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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世界的华人学者,在时代洪流中求索中国文化

2022-09-12 18: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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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享有盛誉的海外华人历史学家和教育家王赓武,在年近九旬之际亲笔撰述的唯一的回忆录,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王赓武生长于1930年代的南洋,时逢战乱和动荡,不得不在中国、南洋和英国等地辗转求学,加之出身中国江南耕读世家的知识分子父母强烈的乡愁情怀,使他对华人在海外安身立命、“寻找家园”的归属感这一复杂的命题有真切的经验;成年后,在横跨三大洲几十年的学术与教育生涯中,他与同时代的史学、汉学界重要学者,几乎都有交往;一生挚爱的太太林娉婷更是他领悟“爱”与“家园”的人生伴侣——由此构成的个人与时代的画卷,可谓波澜壮阔,又发人深思。

回忆录共两卷。上卷《家园何处是》、下卷《心安即是家》,其中《心安即是家》在今年8月25日获得了2022年新加坡文学奖中的英文非虚构写作组大奖。在这部回忆录里,王赓武其回溯上下求索、“长年半游牧”的一生,回忆录兼具丰富的文学与史料价值,笔调平实深厚,谦逊动人,堪称二十世纪历史洪流之中一部丰富而独特的生命画卷。

王赓武

主要著作有《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1963)、《东南亚与华人:王赓武教授论文选集》(1987)、《中国与海外华人》(1994)、《海外华人:从落叶归根到寻觅自我》(2000)等。2020年,获颁第四届“唐奖汉学奖”。

作品选读

我觉得应该把故事说出来,让我的孩子能读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我一边写,一边后悔没有趁父母在世时多和他们聊聊。母亲最后确实写下了她的人生故事,我也为孩子们翻译了一部分,作为本书的内容。真希望那时能要母亲多和我说说这些事。但我最觉得可惜的还是没能多听父亲讲一讲个人的事情,说说他的梦想,还有他的成长过程是什么样子。有时真希望父亲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他真实的自我,而不要活得那么谨守他心中儒家父亲的典范。如果他愿意谈身处动荡时代,自己如何从孩子变成大人,我一定听得津津有味。或许是这份失落感驱使我说出这个故事。

母亲在1993年9月撒手人寰。临终之际,她把1980年完成的手稿《略述我五十年之回忆》留给我,那是她用非常工整的小楷为我写下的回忆录。她说她有好多人生故事想让我知道,但我们从未久坐长谈,因此无法好好把故事告诉我。我满怀悲伤捧读回忆录,因为从未听母亲当面讲述而错过了她人生里的好多环节。运用回忆录的段落,我将母亲人生的关键时刻转述给内人和孩子知悉。为孩子写下我的故事时,我进而翻译其中的相关篇章,让他们能读到祖母记忆中的故事。这样对孩子来说更为真实,因为他们有机会亲身阅读祖母的文字,能够更清楚知道对我而言她是怎么样的母亲。决定将成长故事付梓时,我认为也应该将母亲的故事放进来,附在我写的故事之后。

儿时的王赓武和母亲丁俨、父亲王宓文在一起。

照片摄于1930年代中期

我记不清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告诉我她的故事,但我想应该早在我五岁上学以前就开始了。母亲说故事是为了让我对中国的家人有所了解,让我为返回中国做好准备。她想确保我看见她认识的全貌,好知道该抱有什么期待。假如我有妹妹,也许母亲就不会跟我说这么多了。但因为我是独生子,她又离家迢迢,没有其他人听她说故事,所以她必须确保我不会忘记她告诉我的种种。我们是第一代核心家庭,父母两人则成长于大家庭,和许多近亲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堂的至少有三代。其他亲戚都住在附近,所以通常也不需要多说亲戚的事。有好多故事母亲都再三重复,确保我领会。对她而言,这是一种文化传承实践,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她说故事是为了让我觉得有趣。母亲的一言一行在在散发浓厚的责任感,我不久便了解到她在教育我认识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是父亲的儿子,来自深深扎根于传统中国的家族。她希望让我知道自己在王氏家族的定位,也希望为生在遥远异乡的儿子尽好自己身为中国母亲的本分。

母亲从自身的故事开始说起。母亲名叫丁俨,家人叫她丁佩兰。她出生在江苏省东台县城,东台是滨海城镇,地处长江以北约五十英里,离父亲的故乡泰州不远。东台地势低平,接近沿海分布的盐田,那是丁家十九世纪享有的财富泉源。丁家来自镇江,镇江是长江三角洲的大城市,位于长江和大运河交汇处。丁家祖先里不乏曾任盐运使司衙署官员者,其中一些人去职之后仍然和盐业保持密切关系。十九世纪中叶,太平军逼近镇江时,母亲的这支丁家人离开镇江,前往东台。

年少时身穿学校制服的王赓武

丁家由成功的文人领导,他们期待家里的年轻子弟专心研读典籍,以图仕进,不过也有和盐业关系密切的丁家人。清廷在1904年之后废除科举考试,丁家子弟仍因循旧规,继续读书;一部分是家族传统使然,一部分也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不过还是有比较务实的丁家人,他们转向商业投资,而这几支直到民国初年都还十分富裕。

母亲的大哥恪守传统。她告诉我她大哥要在瞬息万变的中国谋生时,有多么手足无措。这唤起了她个性中务实的一面,让她对中国青年男子应该读什么书感到非常矛盾。考虑到大哥的状况,她的观点是如果孩子对读书缺乏天分和兴趣,那么应该建议他学些实用的技能,而不该一味逼他读书。母亲还有个跟她一样务实的妹妹。她很喜欢妹妹,也认同妹妹的职涯选择:在地方政府当小职员。

丁家三个孩子出生时,家产仍然富裕完好,每到吃饭时间,全家超过百口集合在有数重庭院的大宅里。说到宅里用锣声召唤家人集合用餐,母亲甚至语带敬畏。男人在正厅的餐桌上吃饭,母亲则和她的母亲、妹妹在内厅同其他女眷一起吃。然而好景不长,母亲这代是沾得这种家族庇荫的最后一代。吸食鸦片渐渐荼毒家里的男丁,甚至也祸及一些女眷。清朝覆灭后动乱不已,加上军阀各据山头,让地方驻扎的军人得以在地盘内任意向商人和乡绅地主“征税”。

军阀苛捐加上鸦片烟害将东台丁家推上末路,不过母亲记得镇江的本家多挨了一段日子。母亲述说的丁家故事掺杂憾恨,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如何严词批评某些宗族长辈。她一再重申鸦片的危害、种种铺张浪费、财务管理不当、大家族规模过分膨胀,而最重要的,是丁家男人无力适应这一隅中国瞬息万变的局势。

二战后,王赓武在绿城的家里读书

丁家传统上依循儒家教导,也囿于此一窠臼,大家期待儿孙用功读书,求取功名。她的父亲在研读经典方面的表现称不上优秀,因此被鼓励去帮忙家族经营盐业。1905年母亲出生时,家境依然富裕,但不久之后,丁家从前和官僚的关系随着清朝垮台而断裂。其后,她的父亲和叔伯、堂兄弟竭力维持生意运转,以维系大家庭。这是场没有胜算的战斗。他们需要新的商业能力,但家里出不了真正具有企业才干的人才;面对袁世凯总统治下不稳定的民国政权和后继掌权的军阀,他们也欠缺与之周旋的必要关系。丁家上下只知道固守儒家价值观,让他们的子孙准备好展开某种书中自有的事业。他们或许预期帝国传统有所改良,但仍在能够适应的范围,似乎从不怀疑儒家的中心思想依旧会是政府的指导原则。

满清统治结束以后,确实有件好事发生在母亲身上。纵然王朝已倾覆,又尽管民国政权支持一概终止妇女缠足的激进呼吁,但家里仍旧安排让母亲裹小脚。听到自己必须遵循习俗时,母亲向外祖母哭泣哀求。母女两人皆泫然落泪,但外祖母不改心意,缠足照旧进行。疼爱母亲的仆人不忍见到母亲哭泣,也向外祖母求情,她指出附近一些人家已经终止这项陋习。外祖母最终让步了。我觉得母亲的脚很小,但她说不准如果脚从来没被缠过,是不是可以长得更大。

母亲在成长过程中,看见家族随生意没落而四分五裂。她看见大哥整日埋首于儒家经典之中,唯一的乐趣消遣是书法和下棋。她和妹妹在家里学会读书写字,母亲对古今文章深有涵养,阅读涉猎广泛,甚至读了一些她不该读的传统小说,像《红楼梦》。家里期待她长大后帮她的母亲在持家上分忧解劳,因此她研读女德的典籍,也学习一应家务和各种实用技艺,皆是打理大家庭所必需。她最引以为傲的成就是勤练而来的好书法,她写得一手漂亮的标准小楷,这是丁家每个女子都应该会的技艺。母亲常常告诉我她练字有多努力,她和书法受到盛赞的堂姐一起练习,后来终于把字练到可与堂姐媲美。不过,母亲承认她永远没办法像堂姐一样精通绘画,堂姐不只是地方上的佳人,也被视为镇上最有才气的女画家。1980年,我在上海再次见到这位堂姨,堂姨已经年近八十,依然美丽动人,她给我一柄亲笔作画落款的画扇,要我带给母亲,堪称珍宝。

王赓武部分著作书影

我终于在2010年4月造访东台,却遍寻不着母亲口中的大宅和庭园。当地人告诉我大宅过去坐落何处,之后又怎么出售改建。他们为我指出那块土地上后来盖起的房屋,现在住着几十户人家。我遇见住在附近的某家人,他们还记得丁公馆(丁家大宅)的故事。其中一个人带我去看几百码外的小溪上的一座桥,仍然叫丁公桥,标示丁家土地的边界。尽管不知道他们说的有几分正确,但我所见的印证了母亲的故事,还是让我很高兴。

这些故事大部分是在我成长过程中,在战争于1941年延烧到怡保之前听说的。最初的故事听来趣味盎然,我们在怡保没有近亲,这些故事把我们小小的三口之家放进大网络中,连结为数众多的姨姑婶婶、叔伯舅舅,还有或亲或疏的堂表兄弟姐妹。深一层的背景里还有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其他祖辈亲人。母亲一丝不苟地教导我,要我认识所有分得清的亲戚,每个亲戚都有一两则趣闻赋予他们鲜活形象,亲戚个个都被精准定位,安置在以母亲父亲为中心以及最终以我为中心的网络中。因此我的心灵世界住满血亲,母亲那边除了她的大哥和妹妹之外都暗淡不清,但多亏母亲,父亲那边则鲜明清晰,溯及王家四代。

母亲说起夫家的故事,总是比说起娘家的故事要更温柔。这是因为她真的尊敬王家,还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身负儒家职责,必须教导我尊敬王家,对此我始终无法确定。或许两种理由都有一点,因为王家从来不是富贵人家,但他们坚守儒家文人传统,不碰生意也不沾鸦片——至少这是母亲透过精心挑选的故事所留给我的正面形象。

1968年,王赓武(右一)与家人在新加坡

父亲名叫王宓文,字艺初,他对自己的事缄口不提,也不谈王家的事,而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问父亲他青年时代的事情。我对父亲成长过程的了解均来自母亲之口,母亲对王家的好奇心驱使她把故事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父亲1903年生于泰州,1911年10月10日他和父母都在武昌,那天爆发的革命最终推翻了满清王朝。当时在武昌做生意的一位广东朋友帮助王家九死一生地逃离武昌,回到泰州。我的祖父王海山(字允成)无望在政府谋得职位,转而投身商场,经朋友介绍到银行工作,不过在商界似乎不太顺遂,之后又找了其他工作,但也没有做出什么成绩。

父亲之前在泰州时已开始读书。他的叔祖父王宗炎(字雷夏)是当时的一方大儒,父亲十分景仰叔祖父,因此就教于其子王冶山在武昌的学塾。父亲在武昌学习经典,接受叔叔的指导,叔叔督促他熟习重要的儒家典籍,鼓励他写作古文,并教他赏鉴最出色的诗作,上自《诗经》,下至唐宋名家。父亲师法叔祖父,学习颜真卿的颜体书法,之后又学古老的篆书。父亲勤练篆书,从不间断,我记得小时候每晚饭后都会看到他练字。除此之外,父亲也推崇家人钟爱的六朝文学,终其一生都以六朝风格作诗。

到父亲十二岁时,家里认为父亲的古典造诣已经足够。回泰州之后,他进了当地一所新式学校,钻研英文和数学,两者对他都是全新的科目。2010年9月,我和家人一起参观父亲的母校,学校向我介绍官方校史,我发现过往教师里有好几个王家人的名字,父亲也名列其中,1925年父亲刚从大学毕业时曾在此短暂执教。

从泰州的学校毕业之后,父亲获得一笔奖学金,可以进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同年该校改组为国立东南大学,即国立中央大学的前身,也就是父亲之后决定要我就读的大学。父亲在大学攻读英国文学和教育,当时的校长郭秉文曾经赴美深造教育哲学,就教于哥伦比亚大学的约翰·杜威(John Dewey)和保罗·孟禄(Paul Monroe)等学者。郭秉文校长邀请这两位学者来此讲学数月,让国立东南大学以全国最进步的教育中心之姿声名远播。

王赓武与夫人林娉婷

摄于1953年王赓武大学毕业时、2015年结婚六十周年之际

父亲说起郭秉文时语带崇敬,他说郭校长延聘同为哥伦比亚大学校友的陶行知来领导教育学院。据父亲说,陶行知引介了当时急需的对教育方法的革新。父亲常常告诉我他受杜威之启发有多深,杜威是陶行知的老师,将教育哲学最新潮的观念传授给中国整整一代的老师。我不知道父亲在中国和马来亚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年轻教师,但我知道1959年他担任柔佛州新山(Johor Bahru)宽柔中学的校长时,实践了他自由主义的主张。他在引进教与学的方法上饶有贡献,为学校赢得美誉,至今不坠。就我而言,可以说父亲对我的教育确实十分开明,赋予我极大的自由,可以开心上学,读想读的东西。这点常引起母亲担忧,母亲觉得我的生活需要多点规矩,但父亲极力避免让我接受他自己不得不经历的那种传统教育。中国远在他方,即使父亲真的想让我接受传统教育,恐怕也困难重重,不过,父亲实践了自己的信念,选择送我去上英文学校,现代教学方法正在英文学校里渐渐站稳脚步。

父亲当年之所以选择念英国文学,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中国文学的认识已经足够,需要转而多了解外面的世界。他做这个决定时深知国立东南大学以汉代之后的文学见长,拥有许多优秀学者,尤其专精于他钟爱的六朝,而他对六朝诗的爱好始终不减。父亲转向英国文学后,特别关注诗歌的发展。他受教于曾留学哈佛的教授,像白璧德(Irving Babbit)的学生吴宓,后者将比较文学这个领域引介至中国。回忆起英文系的学生时光,父亲满怀情意,遥想一位年轻的美国教授罗伯特·温德(Robert Winter),温德教导他莎士比亚、弥尔顿、蒲柏和浪漫主义者(主要是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的诗作,还告诉他中国对埃兹拉·庞德诗作的影响。这些都让他心中的浪漫面向更加坚定,我认为他也深受温德自由主义理想的影响。一边是养育他的传统,另一边则是英国文学为他开启的想象世界,终其一生,这两者的冲突始终存于父亲心中。

选自

《王赓武回忆录》(上、下卷)

王赓武、林娉婷 /著

林文沛、夏沛然/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2年8月版

原标题:《这位漂泊世界的华人学者,在时代洪流中如何一站一站求索中国文化|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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