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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两辈的谈话对手

2022-09-06 14: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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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陈丹青 理想国imaginist 

我所知道的音乐书籍,少到可怜。十四岁上读过丰子恺的《近世十大音乐家》,除了民国译名——罕顿、修芒、却伊可甫斯基——只记得一句,是以“千呼万唤始出来”形容贝九合唱部分,唉哟,原来白居易的句子,能这么用。

但贝九到底是怎样的呢?那年月,休想听到。

保罗·亨利·朗格的《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是我唯一读过的音乐史,当然,不能懂,但记得雄辩而优雅的译文。后来知道那是系列著作之一,买了全集,知难而退,没有读。

去年倒是认真读了半本关于现代音乐的厚书《余下只有噪音》,从斯特劳斯和马勒写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为只听过其中乐曲的百分之一,还是茫然。较易懂的是对岸音乐人介绍舒曼、勃拉姆斯、华格纳的竖排繁体字版,九十年代遇到的大陆好译本,有卡萨尔斯传记,切里彼塔克传记,斯特拉文斯基自传,鲁宾斯坦自传。

眼下国内音乐爱好者的书单,肯定远远超过以上。我的青年时代,无书可读,后来音乐书籍多了,却又苦于难读——但凡讲道理的书,我最难弄清的就是哲学与音乐——所以偏爱音乐家演奏家自己的书写,但因此懂了音乐吗?没有,我在读书中那个人。

譬如鲁宾斯坦记得他与当年的贫苦少年李赫特在苏联火车站凄凉告别,而写到他自己贫苦的童年,鲁宾斯坦大叫,不!受不了!我不要回想那段日子。再譬如,斯特拉文斯基居然能写出幼年每个房间的气味,后来在追溯俄罗斯历史的厚书《娜塔莎之舞》中,读到这位半世纪不肯回国的老移民,终生用着俄罗斯岁月老保姆喂他的鞑靼族木勺。

数十年来,国内想必出版了很多很多音乐书。哪些呢?隔行如山,我不知道。相熟的老师友牛陇菲先生专攻音乐学、敦煌学,著有《古乐发隐》等系列专书,同代人叶小纲先生也曾将他的专著赠我读,前者清通,后者恣肆,但除了窥探音乐学问的深渊,我还是不太能读懂。

总之,这样可怜的阅读程度,我只能接受音乐家的自传与自述。眼下,张昊辰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演奏之外》。我有理由读它:那是演奏家写的书。

没人期待艺术家写书,也没有哪位艺术家知道自己会去写作,甚或出书——当年我不知道,昊辰说他也不知道,但我们竟都写了。怎么会呢?也许我俩都是话痨。

昊辰的琴艺,不说了,他的粉丝该比我更知晓。我曾听过他六、七次现场演奏,五年前初听那场,当下惊愕,径去后台找他,相对痛聊,就此混成朋友。台下的昊辰有时穿着T恤,几乎不谈音乐——此深得我心,我也不喜与人谈绘画——而是,什么都谈。我喜欢他从不附和我的意思,时常坦然反驳而分寸得宜,我几度试着狡辩,但他盯得牢,随即扯出新的破绽。

后生可畏。我暗暗诧异这位九零后的资质。他十五岁结束本土的中文教育,留洋学艺,如何能这般清晰地说话(唉,最低限度,如今能遇见讲话清楚的人,多么难啊),如何知道那么多?博闻强记的呆子,我没少见,昊辰绝不是。他事事入眼,会观察,喜欢表达,天生会表达。间歇性地,我忘了他是满世界巡演的钢琴家——他在台上那股劲,少壮而老成,咄咄逼人,间或,出人意料地委婉深沉,和他羽翼待丰的少年模样,难以对应——总之,我遭遇了一位小我两辈的谈话对手。

不行。我得劝诱昊辰写作。还没开口,才知道三联与理想国早已盯上他了。

那么多欧美钢琴家有没有著书出版者?我曾问昊辰,他说读到过一位,写得非常周正。国内呢,现在有了昊辰的《演奏之外》,一本纯真恳切,结结实实的书。

我的第一本书叫做《纽约琐记》,写时,望见五十岁,有点世故了。什么世故呢?就是,不正面谈艺术(我不是学者),不碰硬问题(绕着走,顶多蹭在边上),不算策略的策略,是侧写、离题、讲故事、聊闲天。近年做《局部》之类节目,还是语缝间耍赖,顶多带出点问题,又藏起来,并不咬住。

现在读昊辰的第一本书,我被振作,同时惭愧。

我读到青年人的勇敢(他正当他的岁数,决定说出他一肚子领悟),读到昊辰的真挚(我明白为什么他写到一半,“浑身颤抖”,进厨房痛哭。写出这痛哭,就是真挚),我尤其赏悦书页间的论辩的英气(他试着对前人的几乎每一项说法,认真辩难,角角落落细说自己的认知),而密集书写带动的激情,怎么说呢,就像是他在演奏。

好小子!这本书留下了他的岁数(写到最后一章,昊辰想起舒伯特的岁数)。

年龄不可追逆。我在昊辰如今的年纪,尚未写作。中年涉笔,失去少壮岁月最可宝贵的什么。什么呢?可能是无保留的真挚,勇敢,冲动——如果再加一句,就是,弄事业的人在这岁数,格外缜密,土话,便是“较真”。以文字为音乐论辩,昊辰处处缜密——所以我说他富激情(缜密也是一种“激情”),说自己世故(世故,不免隐含着“对付”)。

《演奏之外》不是史论著作,而昊辰的论辩(也许他不认同这个词))不惜随机动用史论。开首四章设置的话题(从《聆听的三种空间》到《看不见的博物馆》)几乎触碰古典音乐的好几个重大关节,为这关节,他引述的人物与论点(老天爷!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全是啃的硬骨头。

我没法子评价他的论辩,因为不懂。说昊辰有学者倾向,或许夸张了,但他对——不知该说哲学还是理论——显然有天资,至少,他的写作的兴奋感,偏于说理(又一个少壮期的智力荷尔蒙现象)。少年出洋,他受到良好的英语教育,我看出他中文书写的背后,躲着英语:这是他的优胜,也是苦恼,西洋文化的许多意思,中文难以说准、说圆、说透。

令我好奇的是,他如何以自修的汉语连同优异的英文水准,顽强地在书写中搏斗。以下稍列他的用词:

隐喻的隐喻、对立的对立、自律与自由(全是西方哲学词语。他说,他阅读较多的仍是中文书,那么,他的思维想必往来于英语和中译)、音乐的主体(我至今不知什么是“绘画的主体”)、修辞的维度(他说,正是在这维度使“音乐超越了语言”),当然,还有声部、织体、调性(该死的调性!为什么我总是弄不懂)……

但奇怪,读着他苦心孤诣的书写(多么烧脑),这里那里,我似乎有点懂了。因为我认识他?人会从相对而坐的朋友那里,闪电般地(在自己可疑的认知边界内)明白平时迷惑不解的道理。

他写道:(西方调性音乐)通过背离主调,走向主调再现的必然……“以制造调性几近分裂的危险,使听者在一切重归和谐时,获得更持久的满足”——这当口,我赶紧搜寻记忆中的交响乐片段,忽然,自以为懂了。张爱玲天才地说到:交响乐犹如“阴谋”。当“主调”在种种离间性“阴谋”中昂然重现(又是它,又是它!)——唉呀,原来如此!我有点懂了。

在对贝多芬晚年艰深的奏鸣曲做了艰深分析后,昊辰认为并非如大部分史论所说,浪漫主义由此开启。不,不是的,而是,古典风格至此走到了尽头(被贝多芬自己弄到尽头?)——我也曾偷偷这样地想过呢(就像所有外行的擅自胡猜),我总能处处听到贝多芬的严整的秩序(晚年那几首是在秩序的重组中奔突),那是“浪漫主义”吗?

昊辰审慎(缜密),以上环节该去读他的原文。此外还有几处,惚兮恍兮,犹如面对一个擅于启发的教师,貌似懂了,而外行自以为懂得的方式,内行想不到的,我要说,这些片刻即逝的“懂”,别的音乐书未曾给过我——但与昊辰聊天,他不跟我说。

曾有谁形容,昊辰弹琴像是五十岁,他的文事,也早熟,哪像初涉写作的雏。以下几篇(我喜欢分章的标题)比较能读进去了:各写一位作曲家,不点名,由题目概括了论述的要点——

《叙事的神话》(贝多芬)

《失落的真相》(舒曼)

《个人与历史》(勃拉姆斯)

《言说背后》(雅纳切克)

《异乡的世界》(马勒)

《萧邦与钢琴》(萧邦)

《维也纳的孩子》(舒伯特)

读下来,每篇都有干货。后两篇令我心有戚戚,其中两个点,似乎发前人所未发(或许有人谈过吧),并出现散文笔法,带出昊辰的敏锐的资质。

先说萧邦,多数琴童的记忆起点。少年昊辰即去波兰巡演。赴美就学后,得知西方管弦专业同行私下对萧邦的轻视、贬抑,他疑惑而愤怒了,现在他以文字替萧邦辩护,有理有据,我虽不能懂,但他的感悟的层次,远不止萧邦的作品:

“每次落地华沙,我都内心悸动……打小弹萧邦……人对自己的童年也有乡愁吗?……我试着努力感受,终归一片空白……凡在波兰的,我全都无感……近年去华沙,我已不再想到萧邦。偶尔起念,不过是再次确认:他离这里很远。”

至此,维度出现了。东欧也是我这一辈的艺术“乡愁”。解体后的布拉格、布达佩斯、彼得堡、莫斯科,到过一到,“内心悸动”,寻找少年时代疯狂崇拜的斯拉夫画家,然而正像昊辰,连连错位——作品与故土、艺术家与祖国、十九世纪与二十一世纪——在克拉科夫小城巡演的冬夜,这位弹奏萧邦、热爱萧邦的“琴童”这样写道:

“我一人闷在酒店,通读美国作家冯内古特的小说……当天并无演出……忘了晚饭……已是深夜11点了.餐馆早已打烊……出旅馆右拐,过小巷,就是一家……走道暗窄,壁顶打着昏黄的灯,店家穿着破旧的皮大衣,恍若90年代的中国。我拎着选好的面包……呆立在那儿,突然想到萧邦……这就是萧邦的国度呀。”

至此,深度出现了:你不能说这就是萧邦心中的波兰,你也不能说,这不是波兰……同样的维度与深度进入舒伯特专章。这次,昊辰为之不平而心痛的理由,指向维也纳:舒伯特生于维也纳,然而终其生,“渺然其外”。有谁揪过这个点吗?

“这不是语境,而是处境——处境对创作的重要,恐怕胜过语境。”

随即他试着例举舒伯特的晚辈:“路过”巴黎的萧邦,也绝对属于巴黎(加一个:西班牙人毕加索生前身后的符号性影响,同样属于巴黎),而梵高有高更,塞尚有左拉,被奥地利歧视的马勒,相交的是弗洛依德、茨威格、托马斯·曼……舒伯特呢?

这样子贴心的追想是来自千万遍弹奏吗(与他多次深谈,我越来越信服:乐谱只是文本,音乐的真正的实现,是要看在不同演奏者各自独一的解读),以身体与魂灵进入音乐的那种经验,外行不可能有;另一面,怀抱异乎常人的同情心,同理心,代入演奏,舒伯特于是“成为”正在弹奏的钢琴家,譬如,张昊辰。

“骇人的内省”、“技法与心境同步内面化”、 “‘重复’自身成为动机”——长篇大论解读舒伯特晚期作品之后,昊辰写他来到舒伯特旧寓,写那狭促的卧室曾经摆放着舒伯特的眠床与钢琴(他写道:“琴加床,已无从下脚”)。多年前我曾站在伦勃朗故居呆看他的调色盘,我可能明白,昊辰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舒伯特的房间。

《机器复制时代的音乐》、《就此一别》,是本书我能懂得,因而格外看重的两章。前者事关重大,昊辰移动本雅明创发的概念,讨论录音作为传播形式,如何改变了二十世纪迄今的音乐世界(这大题目,不知有没有相关的权威文本),后者,是演奏家舞台生涯的第一叙述。

在音乐写作的已知范围外,这两章展示他更大、更丰富的视野。罕见地,昊辰是演奏家中时时关切大问题的人。

摘引他的语句,颇不易,昊辰总在多维度多层面的叙述中,寻求快感(包括痛感)。我久已思忖印刷品时代的绘画,却没念及音乐的复制与传播同样是庞大的话题(想想眼下一枚智能手机所能搜索的乐曲吧),篇末,他甚至写到录音与太空的关系。

真的。谁曾认真想过:倘若音乐已被机器复制深度改变,那被改变的不仅是音乐,更是我们与音乐的关系。

最后一章涉及百万琴童(也许更多)。如今,遍布各省与各国的中国演奏家怕也有数百吧。新世纪,当我辈还在怀想殷承宗、刘诗昆、傅聪、顾圣婴,新生代演奏明星早已登台全世界,接受各国听众的掌声。也许又是首次:昊辰将当众演奏与体育竞赛,做了淋漓尽致而寸心自知的比对,再一次,他为音乐演奏给出了意想不到的维度。

真的。谁曾认真想过:这些孩子经历了怎样的成长?他们在轰然掌声中出台、弹奏、谢幕,心里感到什么?

昊辰的母亲告诉他,四岁那年第一次当众演奏,他被拽上琴凳,犟下来,抱起,再犟,再抱起,如此三番,直到哀哭,终于挨揍,如每个琴童的挨揍——日后母亲问他:打有用还是骂有用?他说:打有用——饮泪弹罢,忽然昊辰转向母亲:还想再弹。

妙不可言。孩子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他弹,接着,孩子不明白为什么“还想再弹”——日后的演奏生涯,始于那天。

写出这一幕,昊辰已是巡演全球的角色。去年他因病而不得已,临时取消了一组国内的巡演,养病期间度了三十一岁生日。待稍愈,奏琴试炼,他猛地想起舒伯特辞世正当三十一岁,还想起舒伯特死前数月的第一次登台公演(也是最后一次)——昊辰立刻决定:“我要上台。”

“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观众。”

为什么“不是为了观众”?这就是为什么昊辰写了《就此一别》。

近日捡起友人替我买到的民国版丰子恺以半文言写成的《近世十大音乐家》,临睡读,居然读下去了。我读此书,时在1967年,而此书出版于1929年(那年,丰子恺也正当三十一岁)。近百年过去了,倘若昊辰将《演奏之外》递给丰子恺,并奏一曲给他听听,情形会是怎样?

现在想起我曾胡扯音乐的那本书,真是害臊。以上絮叨,是感慨本土玩弄西洋古典音乐的几代人,孜孜矻矻,长育及今,落在昊辰这里,不晓得怎么一来,有了这本书。

这是他给自己钢琴生涯的头一次交代(只要尚未面世,艺术家的文字初作都是写给自己看的),而在书的背后,我看到西方古典音乐的本土历程(譬如在昊辰那里),如何进入世界性维度——关乎演奏,更关乎内心——当年丰子恺向国人绍介“晓邦”或“修培尔德”,用心良苦,现在,昊辰去波兰不再刻意想起萧邦,或在舒伯特故居的冥想……可以说,都在细细回应民国头一拨启蒙者何以要来启蒙,而那代人根本无法梦见这启蒙的延伸,会到哪一步。代际演进,由生而熟,到昊辰这茬孩子(又要提到岁数),我以为,这本书所能透露的种种讯息,或许是一个刻度。

再说一遍,没有人期待艺术家写作(少年昊辰即曾相信音乐就是言说,干嘛去写作)。当然,他的价值是在演奏,他不写,照样优秀,而他埋头写了(有时伴随无以名状的痛哭)。写作是他的价值的旁证,抑或余兴?我不想夸张这件事。最低程度,它雄辩地展示这位钢琴家于演奏之外的天分与才调,在高的意义上——可喜昊辰谦抑,我也该克制自己的用词——是什么呢?

“我自是用音乐说话的人,也不知为何扒在电脑前,面对密密麻麻的黑格,留几米外的钢琴空置着。”

我猜昊辰知道他为什么写作(我也知道)。他的母亲倒是蛮早就对他说:你要写下来呀。如今昊辰的生涯多了一件他给自己和他的听众的礼物。他还年轻,要过好久才会明白这是怎样的礼物。

陈丹青

2022年8月5日写在乌镇

【延伸阅读】

配图&封面来源:《海上钢琴师》

《四分钟》《为了霍洛维茨》

原标题:《陈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两辈的谈话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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