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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化生物学视角中的生命-心灵连续性

2022-09-05 13: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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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化生物学视角中的生命-心灵连续性

周理乾

作者简介:周理乾,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人大复印:《科学技术哲学》2022 年 08 期

原发期刊:《哲学动态》2022 年第 20225 期 第 108-116 页

关键词:生命-心灵连续性/ 副词论/ 解释鸿沟/ 主观体验/ 渐进主义/

摘要:心灵具身于生命有机体,是生物演化的产物。戈德弗雷-史密斯在具身认知的背景下,通过考察与心和认知相关生物学特征的演化来探讨主观体验的演化,发展了主观体验演化的渐进主义。基于主观经验的演化图景,渐进主义认为心灵和主观体验并非一次性演化来的,而是渐进演化的。主观体验并非有或无,而是有程度上的差别。渐进主义支持的方法论版本的生命-心灵连续性论题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其他支持连续性论题的理论的不足。

心灵具身于生命有机体是一个生物学事实。与将心灵看作抽象符号操作的信息处理过程的计算主义不同,具身认知认为,心与认知依赖于主体的物理身体的特征。(see Wilson and Foglia,2017)也就是说,可以通过理解身体的特征来理解心与认知。由于人类身体是亿万年生命演化的产物,相关的生物学特征也同样是由最基本的有机体的特征演化而来。那么,我们可否通过理解最简单有机体的生物学特征来理解心与认知呢?生命-心灵连续性论题正是如此。该论题认为,最高等的人类认知能力与具有最基本形式的有机体的行为是连续的。(see Godfrey-Smith,1996b)依据其强度的不同,戈德弗雷-史密斯(Peter Godfrey-Smith,下文简称其为PGS)将连续性论题分为:

弱连续性:任何具有心灵的事物都是有生命的,尽管不是所有有生命的事物都具有心灵。认知是生命系统的活动。

强连续性:生命和心灵具有共同的抽象模式或者一组基本的组织性质。心灵的功能性质特征是那些在一般意义上对生命来说是基本的功能性质的强化。心灵的确是类—生命的。

方法论的连续性:理解心灵需要理解它在整个生命系统中所扮演的角色。认知应当在“整个有机体”的语境中来探讨。(Godfrey-Smith,1996b,p.320;1996a,pp.72-73)

近二十年,强版本的生命-心灵连续性论题尤其得到充分的发展。比如“自创生生成论”(autopoietic enactivism)从组织形式与现象学两个维度支持了强连续性论题:组织形式上,自创生所蕴含的自指运作闭合逻辑是生命与心灵的共同抽象组织形式;现象学维度上,人类的存在结构与简单有机体的生存模式相似。(see Thompson,2007,ix-x)“预测心智”(predictive mind)理论认为,“自由能原理”或者“预测错误最小化”是生命与心灵的共同抽象组织模式,生命与心灵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即最小化预测错误,以使自身保持在所期望的生物与认知状态之中。(see Friston,2010;Kirchhoff,2016;Krichhoff and Friston,2017)

然而,支持强连续性论题的理论都存在内在局限性,除了论证中存在的具体问题外(参见周理乾,pp.25-28),存在的一般问题有:即便人类心灵的确是从简单有机体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方式演化而来的,两者之间仍然存在巨大的差异。“过于强调统一性与类似性,我们可能会看不到那些独特的东西”(Clark,2001,p.118),比如语言。另外,这些理论虽然论证了生命与心灵之间的强连续性,但这似乎无助于解决所谓的“解释鸿沟”问题,即不管我们对一个心理状态的物理实现有多了解,给出多么完整的物理解释,对这个心理状态的主观体验方面我们仍然缺少解释。(see Levine,pp.360-361)在方法论上,这些理论似乎完全忽略了演化生物学,只是利用类比推理,以生命与心灵的相似性来推理两者之间的强连续性。(see De Jesus,pp.278-280)这些理论的根本问题在于其拟人论(anthropomorphism)的内核,即将人类心灵的某些特征投射到简单生命上去。也就是以人类的心灵为原型来理解心灵,这就与连续性论题所提倡的“从生物开始”(biogenic)的进路相冲突了。

近些年来,PGS从演化生物学的角度探究了主体第一人称视角的体验,即“主观体验”(subjective experience)①的演化,为理解连续性论题提供了另一种思路。该思路认为,主观体验为主体所拥有,而主体是演化的产物,因此主观体验也是生物演化的产物。那么,我们可以通过那些与主观体验直接相关的生物学特征的演化来考察主观体验的演化。“生命活动基于物理过程是有道理的,元认知以及认知过程基于生命活动是有道理的,主观体验基于具身于新陈代谢之中的认知过程也是有道理的。”(Godfrey-Smith,2016b,p.481)本文尝试述评这一思路,主要任务有二:一是以问题为线索,通过梳理PGS近些年在这方面所作的工作,勾勒他所刻画的主观体验的演化图景;二是讨论这幅图景所蕴含的渐进主义与多元主义是否可以支持连续性论题。

要通过讨论生物学特征的演化来探讨主观体验的演化,PGS需要解决哲学与生物学两方面的问题。哲学方面,第一,有机体的生物学特征是物理性质,而主观体验属于第一人称视角的现象性质,通过物理性质来讨论现象性质,面临本体论与认识论上的困难。第二,如何定义最小认知?第三,认知过程是信息处理过程,可以是机制的,没有主观体验。那么,如何理解认知与意识的关系?第四,意识是后来涌现的,还是只是比其他有机体更复杂,逐渐演化出来的?生物学方面,第一,如何定义最简单的、作为主体的有机体?第二,在简单有机体中如何区分新陈代谢与认知,还是两者是同一的?第三,作为独立个体的单细胞动物如何演化成作为统一体的多细胞动物?与主观体验相关的生物学特征是如何演化的?第四,神经系统作为认知的生物系统如何定义?如何理解其功能?下文将分别讨论这些问题。

身心问题与副词论

PGS在具身认知的背景中解释生命与心和认知的关系,通过考察与认知相关的生物学特征的演化来勾勒认知以及相伴随的主观体验的演化图景。“如果生物学特征X对于意识而言是重要的,那么意识的历史应当如此这般。”(Godfrey-Smith,2017a,p.216)假如这个论证是有效的,那么其中涉及的三个论题也必然为真。这三个论题是:第一,可以通过理解认知来理解意识(主观体验);第二,可以通过理解生物学特征(身体)来理解意识(心灵);第三,意识在演化史上是逐渐出现的,而非某一阶段突然出现。在心灵哲学中,这三个论题都面临极大的挑战。因此,要支持这个论证,PGS必须首先为这三个论题辩护。第二个论题在一定程度上预设了第一个论题,本节先为第二个论题辩护。第一、第三个论题将在之后得到辩护。

一般认为,心灵与物理的身体是不同的。不同之处一般在于“感觉质”(sense qualia)、“意向性”和“意识”。(see Godfrey-Smith,2016b,p.3)“感觉质”是指心灵状态的第一人称视角的感觉体验,是心灵的现象特征。用内格尔(Thomas Nagel)的经典表述来说,即“成为某物是种什么样的体验”(What is it like to be)。“意识”一般指体验方面的复杂认知状态。在今天意识哲学的讨论中,感觉质与意识经常不加区分。本文统一用主观体验来指称这两方面。“意向性”是心灵指向或关于一个对象的能力。本文并不直接涉及意向性。

对于第二个论题,即身心同一论,当代心灵哲学中存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两种反驳。最有影响力的本体论反驳之一来自克里普克的“可设想性论证”(Conceivability Argument):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只有大脑却没有任何主观体验的僵尸;凡是可设想的,就是可能的;因此僵尸是可能的;由此,大脑与心灵并非必然同一,两者是可分离的,它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偶然的。(see Kripke,p.153f;Chalmers,pp.93-171)如果身心之间的关系不是必然的,我们就无法通过理解身体特征来理解主观体验。李维(Joseph Levine)认为,可设想论证所支持的身心可分离性未必能完全反驳身心同一性,但支持“解释鸿沟”论证。(see Levine,p.355)这意味着,不管我们对一个有机体的生物学特征解释有多完整,知道多少,我们仍可能无法解释主观体验方面,即在有机体的物理解释与主观体验的解释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因此,我们无法通过理解生物学特征来理解主观体验。

这两个论证有一个共同前提,即认为身心是两分的,也就是说,心灵独立于身体,不论是在本体论意义上还是认识论意义上。如果这个前提可以被反驳,那么至少可以重塑“解释鸿沟”,进而为主观体验的解释提供新的思路。对于可设想性论证,PGS援引内格尔关于想象的理论,认为我们之所以能够想象身体与心灵的可分离可能是由于人类所具有的想象能力。(see Godfrey-Smith,2019,pp.7-8)人类有两种形式的想象:“知觉想象”(perceptual imagination)和“同情想象”(sympathetic imagination)。知觉想象是指我们可以想象我们在知觉一个对象,并且具有与真正知觉这种对象的主观体验类似的体验,如同“身临其境”的感觉。同情想象是指我们可以想象处于所想象的东西所处的心理状态之中,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感同身受”。我们可以在心里自由地分离、重组这两种想象力的产物。由于我们的这种想象能力,“我们可以想象任何一种体验的发生而不伴随相关联的大脑状态的发生,反之亦然。由于这两种全然不同类型的想象的独立性,它们之间的关系即便是必然的也看似偶然。”(转引自ibid,p.7)当然,这个论证并非哲学论证,并不能否证身心分离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只是说可设想性论证未必支持身心分离的真实性。

“解释鸿沟”的论证不必然要求承认身心分离的真实性,但其中身体所要求的物理解释无法解释心灵。PGS借用知觉哲学中的“副词理论”(adverbial theory)来重塑“解释鸿沟”。(see ibid,p.3)例如我被针刺了一下,我感觉到很疼。当这样表述时,我们的感觉似乎是一种行为,而疼痛、颜色等所谓的感觉质是我们感觉的非物理实体对象。这样,主观体验就具有“行为-对象”(act-object)的结构。实现这种感觉的物理实现同样也是一种对象。如此一来,就有了感觉质与其物理实现之间关系的问题。这并不是表述主观体验的唯一方式。另一种论述的方式是,主观体验是我们以特定的方式感觉,或者说我们的感觉处于一定的状态之中,而不是感觉到某种非物理的对象。这通常可以以副词修饰动词的方式来论述,所以这类理论通常被称为“副词理论”。(see Tye,p.195)例如,“我感觉到疼痛”可被重新表述为“我疼痛地感觉着”。以这种方式表述,感觉质就似乎不再是某种实体性的东西,只是感觉体验的状态或模式(mode)。②“将某些性质赋予感觉应当被看作对某个主体心灵状态的阐明,或者说是对这个主体心理过程或心理事件的阐明。”(Godfrey-Smith,2019,p.3)以这种方式表述,主观体验就不再是某种可以独立于其物理实现而存在的东西,物理过程与主观体验只是不同视角(points of view)的产物。主观体验是主体从自身内部视角对待某一身体状态的产物;物理状态则是所谓第三人称视角的产物。依此,“解释鸿沟”可被重新理解为两种视角之间的不同。既然身体并非必然分离,那么就有可能通过考察与主观体验相关的生物学特征来探讨主观体验。

主观体验演化的开端:个体与最小认知

“视角”也是PGS主观体验讨论切入之处。当我们说某一视角或者观点时,是说给定某一主体的位置,某物以某种方式向该主体呈现。(see ibid,p.4)那么,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说一个系统具有视角,成为一个主体呢?在最宽泛的意义上,一架相机都可以说有一定的视角。我们可以问,“成为一架相机是种什么样的体验?”除了认为主观性无处不在的泛心论者外,人们不会觉得相机会有主观体验,因为它不会被认作主体而具有主观性,因此也就没有带来主观体验的视角。那么,要解释主观体验,不但要解释视角,更要解释视角之所在,即主体。PGS认为,如果一个系统可以成为主体,它就至少是具有能动性(agency)的个体(individual)。那么,如何定义“个体”与“能动性”呢?PGS秉持生物泛心论(biopsychism),认为主体从生命开始,即某种主观体验会呈现于所有生命中。(see Godfrey-Smith,2016b,p.9)那么,如何将生命定义为一个个体呢?

在生物学中,存在两种意义上的个体,有机体与达尔文个体。有机体作为个体强调的是新陈代谢方面;达尔文个体强调的是代际繁殖。前者与主观性更为相关。PGS承继了自创生理论对生命有机体的定义——尽管他并没有完全接受自创生理论的本体论承诺,即认为自创生是生命的充分必要条件。(see Godfrey-Smith,2016a,p.777)他首先以单细胞有机体为典范来讨论有机体个体的特征。单细胞有机体作为主体具有这样的基本特征:

它们是具有非任意边界的系统,(i)保持并再生它们的组织,(ii)这是以保持系统与环境之间边界的方式来实现的,并且(iii)它们对外部事件的敏感性与有助于这些活动的自保持和自区分模式的反应耦合在一起。(Godfrey-Smith,2019,p.10)

单细胞有机体作为远离热平衡的复杂系统,通过新陈代谢进行自我保持。一方面,直接构成有机体的成分只能在有机体的组织中产生,另一方面,有机体通过不断地自产生构成成分使其自身得以自我保持与再生。石头并没有自产生的组织模式,其构成成分很大程度上也是任意的;而相机无论是组织、还是部件,都是人工的。有机体的这个自产生过程同时也产生了使其与周围环境区隔开来的边界成分,使有机体成为具体时空中与周围环境不连续的个体。石头和相机与周围环境之间有边界,然而这些边界都是任意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有机体是孤立的,与周围环境相隔绝。相反,有机体是开放的,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石头、相机等同样与其周围环境相互作用,而这些相互作用只是纯粹的物理过程。与之不同,有机体与外部事件相互作用的方式与其自持存相关,即“趋利避害”。

强连续性论题认为,生命是心灵与认知的充分必要条件,“生命系统就是认知系统,生命过程就是认知过程”(Maturana and Varela,p.13)。感知并能够反应外部事件的能力普遍存在于生命之中的经验证据也支持这种观点。不过,PGS认为这只是经验事实,并不能从上述对有机体的界定中推出来,因而需要更进一步的界定。(see Godfrey-Smith,2016a,777)PGS认为,相较于“认知开始于神经系统”,他更支持“认知开始于感知运动协调”(sensorimotor coordination)。后者认为最小认知具有两个特征:“一个是功能性的:最小认知使有机体适应新陈代谢资源的分布,而不是帮助这些资源本身的处理。第二,这个系统的输出涉及运动,不管是部分还是整体,而不是生物化学变化。”(ibid,p.779)据此,这种观点认为,认知就是对行为的控制。单细胞有机体的运动是最原始的行为,帮助有机体适应周围环境中资源的分布,也就是上文中的条件(iii)。这样,感知运动协调就不再是新陈代谢的一部分,而是使有机体适应资源的分布从而调节新陈代谢。这使感知运动协调具有某种“二阶特征”,被称为“元新陈代谢”(meta-metabolism)。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感知运动协调的出现标志着最小认知的产生,感知运动协调是最小意义的知觉-运动架构。

主观体验演化的第二阶段:多细胞动物与神经系统

虽然我们无法十分确定地说单细胞有机体拥有主观体验,但至少可以说有机体对世界拥有从自身内部出发的视角。而根据副词理论,这也就意味着主观体验的产生,即便这与我们常识中的主观体验极为不同。我们常识中的主观体验往往来自感觉体验,由神经系统负责。当然,对于主观体验,我们无法拥有直接证据,只能根据相关的认知特征进行推测。无论是感觉器官还是神经系统,都是特化的、为实现特定功能而存在的器官。这样复杂的器官开始于多细胞有机体。因此,要探讨更复杂认知的演化,首先要解释单细胞有机体是如何演化为多细胞有机体的。由于更复杂的认知以及主观体验更明显的存在于动物身上,因此PGS主要考察了多细胞动物及其相关特征的演化。

本文上节试图论证的是,单细胞有机体是作为个体的主体。那么,如果要考察主观体验的演化,从单细胞动物到多细胞动物演化的关键问题是,自身具有类主体特征的单细胞是如何与其他单细胞相互作用,最终整合成作为统一整体的主体的?(see ibid,p.780)每一个单细胞动物都有负责感知与反应的部分。而在多细胞动物中,无论是感知还是行为,都从细胞层次转移到整体统一体的层次。不同的细胞、组织之间出现了劳动分工:有的负责感知,有的负责行动,有的负责将感知与行动协调起来。神经系统作为中介,将这些不同的部分联系起来。因此,讨论更复杂的认知需要讨论神经系统的演化。

要讨论神经系统的演化,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神经系统,如何定义神经元。如果只是从功能上将神经元定义为“可电激发的、能够以化学媒介或更直接的效应影响另一个细胞的电活动的细胞”,那么很多通常我们不认为具有神经系统的有机体也有神经元,包括一些植物。尽管这样的定义从生物学上来说也是合理的,但由于主要考察主观体验的演化,PGS采取了双重约束的定义:功能上,神经元是可电激发的,通过电机制或分泌机制影响另一个细胞的细胞;形态上,神经元具有特化的投射形态。(see ibid,p.789;2017b,p.56)这个定义将可激发性、化学信号与投射形态联系了起来。如果以这种方式定义神经元,则其只为动物所拥有。那么,为什么神经系统对于动物几乎是必需品呢?

一个常见回答是,神经系统是对单细胞有机体感觉运动协调的强化,实现知觉与行动的协调。正如上文所讨论的,神经系统的产生使生命系统的认知与新陈代谢完全分开,产生了全新的“认知领域”。甚至强连续性的主要支持理论自创生生成论认为,神经系统的出现使生命产生了区别于身体自我的感知运动自我。(see Thompson,pp.48-49)其中一个经验证据是,神经元不仅与感知相伴随,也往往与肌肉相关联。这种解释将神经系统的主要功能定位到多细胞动物与周围环境的相互作用中。从生命演化的角度则可提出另一种解释:内部整合。上文提到,从单细胞到多细胞演化的一个关键问题是,自身具有类主体特征的单细胞如何与其他同样是主体的单细胞整合成作为统一整体的主体?

作为一个整体个体行动,多细胞有机体的内部协调就变得很重要。这意味着,神经系统最初可能只是为了将不同的部分整合在一起。(see Godfrey-Smith,2016a,p.789)神经系统当然不是多细胞动物内部相互作用的唯一方式。细胞可以通过化学信号等与周围的其他细胞相互作用。不过神经系统的出现使细胞之间的相互作用效率更高,尤其是相隔较远的细胞。神经系统也使多细胞动物机体不同区域之间的自由连接得以可能。伊迪卡拉生物群化石似乎支持这一观点。这一时期,动物的外部形态很简单,很可能其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方式也很简单,因此可能不并需要复杂的知觉-行为协调。

不过,支持这两种观点的相关经验证据都不够充分。也可能神经系统在演化之初就具有内部整合与知觉行动协调的两种功能。这里只是试图说明,神经系统的功能可能并不像一些强连续性论题支持者所认为的那么简单。不管怎么说,进入寒武纪后,随着动物之间激烈的军备竞赛,动物协同演化出具有腿、爪子和复杂眼睛的复杂主动身体形态。拥有了这样的身体,动物就拥有了快速、导向运动能力,操控对象以及追踪空间中对象的能力。同时,神经系统将动物的感知、行为与身体关联起来,实现了知觉-行动协调。这使复杂认知的演化得以可能,主观体验的演化也随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渐进、多元的主观体验演化图景

对于哪些生物学特征与主观体验相关,意见仍不一致。PGS根据常见的观点试图提出一个相对全面的概观图景。(see Godfrey-Smith,2017a,p.219)感知、行为与身体的关联为讨论相关的生物学特征提供了一条线索。如果把认知看作信息处理过程,据此,动物复杂的演化认知需要解决的问题有:如何通过感知获得更多、更准确的外部事物的状态信息?不同感官获得的信息如何整合?如何辨别与处理外部事物产生的信息与自身运动所产生的信息?如何处理当下获取的信息与记忆中的信息?

PGS认为这些问题可以通过讨论对复杂感知、价值评估(valuation)、整合以及自我与能动性的确定的演化来回答。(see ibid,p.219)感知与知觉表征经常被看作意识或主观体验的典型,尽管不能说意识只来自感知。感知在生命中普遍存在。不仅在动物中存在,单细胞有机体当中也存在基本的感知能力。感知演化的标志性事件是复杂视觉器官——眼睛的演化。眼睛的两种主要类型——透镜眼和复眼,在寒武纪都演化出来了。复杂眼睛的出现使动物可以获得更多、更精确的外部信息。与复杂感知紧密相关的是注意力与工作记忆的演化。有了注意力,才会有可以临时持留信息的工作记忆。感知信息被注意到,就可以说是被意识到了。另外,感知还需要区分哪些信息是关于外部世界的,哪些是由于自身的运动所产生的。这要求感知确定自我与世界。通过将这种区分内在化并与感知信息整合在一起,动物认知建立了以其自身为中心的世界模型。这与主观体验的演化密切相关,因为这是动物从其内部视角对世界的体验。

PGS认为,另一种主观经验的基本形式涉及评价或者说价值感受,也就是对好与坏、欢迎与不欢迎的区分。(see ibid,p.222)与感知一样,价值评估的感受也普遍存在于生命之中。即便是细菌也能表现出对事物欢迎或不欢迎的区别。这意味着评价感受可能在生命的早期就出现了。评价往往与学习关联在一起,即根据感受的好坏作出相应的行为。PGS用动物中常见的“伤害感受”(nociception)来解释这点。伤害感受是指有机体察觉伤害并立即作出的反应。疼痛是让人嫌恶的感受。当人们感觉到疼痛时往往会采取回避行为。评价感受与工具学习是紧密相关的。工具学习以这种回报-反应行为引导动物的行为,体现了动物的能动性。因此,我们可以通过理解回报-反应行为的演化来了解能动性的演化,进而理解主观体验的演化。

感知与评价感受是主观体验两种可能的早期形式。通常人们认为这两种形式是联系在一起的,感知世界是什么样的并感受到好坏。拥有复杂认知的脊椎动物和头足动物在这两方面的确都很发达,两者被很好地整合在一起。然而,这两种形式也可能分开,或者发展的不均衡。PGS因此认为,主观体验可能并不是只朝向一种形式,可能是多样的。(see ibid,pp.223-225;Godfrey-Smith,2020a,p.1153)

昆虫的复眼是高分辨率的图像形成眼睛,因而在感知方面十分发达,尤其是像蝗虫、蜜蜂这样会飞行的昆虫。因为昆虫生活在陆地上,面临的生存环境特别复杂,尤其是飞行对感知运动的要求很高。飞行需要即时快速准确识别事物的空间分布以及自身与空间事物的相对位置,因而需要极好的感觉运动协调能力。但昆虫的评价感受相对而言很弱。PGS猜测,一个可能的解释是,昆虫的寿命一般都很短,生活是程序化的(routinized),且成虫的身体如果受伤了就很难愈合。因此,评价感受对昆虫来说很可能没有太多适应价值。(see Godfrey-Smith,2020a,p.1154)而以蜗牛、蛞蝓为代表的腹足动物似乎是另一个极端,即感知能力很弱,评价感受能力很强。以海兔(Alysia)为例,海兔的眼睛很不发达,运动也很缓慢,因此对感知运动协调的要求很低。一项关于海兔伤害感受“敏化”(sensitization)的研究表明,海兔的评价感受能力很强,表现出明显的工具学习能力。(see ibid,p.1155)PGS认为,敏化可视作类情绪状态中的一种。与昆虫刚好相反,海兔之所以演化出强评价感受可能是因为其寿命要比昆虫长很多,其身体因为柔弱而容易受伤,有比较强的愈合与修复能力。有趣的是,昆虫的幼虫跟腹足动物比较相似,感知能力很弱,也展示出类似的敏化。不过,这样的敏化在成虫后消失了。PGS认为,这暗示着昆虫可能在幼虫和成虫阶段存在两种不同的主观体验。(see ibid,p.1155)

PGS试图表明,主观体验在演化上并非有或无截然两分的,而是渐进的;主观体验也并非只有人类或者脊椎动物所拥有的这一种,可能存在更为丰富多样的呈现方式。不过要进一步支持这样的观点,还需要辩护前文提到的第一和第三个论题,即“可以通过理解认知来理解主观体验(意识)”和“意识在演化史中是慢慢出现的”。

渐进主义与连续性论题

通过考察最简单的主观体验及其演化,PGS试图将物质与生命,将生命与认知以及认知与主观体验联系起来,描述主观体验的演化图景,从而为重新理解生命-心灵连续性问题进而弥合“解释鸿沟”提供一条自然主义进路。(see Godfrey-Smith,2017b,p.51)上文通过讨论动物认知相关特征的演化来考察主观体验的演化,预设了这样的命题:有认知,就有主观体验;主观体验并非独立于认知,其不过是主体从内部对认知所产生的观点(副词论)。然而,这个命题面临三种可能的反驳:1.认知过程可以是无意识的,主观体验可能是演化过程中的“后来者”(latecomer);2.主观体验可能是复杂认知过程综合的结果;3.认知可能只有发展到一定的复杂程度,突破一定的阈值才会产生主观体验。

先来看第一个反驳。人类身体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大量的认知活动,但只有其中特定的一些认知活动让我们有主观体验。这意味着,或许认知可以无主观体验地进行,主观体验在演化上只是“后来者”。(see ibid,p.66)支持这种观点的一个有力证据来自关于视觉的研究。我们大脑中有两条关于视觉处理的通路:腹侧通路和背侧通路。只有腹侧通路会产生视觉经验。背侧通路负责基本的导航,但没有视觉经验。有些盲视的实验表明,即便被试者没有任何视觉经验,仍然可以顺利完成必需视觉参与的任务。这些经验证据表明,认知活动与主观体验活动有明确的分化。(see ibid,p.67)

支持第二个反驳的一个理论是所谓的“全局工作空间理论”(global workspace theory)。这个理论认为,我们的心灵就像一个剧场,大部分认知过程都是无意识的,就像剧场中大部分工作都处于黑暗之中,我们所意识到的仅是注意力所及的地方,就像在剧场中只有聚光灯下的区域才为观众所看见一样。(see Baars,2017,p.227)这意味着主观体验的产生是注意力、记忆、执行控制等以特定的组织方式整合的结果。如果这个理论是对的,那么可能蕴含两个结果:第一,我们身体中的很多认知活动都是没有感受方面的,没有主观体验;第二,如果其他动物没有这个理论认为的意识所必须的这些机制,就不会有主观体验。这个理论进而支持第三个反驳,即只有认知的复杂程度突破一定的阈值,个体才可能产生主观体验。(see Godfrey-Smith,2020a,p.1157)

如果这三个反驳成立,PGS通过理解与认知相关的生物学特征来理解主观体验的企图就会失败。对此,PGS认为,反驳中提到的现象都有与他的理论相融的替代性解释,即便认知与主观体验之间不是简单的映射关系。他称这种替代性解释为“转换”(transformation)。(see Godfrey-Smith,2016c,p.178;2017b,p.68)这种观点认为,某种形式的主观体验的确是随着上述的复杂认知机制的演化而出现的。这些复杂认知机制的确重塑了已经存在的更简单、更基本的主观体验,而非产生了主观体验。一些基本的认知活动让主体产生主观体验。但随着在演化中具有主观体验方面的新认知能力的增加,曾经能够产生主观体验的认知活动就被推到了后台。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再引起主观体验了。比如,当能量不足时我们会感觉疲惫、饥饿、口渴,受伤时我们会感觉疼痛,氧气不足时会感觉窒息;等等。正常情况下,我们不会有这些主观体验。这些被称为原始情绪(primordial emotion)的主观体验,其产生并不需要复杂的认知处理机制。例如,甲壳动物的认知复杂程度比脊椎动物简单很多,但有很强证据支持它们也有类似的主观体验。这个观点也完全解释了全局工作空间理论所解释的现象。如果“转换”观点是正确的,以上三个反驳就似乎没那么有力了。

至此,本文已经简洁勾勒了PGS所描绘的主观体验的演化图景:主观体验并非独立于生物机制的非物理实体,只是主体从其自身内部的视角对相应状态的感受,“体验是‘作为一个系统是什么样的’之体验——不是去看这个系统,或者是描述这个系统,而是成为这个系统”(Godfrey-Smith,2020b,p.261)。这种主观体验产生于动物的生活。可以通过讨论动物与认知相关的生物学特征的演化来考察主观体验的演化。

当然,PGS所描述的这幅图景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一方面,由于我们永远无法成为其他种类的动物,也就无法从它们的内部视角获得它们的主观体验;另一方面,支持这幅图景的经验证据也充满着不确定性。然而,如果这幅图景是对的,即与动物认知相关的生物学特征往往是渐进演化的,只有程度上的不同,那么心灵与体验也应该是渐进演化而非突现的。PGS将之称为主观体验演化的渐进主义(gradualism)。(see Godfrey-Smith,2020b,p.262)同样,由于同一时期的不同物种实现主观体验的生物学特征演化程度不同,它们的主观体验也必然存在程度上的不同。这意味着,意识或者说主观体验并非一元的,而是多元的。

最后,我们回到生命-心灵连续性论题,看看PGS关于主观经验演化的渐进主义对这个论题意味着什么。渐进主义将主观体验的讨论放在生命有机体的语境中进行讨论,通过考察动物相关生物学特征的演化来探讨主观体验的演化,因此,渐进主义显然支持连续性论题。而无论是强版本还是弱版本的连续性论题,都是本体论的。强连续性认为生命是心灵的充分必要条件;弱连续性认为生命是心灵的必要条件。PGS并不否认未来没有生命的强AI也是可能的。(see Godfrey-Smith,2016b,p.15)因此,渐进主义对于生命与心灵的关系并没有作出任何本体论的承诺,只支持方法论的连续性。

渐进主义是否可以避免那些支持强连续性的理论的不足呢?首先,渐进主义虽然认为主观意识是渐进演化的,存在程度的不同,但并不否认生命与心灵或者演化史上前后动物主观体验的不连续性。上文关于主观体验演化的转换理论也支持这样的不连续性,即随着认知机制复杂性的增加,主观体验也会发生变化:新的主观体验会出现,已有的会退到后台。其次,渐进主义虽然没有完全弥合“解释鸿沟”,但至少用副词理论重塑了“解释鸿沟”的理论内涵,通过对动物相关生物学特征的演化与主观体验演化之间的关系的讨论,虽然不敢说弥合但至少缩小了这个鸿沟。最后,渐进主义完全摆脱了以人类意识为主观体验典范的拟人论,认为主观体验只是主体从内部视角对相关状态的感受,由于实现的认知机制不同而可能有不同的主观体验,亦从动物演化的视角考察主观体验的演化。因此,渐进主义完全摆脱了拟人论,是真正从生命出发来探讨心灵与认知的进路。

注释:

①在哲学中,“experience”由于承自近代认识论,通常翻译为“经验”。不过,因本文重点放在第一人称视角的体验,因此笔者认为这里译为“体验”更贴切。具体含义见后文。

②“副词理论”同样面临一些挑战,其中最严重的是杰克逊提出的多性质问题(many property problem)。(see Jackson)泰认为一些版本的副词论可以避免这个问题(see Tye),虽然后来他自己也放弃了副词论,转向了表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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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演化生物学视角中的生命-心灵连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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