽车。讲到这里,我脑海里是一幅“负箧曳屣于深山巨谷中”的画面。

三年高中生涯里也有很多老师给爷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教文言文的班主任周老师,个子不高,讲话文雅,一字一句,有板有眼,从不对学生发脾气,不厌其烦地回答学生请教的问题。爷爷的书架上有不少古文读物,我见他边读边逐字批注,爷爷说这一习惯的养成深受周老师的影响。

爷爷也遇见过不喜欢的老师。五年级结束的暑假,家里安排爷爷去临镇的裁缝社里干活儿,毕竟“学点技术才有饭吃”。爷爷听话地去了,在师傅家里寄人篱下,帮忙干了十天家务活才摸上缝纫机。半个月过去,师娘让爷爷回家背粮食,爷爷一听愣了,“我在这儿给你干活,不给工钱,连饭钱都要自己拿,太不应该。”回了家后,爷爷坚决不同意再去裁缝铺。

回顾求学生涯,爷爷细数每一位老师的教导与关爱,他们在传授知识的同时,也深刻影响爷爷的为人。这直接形成了爷爷对教师这一身份、对师生关系的认知,也让爷爷树立了对职业的理想想象——立德、树人。

教坛耕耘

三十年

1962年,爷爷高中毕业参加高考。由于三年自然灾害影响,国家许多大学停招,再加上爷爷在考前淋了雨,发了高烧,虽然坚持考完也还是名落孙山。家里条件无法让爷爷继续复读,对于这一结果,他坦然接受了,“走什么路重新选择”。

上世纪六十年代,爷爷是村里公社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加上对教师这一行业的喜爱,毕业后的爷爷就顺理成章做了小学代课老师。

村里的小学破落不堪,课桌和凳子都要用老庙里的木料来解决。面对三十三个孩子,刚从学校毕业的爷爷要转换为老师,教学上、心态上有很多不适应。爷爷只能边学边教,白天上课辅导学生,晚上自学武装自己,逐渐找到传授知识的方法,并总结为一句话“少讲多练,个别指导,抓着重点,人人过关”。就这样,爷爷从小学教到了初中,积累了大量教学经验。

1971年,教育事业大发展,乡里的高中在这样的政策背景下开始筹建,校舍暂且借用山里林场的房子。“当时的条件艰苦到什么程度,你们现在的孩子都想象不到”,爷爷回忆,女生学生宿舍与老师宿舍安排在石洞里,小礼堂白天被用作学生教室,晚上则成了男生宿舍。

因为爱看书,爷爷的知识面很广,学校里哪门课安排不下来,爷爷就去教,但有一门例外,爷爷教不来英语。爷爷读高中的时候正值50年代末,出于要向苏联学习,中国急需俄文人才,所以当时学校里的外语课程就是俄语。得知爷爷会俄语,我顿感好奇,想让他展示一下俄语水平,爷爷笑,“老了,全忘了”。

到了80年代,爷爷已经成为教学骨干,为乡里的教育事业贡献了不可磨灭的力量。经人推举,爷爷担任了乡里中学的校长一职。乡镇中学教学质量差,爷爷接管了之后立下誓言:三年之后进入全县初中总评前五。说干就干,爷爷从领导班子入手进行改革,再到优化校园环境,同时还担任教学任务,负责三年级生物的教学。短短两年后,学校的升学率就跻入了全市前三名。

三十年的教坛经历,深刻影响爷爷的性格。我出生后,爷爷已经退休,但从小到大,我感受到了许多来自他的教导,有直接对我的循循善诱,也有间接通过父亲传达的想法——关于志向,关于为人,关于处事。

高中时,由于父母工作繁忙,我就每天去爷爷家吃午饭。饭间,爷爷总会在央视《新闻30分》的背景音里向我问起学习、老师和同学,时间长了我就会觉得没什么可聊。如今我才懂,学校对爷爷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舞台,也是他的家园。

桃李满天下

从小学到高中,数不清有多少批学生在爷爷教导下毕业,但对于自己的学生,爷爷如数家珍。

爷爷刚成为老师不久,在小学做代课老师,住处附近有一位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是过继给父母的,但二老都已经去世,只能独自生活,也上不起学。爷爷看他可怜,就常约他到住处玩。

时间长了两人熟悉起来,孩子没事就坐在爷爷办公室看书,有不认识的字就向爷爷请教。几个月后他的进步很大,可以自己读报纸了。对爷爷来说,他既是朋友,也是特殊的学生。

爷爷的自传里,学生占了很大的篇幅。爷爷时不时会点名道姓地提到, XXX在全社统考里考了第一;XXX获得了省级数理化竞赛全市第一名,市里的教委主任都来祝贺;XXX去当兵了,退伍后在北京工作;XXX考上了卫校,后来在县里医院上班……

爷爷并不认为师生关系是完全单向的传授和灌输,相反,他常常感慨于学生对他的帮助。比如爷爷所在的高中被撤办,是学生为他争取其他学校的职务;爷爷只身去北京考察,学生帮他安排行程和住宿;学生新的见解也常常启迪爷爷的思想。

退休后,爷爷还一直和学生保持联系,时不时会有学生来看望。去年过年,我到爷爷家拜年,爷爷指着墙上的一幅字说,“学生送我的,写的你们学校的校训”,我看了看,挥洒的笔墨构成的是“慎思、明辨”云云。出于对这位书法爱好者的尊重,也为了不扫爷爷的兴致,我忍住没说出真相——北大并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校训。

爷爷的很多学生后来也都抓过接力棒,成为了老师,把“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一代代传承下去。爷爷的自传里写到,“我始终以老师定义自己,不求功成名就,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桃李满天下”。

两次退居二线

热爱教育事业的爷爷曾两次退居二线。

第一次退居二线,是1982年。市里教育进行大调整,撤销四所乡镇高中,包括爷爷所在的高中。讽刺的是,一位不懂加减乘除的代课老师主管了乡里的教育,一位连皮球都玩不好的体育老师负责全公社的教学工作,而爷爷被安排到乡里小学的教办室负责扫盲和农业知识培训。

扫盲的目标容易实现,“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识几个字不难”。农业知识培训上,爷爷下了不少功夫。先是研究上级发下来的农业知识材料,包括什么时候种什么庄稼、什么庄稼用什么肥料、庄稼病和害虫的防治等等。然后把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埋头在田地里尝试各种方法提高产量和质量。两年过去,爷爷种的玉米小麦都得到高产,成为种地能手,到田间指导农户操作。

“我这个人就是干一行爱一行,决不能走一路败一路”,爷爷这样总结他的职业生涯。入学研究生前,爷爷也专门找我聊过未来的就业想法,他对我的专业不甚了解,但一直在强调两个要点:“首先要树立大理想,工作要对社会有意义;其次做就做到最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二次退居二线,是因为年龄到了,“得把工作让给更多年轻人来做”。但刚退休,家里就有了新的变故。1993年,奶奶突发脑溢血,虽然治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无法独立行走,更不能生活自理了。

之后的十多年里,爷爷心甘情愿做起了“家庭主夫”,“烙饼、烧汤、洗衣服、收拾家务,我样样都会,没什么难的”。家务之余,爷爷还要每天照顾奶奶起居,搀扶奶奶做行走训练。为了奶奶更好地恢复,爷爷还专门在院里焊了铁架子,作为康复器材,专门学骑三轮车,目的就是为了能让奶奶坐在后座出门兜风,不至于天天待在屋里闷着……

在旁人觉得枯燥的日子里,爷爷也能找到乐趣。有两年时间里,爷爷每天上午会骑上三轮车,带着奶奶到广场坐坐,看摊贩叫卖、看人放风筝。午饭后,再一起到附近一座桥上,与另一对老年夫妇聊天。这对夫妇与爷爷奶奶的情况相近,聊起天非常投机。爷爷回忆那段时间的快乐,“我们四个在树荫一聊就是一下午,每天像上班一样准时到桥上,一晃就是两个春秋”。

千禧年初,趁着身体条件允许,爷爷去了许多地方旅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趟旅程,爷爷也将其视为充实自己知识的途径。在北京,爷爷的第一站就是去瞻仰毛主席的遗容,如今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我随人流缓缓走进纪念堂大厅,看到毛主席静静安睡在水晶棺中,面容祥和,一瞬间眼泪就掉了出来”。

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毛主席是心目中的太阳,而对爷爷来说,可能还不止如此。“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当教员。”我想,毛主席对教育事业的热忱无疑也让爷爷首肯心折。

重新当回学生

退休后的爷爷,又回归了学生的身份。

爷爷印象深刻的“老年学习经历”是学骑三轮车。前文提到,最开始学骑三轮是为了带奶奶出门,后来三轮也成了爷爷必不可少的代步工具。前些年,爷爷换成了电动三轮,骑起来更快也更方便。但前两年的大手术之后,爷爷走一段路都要停下喘气,很难再骑上他的三轮了。我的父亲也时常叮嘱他,“没事儿别骑着出门了,万一反应慢就太危险,闷得慌就下楼去门口走走。”爷爷每次听了都很沉默,但也对于日渐不受掌控的身体无可奈何——对于一个要强的人来说,无疑是痛苦的转变。

平日里,爷爷还喜欢下象棋,除了自己下也喜欢看人下。在离家不远的路口,爷爷在棋局上与人交锋的时候结识了从干部职位退休的邻居蔡爷爷。这位退休干部除了材料写得好,还有擅长养花、喜欢练习书法,他从谈吐和棋品中分辨出爷爷也是内心丰盈之人,常邀请爷爷去家里小坐,而爷爷也将他视为自己的老师。就是在他的影响下,爷爷才动了写书的念头,“人活一辈子,总得留下点什么”。

近两年,爷爷开始学用智能手机,他的儿子、女儿和我们晚辈常常手把手教学。对于一位80多岁的老人来说,手机上莫名其妙弹出的消息、广告、视频常常让他摸不着头脑,也不敢乱点乱按,“没有网,我不敢乱碰,你们不说会自动扣钱么”。现在,爷爷也会时不时往家族群里转发一些文章,诸如“关于猪肉的紧急通告!”“突然再传大好消息,欢呼雀跃!!!”“好消息!正式文件已下发!”等等,也会闹出把要发在聊天群的图片发成朋友圈的笑话。

今年六月,我紧急赶完一篇期末论文,掏出手机发现聊天框里赫然出现爷爷打来的五六个语音电话,但因常设静音我没有听到。我赶紧打回去,等了好久爷爷那头才接,屏幕那边是空白的墙壁,只有爷爷的声音传来:“你爸,教我学的这个电话功能,说能免费打电话还能看见人,没事儿你好好学习吧,别耽误课程了!”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1年《非虚构写作实践与实习》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在基层 | 侯硕:重新认识爷爷:乡村教师侯凤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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