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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 叶永烈在上海科影厂轶事

2022-09-30 15: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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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刘立中 上海纪实

叶永烈溘然离世,十分悲伤。我与叶永烈同事二十年,又很要好,有很多往事涌上了心头。

1963年,叶永烈调到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与我同在编辑组。组里新来了一个青年,大家都很好奇,传闻他是北大化学系毕业,喜爱写科普文章,因为热爱科普事业,所以从一家研究所自愿要求调来的。听人事科同志说,当时,叶永烈是抱着一摞书来厂的,要求到厂里来工作,厂长诸人看过他的《十万个为什么》、《碳的一家》两本书,也常见他在报章上发表的科普小文章,便很快研究决定引进这个才俊。

叶永烈搬到厂里住,不久,他爱人杨惠芬从浙江温州调来上海,他就在外面租房搬出去了。据说他因没有人事方面的资源,也没法子“通路子走后门”,他唯一的资本就是写的那几本书,在社会上小有名气,便仍怀着书生气,抱着几本书去市人事部门,要求将妻子调来上海团聚,搭个窝有写作的地方。但那时要进上海,要处级干部才可以照顾将爱人调来,叶永烈连科长也不是,当然不在照顾之列。他仅有的本钱就是写过的几本书,便抱着书奔波,还有工作证也帮点忙,他是上海科教电影厂的编辑,而上海科教电影厂是知名度极高的大单位,也可作为人品证明。他就凭这两点,拿着工作证,带着自己写的书,从电影局到市有关人事部门,来回奔波,据说他得到有关领导的同情,表示支持,才同意把他爱人从温州一所中学调上海,但市区进不了,安排在郊区上海县一所中学里教外语。

应该说,把爱人调到上海,搭个窝有个写作的地方,叶永烈已相当满足了。他那时做编审外语片工作,经常看到他从片库搬拷贝到小放映间去,也常在在门卫间打电话,门卫那里是人们聚集的地方,人多嘴杂,叶永烈便用英语与爱人交谈,科影人懂英语的人不少,只要有懂英语的人在侧,他便用温州话与夫人杨惠芬交谈,与老乡通电话他也用温州方言,有人感叹:“妈呀,叶永烈在说什么呀,温州话像福建话,一点也听不懂。”

打完电话,叶永烈又抱起一摞拷贝,急匆匆去片库或放映间,他总是汗涔涔的,穿着学生装,军用胶鞋,脚步敏捷,行动迅速,一路小跑,他给人的印象是十分勤快,是个很努力的青年。

回想起来,叶永烈在科影厂,成绩颇丰,对科教电影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他做过编审外国科教片工作。厂里对刚进来的创作人员,常常是先安排他们协助翻译片组工作。主要是看片审片,与翻译编辑共同校对中文解说与字幕,同时,厂里翻译编辑不会翻译的语种,如德、法、西、日、阿拉伯语,就要到外国语学院等大学去聘请人来翻译。这对新人来说是学习科教片创作的最好机会。那时,国内科教电影创作已趋成熟,但在创作样式上外国比国内花样多,在表现手法和运用电影技巧方面也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在主题选择上苏联已拍了人造卫星,这都为我们创作树立了榜样。

叶永烈做外语审片工作大约一年左右,那一年左右的审片工作给叶永烈留下了深的印象,他在几年前的文章里写到这件事,说明他到了老年也没有忘记在科影厂做的第一份工作。

他做过科教片编导。在叶永烈编导的科教影片里,基本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一般题材的影片,如《红绿灯下》《气垫船》《森林防火》《红外线》等。一类是前沿科学,如《计算机的二进位》《飞向宇宙》等。一类是舞台纪录片。那年,上面下达指令,要科影厂拍摄京剧、昆剧等剧种的老艺术家的表演,说他们正在老去,要拍下来做内部参考,给后人借鉴。厂里任叶永烈为导演,带领摄制组去拍摄。由于拍摄戏剧剧目量大,人事繁杂,忙得叶老兄不亦乐乎。偶然在厂门前碰到他,问起“你忙什么”,他匆匆说,在拍舞台纪录片,并说常要将舞台延伸,搭景,以便摄影机推拉摇移,可见他在下功夫。可是,这类资料片基本是丢进仓库,不与观众见面,是白劳动。要说收获,作为导演在拍人物戏方面,取得一些经验。科教片是个有特色的片种,作为导演必须懂故事片会拍人物戏,必须懂动画片会应用动画,必须懂纪录片会进行实地拍摄,记录科学家的实验活动,这样,你才能为全面的成熟的科教片导演。

同时,电影制片厂是最能锻炼人的地方,提供人事活动的广大空间,上到中央各部长,下到基层干部,商贩走卒,都会联系,都会相处,叶永烈经过十几部各类影片的拍摄,在这些方面都已受到洗礼,走向成熟。

我对叶永烈编导的影片《红绿灯下》能获“百花奖”,表示惊讶。因为我也拍过交通安全的题材,那是“浅科学”,很难讨好,但他把这个普通的题材拍成精品,得到大众的青睐,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最使我惊奇的是他写科教片剧本那么快,《机算机的二进位》《飞向宇宙》之类高科技影片剧本,他一两天就交稿,令人怀疑剧本的质量。编辑组主任和厂长领导的艺委会审查后,说剧本需要修改,他就在办公室里修改稿子,剪剪贴贴就成了,人称所谓“剪刀加浆糊”。对这类微词,他也不理会,修改后的稿子确实好,符合审查者的要求。这时,人们又褒奖说他是“化学脑袋”,意即学化学的人脑子灵敏,反应迅速,立即出成果。

叶老兄对人们对他在创作上的“微词”或“褒奖”,都一笑了之,不放在心上,这使人感到他心宽,洒脱,豁达。

由于长时间的相处,我对叶永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觉得他为人正直,勤勉,专注,慢慢地在一些方面互相支持,渐渐地成为朋友。那时,有人会打“小报告”,以求自身的利益,而那“小报告”对人的损害极大,会进入“思想档案”,会如姚文元在文化广场公开叫嚣的那样:“把一个人的右倾言论做成卡片,搜集起来,他就是个右派!”我断定叶老兄不会打“小报告”,信得过他的人品,同时,我也喜欢舞文弄墨,两人气味相投,便愈走愈近。听说他在漕溪路那里找到房子,我便到他家去看,那是过了铁路,再过原是沪上闻人虞洽卿墓地的一个小公园,在一个城乡结合部有条泥石路的小弄,约有百米来长,路边有共用的自来水龙头,有几个妇女在淘米洗衣。平房破旧,有的人家搭建低矮的二楼,叶永烈就窝居在一户人家的二楼,叶老兄为了写作,再艰苦也不怕.在那低矮的二楼住了很多年,写了不少科普文章,后来,在一位领导的关心下分配到一套田林新村的工房,但他的书籍多资料多,仍然无处可放,便在阳台上搭个书房,他就在那个逼仄的书房里写作,自嘲“阳台作家”。

后来,我们下干校三年,有些事也可记。上海电影干校在奉贤县海滩上,由先锋连盖了十几座草房,里面放置军用双人床,二十个人一间,夜里打呼噜的说梦话的此起彼落,很难入眠,有人呼噜声雷动,把泥抹柴把做成的墙震动了,泥沙“沙沙”往下落,床下盐碱白花花一片,芦苇长出来伸到床缝里。冬天极冷,夏天极热,蚊子造反,不穿长裤靴子不行,帐子不掖好甭想睡觉。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大家仍然 “熬住”,我和叶永烈床靠床,他把小儿子带来,两人睡一张床,干校生活是紧张的,常常搞夜里军训,紧急集合什么的,学习,开批判会,大田劳动也很紧张,他竞能带个年幼的儿子来,不简单,又当爹又当娘。

干校是军事编制,电影局是团部,厂是营部,下面是连、排、班组,由工宣队军宣队领导,领导吹哨就是立即集合去开会,或是去劳动。平时,大家吃完饭就会听到吹哨声,而这时叶永烈往往在给儿子喂饭,自己还未吃呢。听到哨声他也急,用调匙把饭菜往儿子的嘴里塞,催促说“快点,快点!”而儿子一脸委屈,含着泪花把嘴里的饭往下吞。儿子吃完了,他就猛刨猛吃几口饭,奔出去下大田了。

我曾问他: “你这儿子叫啥名头?”

他说:“大儿子叫叶舟,这个未出世时就起名叫叶丹。”

我笑了: “哈哈,你把‘舟’字上的一点拿了,就是女孩了?”

他也笑了:“是呀,生个女儿多好,又是一个光郎头。”

在新开垦的盐碱地上种水稻,引淡水灌溉,需要有责任心的人去特别管理,小稻才能成活,生长。营部当时派叶永烈管理水稻。由于盐碱地不断冒出盐碱来,这就需用淡水即时冲冼,换水,常常夜里需要打着手电筒前往,在田埂小径上摸索到出水口,十分辛苦。现在回忆起来,我在干校三年里没有与叶永烈一起劳动过,因为大家劳动很分散,挖沟,挖粪塘,修路,种植,除草等等,有些项目需要专人管理,叶永烈在管理水稻。

在叶永烈的管理下,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在盐碱地上种水稻第一年就亩产600多斤,得到指导我们的当地农民赞许。叶永烈兴高采烈,很有成就感,他激情洋溢,连夜创作一首叫《写在稻叶上的诗》,贴在食堂的北面屋山头,那是一首抒情新诗,写得很长,贴满整整一个屋山头。叶永烈在干校还写过一首诗,用大字报贴出来,后来发表了,那首小诗以儿歌形式歌颂我国第一颗卫星上天,我只记头两句是“天上星,亮晶晶”,下面是又来一颗唱着东方红的中国卫星,等等。

在干校期间,叶永烈大概利用每月回家休息的时间,也发表科普文章,这是后来知道的。

我们俩愈来愈要好,我在1974年到东北延边做知青慰问工作,他送我一本桔红色印梅花盛开的塑面的笔记本,是那时最好的最漂亮的笔记本,上题“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是那时的流行语,激励人进步的话。他落款是“永烈”,可见我们的关系。这本笔记本与我后来为了写动画片剧本,从厂剧本档案里借来的叶老兄手写的《红外线》剧本,都成了永远的留念了。

再说说叶永烈调出科影厂的事。那年是改革开放之初,一天,叶老兄忽然约我去他办公室,他的摄制组办公室在饭厅楼上最里面的一间,下班前人都走光了,我就去了。我想,他大概是找我交流创作经验的。

不想,交谈没有几句,他显出苦恼的样子,说是“想调工作,上海科协成立科普作家协会,需要人,”他想去。他这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便认真思考起来。我想,他已拍了不少科教片,也得了“百花奖”,厂里对凡得过“华表奖”、“金鸡奖”、“百花奖”的导演,都视为主创人员,他在科影厂已上立住脚了,在此干下去是大有前途的。交谈之后,他觉得在科影厂也不错,但拍摄影片耗时太长,一部二十分钟的片子,从搜集素材到剧本创作、组织摄制拍摄,做完后期再到出片,往往需要一年以至更长的时间,令人无奈。

有些话他没说,我是知道的。厂里有些人是不喜欢职工在外边发表文章的,认为是“不务正业”。由于叶老兄文章满天飞,惹起一些人不高兴,厂里便发文给常发表他文章的报章杂志,要求他们不要发表叶永烈的文章。当时,我们对这件事很不理解,以为是拿厂里的工资就得受厂里管,不得为他人做事。说起这件事,叶老兄神色黯然,苦笑。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这件事促使我赞成叶老兄调离科影厂。在文革中,我和叶永烈可算是“逍遥派”,因为基本停产,无事可干,我躲在图书馆里看书,他照样写他的科普文章,然而,在各种势力“挤兑”下,那年我和叶永烈写了一张大字报,这本是很寻常的事,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的海洋中,并不起眼,但到了后来,有人借此“放野火”,攻击叶老兄,我把这事对他说了,他一笑而已。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对文革的抵制和反对的态度是众所周知的,我说:“这些攻击,虽然是鬼蜮伎俩,但也会伤人哪,……也许到了科普作协清静一些,可以专心写作。”

叶永烈调到上海科协后,我去过几次,听人说像叶永烈这样的科普作家太少,“要培养第二个叶永烈”。

不久,叶永烈应招到上海作协做专业作家。那正是改革开放东风劲吹的八十年代,百花齐放,新思潮澎湃云涌,叶永烈把全部的热情和精力投入到创作中去,不但写出许多科普文章,也写出一本又一本的人物传奇,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成为流行文化的重要作家。在揭露“四人帮”的几大本书里,我最爱看他在《江青传》里写的那位阿姨,她的命运在那动荡年代是那么反复无常,大起大落。她原是上海资本家家里的女佣,因为同情住在亭子间的困窘的蓝苹,见她没饭吃,偷偷地炒了一碗蛋炒饭给她吃,这使后来住在中南海改名江青的蓝苹很感动,把她调到北京做幼稚园工作,文革开始,江青怕她乱说,又把她投进秦城监狱。从对这个小人物命运的描写,我们看到叶永烈对下层人民的同情。

叶永烈从十一岁在温州报上发表第一篇文章,到八十岁离世,七十年来共写了三千五百万字的作品,像《十万个为什么》《小灵通漫游未来》《江青传》等等,都是精品,是我们一代人的记忆。他是天才,他是当代文学巨匠,中国科普文化的奠基人,是值得我们纪念的高尚的人。

我今天写这篇纪念他文字的时候,忆起他许多形象,但留在我脑海里印象最深的记忆,是那年我到大木桥路去印剧本,走到斜土路口忽然有人叫我,原来是叶永烈。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冲过来,由于天气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他穿着夹克,披着塑料雨披,一头雨水,他揩一把脸上眼镜上的雨珠,热情地走过来,我们互相问候,说了许多话,他又骑上车冲向雨雾里。

他这个向雨雾中冲去的背影,使我感动,久久望着。啊,他是一个永远向前冲的人,永远在路上。

刘立中,曾任总编,影视高级编导,编导纪录片、科教片、动画片近百部(集),荣获三个国家“华表奖”,一个国际短片大奖。在任总编期间,出品动画片三部共256集,《大头儿子和人头爸爸》获多项国家奖,成为经典作品。创作小说、散文、理论文章约38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江南江北之满江红》,散文集《上海浮云》、《江淮息壤》、《故士难忘》、《海上文集》等。

原标题:《记忆 | 叶永烈在上海科影厂轶事 | 刘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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