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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竹斯的八百元奖学金——压断张爱玲与母亲感情的一根稻草

2022-09-14 18: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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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夜秋池 民国女子

1937年,张爱玲在圣玛丽女校读了几年书,很快就要毕业,该考虑上大学的事了。

在这节骨眼上,她与继母孙用蕃发生了冲突。

张爱玲没跟继母打招呼去母亲黄逸梵那里住了一夜,孙用蕃大怒,扇了张爱玲一个耳光。张爱玲要还手,还没还回去,孙用蕃就尖叫着奔向楼上,口里喊着“她打我,她敢打我。”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怒冲冲下楼,抓住张爱玲拳打脚踢,然后把张爱玲关了起来,一关半年,张爱玲生病也不放出来。

父亲为何如此狠毒?后来张爱玲一语道破——父亲在与母亲的离婚协议上写明要供她上学,但是父亲怕她留洋花钱,故此借着这次家庭风波把她关起来,就不用给她筹留洋经费。

三十年代,留洋的花费是很惊人的。别说留洋了,张爱玲中学时就读的圣玛丽女校,一年学杂费、生活费合起来,大约就有二三百元,抵得上一个普通工人两三年工资。

普通人家的孩子,上大学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张爱玲并非普通人家的孩子。

她的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曾外祖父李鸿章更是大名鼎鼎,祖母李菊耦的嫁妆就够她家吃上两三辈子。

但是祖母的嫁妆再丰厚,搁不住张爱玲有个挥金如土的父亲扔钱,抽大烟、逛窑子、娶姨太太,每天哗哗扔钱,田产一天比一天少,房子一天比一天小,最后竟沦落到无房可居,只好向几乎不来往的大哥的儿子借了间房住。

张爱玲被父亲关起来时,她父亲的经济状况还算可以,家里的排场还能撑起来,仍然住洋房,使奴唤婢,只是内里一天天亏空上来了,靠卖房卖地勉强维持着。

对女儿要去留洋上大学,张廷重的内心是恐惧的。

如果他要给女儿挤学费,他的大烟就抽不痛快。他空虚的精神世界全靠大烟支撑着,抽大烟都抽不痛快,对他来说,与死何异?

他与女儿,必有一人不痛快,这位自私的父亲,选择了让女儿不痛快。

张爱玲被父亲关了半年,在女佣何干帮助下,逃了出来,逃到了母亲黄逸梵那里。

黄逸梵对女儿的到来怨声载道。

与整天躺在榻上抽大烟的丈夫不一样,黄逸梵是一位现代女性,一生游历亚、非、欧诸国,一双放大的小脚走遍大半个世界,艳遇无数,情人无数。

但她跟前夫张廷重一样,也是爱自己胜过爱子女,牺牲自己的自由成全子女并不觉得理所当然,而是认为儿女拖累她。

对黄逸梵来说,送女儿留洋的费用也是头疼的问题。

黄逸梵是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黄翼升仅黄宗炎一子,黄宗炎早逝,仅留一对遗腹子女,这个遗腹女就是黄逸梵。黄逸梵是出嫁的女子,黄家的田产房屋没她的份儿,古董字画,她还是分了不少的,维持个人生活和子女教育没问题。

但是如果从她的财产中挤一份给儿女做教育费用,她的个人生活就会受到影响。况那时,因为各种挥霍,她的财产已经大为减少,手头并不宽裕。

她想把张爱玲嫁人,甩掉这个包袱。张爱玲是少女,没有破处,中国男人向来有处女情结,行情应该还可以。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支持女儿留学,不惜高价,请了一位老师给女儿补课。

但是,我们设想一下张爱玲——她从自私的父亲家中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嫌弃她累赘,想用把她嫁出去的方式甩掉包袱,而母亲认为她能嫁出去的唯一资本,是她可以迎合男人的处女情结,她是什么心情啊?

这个世界上,哪怕有一个人真心爱她也好啊。

她虽然觉得母亲的评价有点冒犯她,也不敢抗议,如果母亲恼了,不管她了,她投奔何处?

在母亲眼中相貌平平又笨拙的张爱玲英文成绩出奇好,获得伦敦大学远东区考试第一名,如果不是欧洲战争爆发,她就可以循着母亲和姑姑的脚步到伦敦大学读书。

欧洲战争爆发,打碎了张爱玲的欧洲留学梦,她只好持伦敦大学的考试成绩单到香港大学就读。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期间的生活可以参考她的小说《小团圆》,《小团圆》名为小说,实为张爱玲的心路历程再现。

《小团圆》中的九莉,原型就是张爱玲本人。

香港大学生源复杂,来自于内地、港澳、南洋,有南洋橡胶大王的子女,汪精卫的侄女、何东爵士的侄女,还有一些混血儿。

九莉靠奖学金勉强维持着学业,在这所学生非富即贵的学校里,她居然买不起一支自来水笔,不得不每天端着一个墨水瓶上下课。

更让九莉难堪的是,别的同学不放假都经常想办法回家,只有她,放了假也不回去,仍住在学校宿舍里,她与父亲闹翻,母亲在国外漂荡,她无处可去,另一个原因是节省旅费。

可是学校宿舍不能只为她一个开着,餐厅也不能只供她一个人膳食。

管理宿舍的嬷嬷很不高兴,只好把她带到嬷嬷们居住的修道院,让她在修道院小学教两节英文课,免费供她膳宿,这已经是因为她英文好的缘故给她的一个大情面。

母亲来修道院看她,说话中得知,母亲住在香港最贵的浅水湾饭店。

虽然嬷嬷不动声色,九莉仍然感到“奇窘”,母亲住香港最贵的旅馆,女儿在修道院蹭饭吃,嬷嬷一定会以为她在“装穷”。

不过,母亲回港,让九莉在修道院之外又有一个去处,她每天去浅水湾饭店去拜望母亲,享受一点稀薄的母爱。

这天,九莉在修道院吃早饭时,收到一个邮包,长条形,像一本字典,却比字典长。她翻过邮包,从磨损处看见是钞票,不由吓了一跳,是谁寄这么一大笔钞票给她?

趁着餐厅无人,九莉拆开邮包一看,原来是香港大学教授安朱竹斯先生寄给她的。安竹斯教授听说九莉没申请到奖学金,怕她上不起学,自掏腰包,奖给九莉一笔小奖学金。他安慰九莉,只要她保持这样的成绩,明年一定会拿到奖学金。

八百元钱是很不小一笔钱,胡兰成在香港报社做编辑,月薪仅七十元,八百元差不多是他一年收入,他要用这八百元养活一家人。

普通工人,收入更低。

安竹斯先生是教授,收入高,拿出这八百元也不易。他寄给九莉的这笔钱,有一些是旧的五元、一元票,可知是把手底下几乎所有钞票都凑上了。

九莉心情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

这不仅是一笔钱,而是一个人对她的欣赏,理解,体贴。

九莉不舍得把钱存银行,存到银行里就只是存折上一个数字,再提出来,是别人摸过的钱,不是安竹斯先生亲手包起来给她的钱。

她迫不及待地赶往浅水湾饭店,想让母亲分享她的喜悦。母亲看了安竹斯先生的信和钱,怀疑九莉与安竹斯先生有私情,让九莉把钱还回去。

九莉连忙辩解,她与安竹斯先生除了上课,别无来往。

母亲让她把钱放在桌上,就不再提了。

九莉回去以后急得万箭穿心,想去把钱拿来,觉得不妥,放在那里,心里又着急。第二天下午她又去母亲那里,钱已不见,母亲也不再提让她把钱还给安竹斯先生一事。

九莉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九莉想起母亲的好友南西说母亲昨天输了八百元,母亲用眼神警示好友不要再说。

九莉忽然回味过来——母亲昨天输掉的八百元,就是安竹斯先生寄给她的钱啊!

从这天起,维系在九莉和母亲之间的那条细若游丝的感情线断了。

九莉童年时,母亲抛下她出国留学,一去四年,回来时她已经八岁。

母亲就这样错过了她的童年。

归来后,母校也没有弥补儿女缺失的母爱,她没有抱过女儿,没有亲吻过女儿,牵女儿的手,也只有一次,那次九莉跟着她过马路,马路上人来车往,母亲咬了咬牙,牵起了九莉的手,过了马路,立即把手放开,多牵一会儿都不肯。

两年后,母亲再次出国,把九莉和弟弟抛给父亲。直到七年后,忍受不了父亲暴政的九莉逃到母亲那里,与母亲同居。

母亲嫌九莉起床的时候弄得弹簧床晃动,影响她睡眠;嫌九莉推椅子弄坏她让人精心编织的小地毯,当着客人的面斥责九莉是“猪”;埋怨九莉拖累她,想趁着九莉是处女把她嫁掉,怀疑九莉与安竹斯先生有私情,用身体换钱。

种种,种种,九莉都吞下了。

可是母亲把安朱竹斯先生给她的八百块钱在赌桌上一把输掉,九莉不能忍了。

回到上海后,九莉与姑姑谈起此事,姑姑安慰她,说母亲为她也花了不少钱。意思是,你原谅你母亲吧,权当这笔钱抵了母亲以前给你花的钱。

九莉暗暗打算还上母亲给她花的钱。

安竹斯先生给她的这笔是唯一无二的,是她心里是一团温暖的火,不能用母亲以前给她花的钱抵消。

《小团圆》里,九莉与邵之雍(原型为胡兰成)谈恋爱,谈起她缺钱,她想还母亲的钱。

邵之雍以为是她找借口跟他要钱,但还是不声不响拿了一皮箱钱给她。这是邵之雍能网住众多女性的原因之一,如果他有钱,对方又需要钱,他会大方给予。

那时,九莉的母亲漂泊在印度、南洋一带,没有回国。

战乱纷纷,物价飞涨,纸币一天天贬值,九莉换成两根金条收藏着,想等母亲归来时还她。

母亲终于回来了,与张爱玲和姑姑住在一。有一天,她请张爱玲到她房间喝下午茶,张爱玲趁机拿着两条手绢包着的金条还给她。

如同哪吒故事里的“剔骨还父,削肉还母”,虽不是那样恐怖,也是同样的决绝。

这是暗示母亲——自此,我再也不欠你什么。

母亲哭了:“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但她还是没有想到九莉是要还清她的钱的原因,以为是她这些年的风流名声,伤了九莉的心。

母亲的哭泣让九莉心中尴尬,但没有愧悔,此时母亲的伤心与当日她的伤心无法相比。

九莉终于在内心里保全了安竹斯先生那笔钱,没有用那笔钱抵消了母亲以前对她的投资。

但是,九莉为此欠了邵之雍的钱。

她本来以为她与邵之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用邵之雍的钱也没关系。却没想到,在邵之雍眼里,她只是他情感之路上的过客,他很快投向别的女人怀抱。

九莉当编剧挣了一笔钱,还给邵之雍,自此与邵之雍也不再亏欠。

她亲手割断了她一生中刻骨爱过又刻骨伤害过她的两个人的感情线。自此,她是世间飘零人。

那时,她就看到了自己必将孤独而死的命运。

安竹斯先生的原型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时的历史老师佛朗士教授,张爱玲在回忆香港沦陷生活的《烬余录》中有大段佛朗士教授的描述,从外貌到死因,都与安竹斯先生对得上。

佛朗士教授是一位中国化的英国人,在香港沦陷时应征入征,有一天他回军营时在思索问题,没听到哨兵问话,被哨兵开枪误打死。

他幽默地把操演称为“练武功”,经常欢快地跟学生们说:“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

张爱玲写道:“想不到这‘练武功’竟送了他的命——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浪费……”

▲中为佛朗士,右为陈寅恪

冷静的语言里,满是伤痛。

《小团圆》中,九莉是在洗袜子时听到安竹斯先生死难的消息,她怔了一会儿,无声落泪。

如同人世的众多过客,佛朗士死后渐渐被遗忘,但他在张爱玲心里是生着的,那没来得及花费的八百元钱,永远温暖着张爱玲。

母亲把这八百元钱在赌桌上输掉的行为,也深深刺伤了张爱玲,像一根稻草,压断了最后一点母女情。

多年后母亲在伦敦孤独离世,张爱玲收到母亲遗物时悲伤得不能自已,但这未必是悔,而是痛,一世母女缘分,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她与母亲皆是孤身飘零异域,母死,尚能把一点遗物寄给她,她死,将来把遗物寄给谁?

原标题:《《小团圆》阅读记:安竹斯先生的八百元奖学金——压断张爱玲与母亲感情的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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