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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风物丨苏州人的正经事

2022-09-12 11: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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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半缘君

注意!!!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苏人三件大奇事,六月荷花二十四,中秋无月虎丘山,重阳有雨治平寺。”在这首明白如话的小诗里,明代文学家袁宏道记录了苏州的三个节日。农历六月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九月初九的重阳节里,苏州人有着特别的仪式感,倾城而往、风雨无阻的游玩热情,让只在吴县县令任上干了两年的袁宏道“大开眼界”。

苏州人爱玩、能玩、会玩,得到过历朝历代众多名人的认证,南宋的范成大说“竞节物,好游遨”,清代的褚人获说“苏人好游”,明代的冯梦龙则在“三件大奇事”后面作了一句批注:“此正苏州人一生大正经处。”

那么苏州人,到底在玩些什么呢?

中秋无月虎丘山

苍茫夜色中,虎丘云岩寺塔亮起暖黄色的灯光,“宝刹近城郭,峰从海涌来”,流光溢彩的千年古塔就像海面上的灯塔,照亮了归途。

虎丘云岩寺塔

穿过海涌桥前的灯笼,如同进入一条时空隧道,一路上经过憨憨泉、试剑石、真娘墓,从吴越春秋的刀光剑影走入唐宋江南的诗意画境。到了山街尽处,眼前豁然开朗,千人石上已有许多游客围成一圈,等待古风表演。我赶紧四处张望,试图提前寻找一个好位置,以免人群挡住视线。

当舞蹈翩然开始,我发现担心都是多余的,千人石是一块宽达数亩的巨石,由西南向东北倾斜,平坦空旷,又有高低起伏的天然坡度,沈周赞其“一山有此座,胜处无胜此”。这个天然的大舞台没有“前排雅座”,没有“贵族包厢”,若是坐在石头上,与演员相隔数米,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表情;若是拾级而上,站在孙武练兵场或是冷香阁外的高台上远眺,人影幢幢,热闹非凡,灯火辉煌尽收眼底。

明 沈周《千人石夜游图》(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夜游虎丘,汹涌人潮本就是风景的一部分,那是袁宏道的“雁落平沙,霞铺江上”,是袁学澜的“杯盘席地鱼鳞次”,是沈明臣的“千人坐满千人坐,千顷云浮千顷烟”。明清时期著名的虎丘曲会上,“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不同于私家文人园林的典雅精致,虎丘承担着“广场”的文化意义,妙就妙在“与民同乐”。

袁宏道在《虎丘记》中说,“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中秋夜,苏州的文人雅士、曲词行家和市民百姓都自发地涌向虎丘,或是引吭清歌,或是抚掌击节。千人石足够宽广,能让曲家与观众都找到舒服的位置,甚至两者之间本就没有界限。参与的人数之多,可见当时昆曲群众基础之广泛。清代沈朝初《忆江南》词云:“苏州好,海涌玩中秋。歌板千群来石上,酒旗一片出楼头。夜半最清幽。”

虎丘夜游

从人声鼎沸到人烟稀少,晚明文人张岱将虎丘的中秋夜写得极富层次。月亮刚刚升起的时候,大吹大擂,十番铙钹,万人合唱。初更时分,鼓声渐歇,丝竹渐起,还能听到有人在歌唱。二更天,人们悉数散去,坐船去水中游玩。夜深时分的清唱者,“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内行的听众“不敢击节,惟有点头”。最后张岱说,“使非苏州,焉讨识者!”知音难觅,唯有在苏州,这一场盛会撩动了整座城市的心弦,成为绵延几百年的全民狂欢。

八月十五的夜晚,有时也会遇上“闷闷中秋云罩月”的情形。浓云遮住了月亮,却挡不住人们参与文艺盛典的热情,曲会如此酣畅淋漓,“歌且从容,杯且从容”,有无月亮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六月荷花二十四

从轨道交通五号线的荷花荡站出来,是一条狭长的黄天荡河。明清时,因这里地势低洼,湖水漫衍,无法种植水稻,当地多种莲藕、芡实、茭白等“水八仙”作物,夏天荷花满池,成了纳凉游赏的佳处。

铜观音寺 荷花

近世以来,荷塘变为农田,又建起厂房与高楼大厦,夏天的黄天荡里早已没有荷花的踪影,只听得蝉鸣螽嘶。不过对古人来说,“看花看了个寂寞”的情况时而发生。蔡云说,“荷花荡里龙船来,船多不见荷花开”,舒位则笑称,“应是花神避生日,万人如海一花无”。显然地,与虎丘曲会类似,泛舟之乐盛极,赏花倒在其次的了。

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民间传说中的“荷花生日”,在江南的文献多有记载,苏州尤为盛行。清代张远词写,“六月今将尽,荷花分外清。说将故事与郎听。道是荷花生日,要行行。”“道是”,大约说明荷花生日本是无稽之谈,只是女孩子约心上人,总要有一个由头,明代传奇《荷花荡》讲的就是落魄公子和富家小姐在六月廿四一见钟情的故事。满城苏州人都借着这个说辞,观荷花、吃西瓜,享受炎夏的片刻清凉。沈朝初词云:“苏州好,廿四赏荷花。黄石彩桥停画鹢,水晶冰窨劈西瓜。痛饮对流霞。”在周瘦鹃看来,“荷花生日虽说无稽,然而比了什么神仙的生日还是风雅的多。”

明 陈淳《采莲图》卷(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湖光滟滟、荷叶田田的风光,农人见惯不鲜,苏州城内百姓却为之“疯狂”。张岱目睹“士女倾城而出”,华丽的楼船画舫与轻便的鱼艖小艇都被租赁一空,远道而来的游客空有千金,不得一船,只能在岸上徘徊。“灿烂之景,不可名状”,袁宏道形容,“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联想到虎丘的中秋夜,他说,晚上灯光昏暗,模糊躲闪,意犹未尽,此时的大白天里再不要“朦胧美”,须得展示得明明白白。

荷塘月色湿地公园

夏天的傍晚常有雷雨阵阵,路面上一片泥泞,被淋成“落汤鸡”的游人提着鞋子,赤脚而归,就有了“赤脚荷花荡”的玩笑。在古代,这般场景对混杂在一起的男女老少来说一定十分狼狈,可是“一日限定”里,苏州人默默包容了这样的放肆。上世纪40年代,民国文人程小青与范烟桥曾雇船前往荷花荡,至夕阳西下时,风云推展,天低欲压,与担忧无处躲避大雨的其他人不同,他们“披襟当风,以为难得之遇”,不过最终“雷声大、雨点小”,小小的期待还是落空了。

如今,泛舟采莲已成奢望,但我们常常能在街头与“十块钱一把的浪漫”的不期而遇,东西山的阿婆早早摘得一筐荷花与莲蓬,挑入城中贩卖,从他们手中接过几朵带着露珠、粉装玉琢的荷花,我们似乎仍能体验“误入藕花深处”的悠然畅意。

皮市街荷花莲蓬集市 摄影:by江月

重阳有雨治平寺

今年八月初一是一个星期六,倾盆大雨并未挡住人们烧香的步伐,雨后的清新绿意中升起袅袅香火,让人置身“仙境”。

当我在檐溜如瀑的寺庙中遇到摩肩接踵的香客,立时就明白治平寺为何会变成古代苏州人重阳出行的首选。或许古人亦曾在雨天里有过犹豫,本想登临上方山的楞伽寺,却发现长路漫漫,石阶上的苔痕打滑,还是山脚下的治平寺最为合适——上有峰峦,却位于平地,廊上的屋檐是一把温情的大伞,包裹起祈福的心愿。

雨后治平寺

秋来多节,重阳是尾。农历九月初九,两九相重,即为重阳,《吴郡岁华纪丽》说,“是时亭皋木落,刀尺声催,人以为立秋后第一寒信。”重阳节仿佛是来自上天的一封信,提醒着人们寒秋将至、一年将尽,为节日铺上一层悲凉底色。可是,“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自汉代开始,人们就在重阳节登高远望、对酒当歌,让这个日子有了笑看秋风萧瑟的豪迈,“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苏州城内登高,可去北寺塔或虎丘山,民国顾玉振在《苏州风俗谈》中说:“山与塔虽不甚高,亦聊胜于不登,盖因较之平地,已高出多多矣。”若是出城,选择更多,明代申时行诗写:“九月九日风色嘉,吴山胜事俗相夸。阖闾城中十万户,争门出郭纷如麻。”

明 文徵明《治平读书图》轴 上海中国画院藏

插茱萸、赏菊花、吃重阳糕的习俗,都能够在家中完成,唯有登高是一项室外活动,受到天气的影响。“近重阳,偏多风雨”,苏州人称之为“秋风盲雨”,踩着潮湿的台阶登高,多多少少带点危险系数。治平寺“左带石湖、越来溪,右绕横山群峦,背负茶磨屿,前临上方山”,不乏山林野趣,却无需费力爬高,是两全的方案。

这座始建于南朝梁时的寺庙,隋代曾是地方政府所在,北宋治平年间改为今名,到明代中期,它是王宠、文徵明、唐寅等文人举办“沙龙”的场所,清代乾隆皇帝下江南时也多次前往,惜于太平天国驻苏时期被毁。现在的治平寺是2008年在原址上根据原有图纸重新建造,寺内曾有两棵古银杏,如今还余一棵,深秋时节满树金黄。

治平寺古银杏

《清嘉录》中记载,“登高,旧俗在吴山治平寺中,牵羊赌彩,为摊钱之戏。”“牵羊赌彩”,是一种“斗羊”的习俗,清代文人惠周惕有“斜阳细草吴山路,低帽簪花看赌羊”的诗句。两羊相斗,正合“重阳”之意——古人算是把谐音梗玩明白了。另一个谐音梗体现在重阳糕的“糕”字上,既与“登高”相合,又有高高兴兴的意思,明代《五杂俎》云:“九日天明,以片糕置女儿头额,祝曰:愿儿百事俱高。”

重阳有雨,是怎样的雨呢?是雨丝风片,是乍引还歇,是“茱萸房重雨霏微”,是“雨歇亭皋仙菊润”。江南不会厌烦这样的雨,更何况,按照农人的说法,重阳的雨是丰收的兆头。沈朝初《忆江南》词云,“苏州好,冒雨赏重阳。别墅等高寻说虎,吴山脱帽戏牵羊,新酿酒城香。”姑苏城外,长桥短桥,烟雨空蒙,秋落吴山,将一怀愁绪化作独属于重阳的诗意。

“苏州人一生大正经处”,回荡在一曲笛音的阵阵悠扬中,沁溢在十里芰荷的缕缕幽香中,蕴藏在百年古树的片片秋色中。“无用”的小事里,是苏州人对待生活的大学问。或许,这些外化的形式也没那么重要,真正穿越千年的,是在鸡毛蒜皮里寻找诗意的闲情与雅趣,在雨疏风骤里安之若素的旷达与乐观,让我们能拥有力量,去抵御生活的琐碎和庸常,抓住烟火人间的每一点微光。

参考文献

1. (清)袁景澜(后名学澜):《吴郡岁华纪丽》,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2. 王稼句点校:《吴门风土丛刊》,古吴轩出版社,2019

3. 蔡梦寥、蔡利民:《四季风雅:苏州节令民俗》,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

4. 吴眉眉:《典范苏州·民风:传道 修身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6

5. 范烟桥著、王稼句编:《范烟桥游记》,上海三联书店,2019

6. 沈建东:《简论苏州传统节日文化空间的特征》,苏州文博论丛, 2012(1)

7. 孙中旺:《消逝的荷花荡》,苏州杂志,2002(6)

8. 王佳、曹光树、蔡平:寺庙与园林的有机结合——苏州治平寺修复解读:南方农业:园林花卉版, 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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