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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刘亮程×郭红:借助文学的力量,坚守自我的节奏

2022-10-03 18: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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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7日晚,在“周国平”视频号直播间,著名作家、学者、哲学家周国平与著名作家刘亮程以及知名编辑郭红,以“快镜头下的慢生活”为主题展开对谈,聊一聊大家对慢生活的理解,如何在快生活里抓到慢生活、享受慢生活,以及文学阅读和写作在其中可能发挥的作用。以下为活动实录分享。

嘉宾简介

周国平

周国平,中国当代著名学者、作家,哲学博士。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是中国研究哲学家尼采的著名学者之一。著有《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与形而上学》,散文集《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纪实作品《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宝贝,宝贝》,随感集《人与永恒》《风中的纸屑》《碎句与短章》,诗集《忧伤的情欲》,以及《人生哲思录》《周国平人文讲演录》等,译有《尼采美学文选》《尼采诗集》等。

刘亮程

刘亮程,1962年生,新疆沙湾县人,现任新疆作协主席,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访谈随笔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等。有多篇散文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2013年入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郭红

郭红,编辑,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为商务印书馆引进的第一位博士生。作家周国平的妻子。她策划编辑的杨绛著作《走到人生边上》在国内产生巨大影响,被评为中国图书评论学会“2007年度十大图书”。

快镜头下的慢生活:

世道颠簸,就把心放平片刻

刘亮程

今天聊天的主题是快镜头下的慢生活,对于我们来说,生活的快慢可能是相对的。

郭红

我特别好奇,您每天在菜籽沟这样像世外桃源但又很贫瘠的地方生活,您觉得寂寞吗?还是适得其所?我觉得您是隐居的高人。

刘亮程

寂寞这个词我都有点陌生了。我很少说寂寞,因为寂寞可能是内心的收获。

你感到寂寞的时候,生活肯定是慢的,心也是慢的,你会听到周围许多的声音。刚才,我们这里刮风,我和外孙女坐在大杨树下,我让她安静,我们听风从远处刮来,先把远处的树梢刮响,然后风声一点一点到达了大杨树。

我对外甥女说,听,风在树梢上经过天空,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她果然听到了。安静下来的时候,你会听到许多声音,感知到细微的生命,风吹在你的头发上,风中所有的叶子都在响,天空的云也在响。生活是这样,当你寂寞的时候,万物都在发出动静,你的寂寞对面是万物生机勃勃的喧嚣。

慢生活非常奢侈,不能轻易或很早地获得。你可以获得短暂的慢,比如在快节奏生活中,停下来看看周边的生活,看着人群在忙忙碌碌,看着这个社会在飞速发展,而你停下来了。

快生活里如何解压?短暂的解压很容易,找朋友去聚会,聊天喝酒,喜欢喝酒的人总不会寂寞,总能够减压。但是人生要获得长久的减压,就需要建立起一个相对完整的内心世界。一个有内心世界的人,可以时刻躲进自己的心灵。自我的内心世界可以跟世界对抗。世界如此真实,如此强大,如此坚硬,唯有我们柔软的内心可以与之抗衡。我们需要不断读书学习,用学养和经历,用对社会的见识和理解构筑心灵家园。世道颠簸,就把心放平片刻。

周国平

我觉得特别对。慢生活并不是什么事也不做。你非常投入地做很喜欢的事的时候,会感觉到时间很慢,整个过程闲适、愉悦。那时候,你就不会感觉岁月逼人必须去完成什么,因为你没有功利性的目的,只是喜欢它。工匠做陶罐就是一个非常平静的过程,是慢生活的典型表现。另外,一个人如果有充实丰富的内心,他就不会觉得外界有必须马上去得到的东西。

郭红

慢生活并不是停下来什么也不干,而是即使在快节奏的生活里,也要让自己专注下来,精心地打磨一件事物。比如像刘亮程老师说的,我们停下来,听风刮过,看树叶变黄,看植物生长。但是有时候,我们闲下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很空,可能有很多思绪,很混乱,一闪而过,这对我就没有意义,我会觉得真正好玩的是热闹,是折腾,是跟朋友喝酒、去运动、去玩,而不是享受内心。所以一个很大的挑战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内心的港湾。我们应该怎样享受慢生活?怎样给自己一个心灵港湾?

刘亮程

慢生活是一种生活理念,当你的心是安静的,你的生活再快都是慢的,如果你的内心是嘈杂的,再慢的生活都是乱的。应该让自己的内心装满世界中的“虚”,而不仅仅是“实”。文学是虚构的,它在真实世界的对面建立了虚构世界,每一本书都可以是容纳我们心灵的港湾。当一本一本的书滋养了心灵之后,那么你就拥有了足以抵挡外部世界的内心。

周国平

老子说过“静为躁君”,安静是躁动的君王,你的身体可以去奔波、去折腾,去做各种事情,在这世上沉浮,但是你的心要保持安静。这样,动荡的经历都在你的控制之下,而不是让这些外在的动荡控制你,这是关键。

内心的安静特别重要,急急忙忙的生活会错过很多。面对同样的自然的环境,面对大地、树木、天空,急急忙忙的人是没有感受的。这样的人每天时间排得满满的,好像生活内容很丰富,但是这种生活带来的感受是什么?他体验到了什么?思考了什么?如果没有留下感受,再繁忙、再热火,都是一场空。感受和体验是真正的财富。外在的、功利的东西,错过也没关系,真正不能错过的是活在人世间丰富的、美好的、深刻的感受。

郭红

我觉得刘老师扩大了我们感受世界的范围。原来,我们能看到炊烟,但是不会去品味炊烟。刘老师会说,炊烟是有根的,不是会飞走的翅膀。生活中所有最平淡的、最普通的事物,刘老师都会看到它的意义和价值。

《一个人的村庄》,

是一个人的百年孤独

周国平

我最近才看《一个人的村庄》,这本书里有元气的充沛和空灵,写得特别好,尤其是开篇,体现了更新的、全方位的视角。你又在土地上行走,又在天空中游荡,是世界级大师的手笔。

刘亮程

《一个人的村庄》是我离开村庄,在乌鲁木齐打工期间写的。之前,我是一个乡村诗人,写一点诗歌,偶尔发表,但是我得出去谋生。到了乌鲁木齐后,我就中断写诗了,城市生活让一个乡村诗人觉得了无诗意。农民进城,肯定会有许多新鲜感受,我开始写一些城市散文,后来开始写的村庄。我本来是来城市谋生,结果在城市生活期间,我竟然让自己的心灵转头回到了被我扔在沙漠边的村庄。那样的一个小小的村庄竟然牵挂了我,好像我在异乡,突然回头把自己的家乡完全认领了回来。

当我重新回到村庄的白天和黑夜的时候,所有我在村庄生活时没有感知到的细节都被我看到了。一条虫的死亡,一只鸟的叫声,一条狗的一生,还有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一个黄昏又一个黄昏地度过晚年,还有在村庄岁月中的我自己,小小的,像幽灵一样,每天夜晚穿过村庄,去听人家的窗根,听人家说梦话。

我在远处的异乡回望这个村庄的时候,我理解了我的岁月、我的家乡,理解了那些土地上的苦难和眼泪,我找回了丢失在自己童年的那一点点微笑,这就是《一个人的村庄》。《一个人的村庄》其实是一个人的百年孤独,一个人的岁月流转,一个人的花开花落,一个人的梦想。只经历一次的生活叫新闻,是没有价值的。只有回忆,只有往事,才让我们有机会更加仔细地看见生活。许多第一次经历时被遗忘的珍贵生活细节,当你回味的时候,它们会全都回来,这时候,一个作家就可以去写,这就是我理解的文学。

《本巴》:时间像旷野一样敞开

周国平

你对另一本书《本巴》的定义是“关于时间的史诗”,我注意到在你的作品里面,时间是一个始终若隐若现的主题,是一个基本的母题。你对时间的思考是在大自然的环境中,和我们城市里面不一样,我觉得乡村的时间是特别坚实的存在。城市的日子非常繁忙,有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你的世界,你的工作,各种事物堆积起来,把时间挡住了,你是看不到时间的。你很少直面时间,你面对的是人和事情,而不是时间。我注意到刘老师的作品在解构时间。在这本书里,你可以永远停留在25岁,你可以在母腹里面做很多事情,可以统治世界。我想听听刘老师谈谈对时间的思考。

刘亮程

我们人人都在经历时间,但其实我们看不到时间,我们只是时间的经受者,在时间的汪洋中随波逐流,并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我在乡下能清晰地看见一天是怎么过去的,比如说门前的白杨树,早晨会把影子慢慢拉长到西边,等到黄昏影子又回来,然后延长到东边。一棵树的影子无限长大的时候,它扩展成了一个黑夜,到达了这个人的世界,通过那棵树的影子,我知道时间在走。时间具象地摆在面前,让我无法去忽视它的存在。

《一个人的村庄》写的是一个人的时间史,我写出了一张时间的脸,在这张时间面孔上,有一个人的一生和一村庄人的一生。时间有他的表情,时间有他的沟,也有他的坎,有他的微笑,也有他的皱纹,有他的眼泪,有他的悲苦。写到最深处的时候,你会看见时间在文字中显形。

说到《本巴》,我想通过这本小说写出我对时间的理解。这本书最早受江格尔史诗的启发。江格尔是蒙古族的英雄史诗,写的是江格尔带领十二勇士建立了一个没有贫穷,没有死亡,人人活在25岁的一个国度。

在《本巴》这本书中,时间像旷野一样敞开,人的童年、少年、青年和老年都清清楚楚地摆放在时间的旷野中,人可以自由穿行,可以到达自己的童年,也可以走到老年之后,返身回去进入母腹。

本巴的原意是盛放五谷的宝瓶。在《本巴》这部小说中,我取寓意为母腹,所有人最后回归的母腹。《本巴》中没有死亡。在我的很多小说中,我不想让文字延伸到死亡,我想让我的作品中的所有人一直活下去。当他们活到老年,微微一笑,转身朝着自己的青年又走了回来,最后回到母腹被再次孕育,重新再来到这个世上,还记得前世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本巴》讲的是一场一场的梦,一个真实的世界在梦中被悬置了起来,笨重的事物有了飞翔的翅膀。

文学写作:世故之眼和天真之眼

郭红

我觉得刘老师的语言特别丰富,他来总结自己的作品,等于是把创作的密码告诉大家。刘老师,您觉得一个人远离故土的时候,才能够重新获得他的故乡,那么说到现在生活的价值,我们是不是也应该隔着一段距离回望,才能够真正意识到它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你在当下特别热烈地过这种生活的时候,它的意义其实是遮蔽的。您做虚构的时候,其实也不书写您当下的生活,是吗?

刘亮程

偶尔也写。但是我总是把自认为现在有意义的生活去放下,因为还有一种生活,是你早年经历感受过的世界,它正在远去。我更愿意写一种往事中的生活,那些生活已经安稳,你再去写它,等于把它又激活了一次。作家跟时代之间,或者跟自己的生活之间,可能需要拉开一个距离。作家应该是时间的居民。

作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旁观者,即使用第一人称写作,“我”出现在文字中的时候,他的另一只眼睛在文章之外,在书本中的故事发生的世界之外,在冷眼看着正在发生的这些事情。《一个人村庄》写的是我的家乡,但它是我在城市打工期间远远回望而认领回来的家乡,所以它才让我觉得可靠。所有的事物都已经过去,又再度被我唤醒,再度回来。我写它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心灵在那边,尽管我的身体走到了城市,但是我的心灵在一直在乡下在那个地方的鸡鸣狗吠中。

我经常梦到童年,我知道我的一部分心灵其实没有走到中年,也没有走到老年,它就在童年的岁月中待着。每次我回头去写童年的时候,我的小小的心灵又醒过来,它知道他的主人来找他了,认领它了,它活过来,一旦它活过来,这个世界又重新回到了一个孩子的眼睛中,非常奇妙,我觉得也非常重要。

一个成熟的作家肯定有一双天真幼稚的眼睛时刻醒来,又在重新打量这个世界,要不然这个世界是老气横秋的。唯独那双已经被我们埋没在童年,又被我们反复回去唤醒的童年之眼,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的新鲜,这也是《本巴》这本书的写作方向。

《本巴》这本书里,我非常喜欢哈日王,他的父亲被江格尔在梦中杀了,临终前就对胎中还没出世的哈日王讲,你不要出生,你在母腹的梦中管理外面世界。所以,哈日王就长着一只成人的世故之眼和一只孩子的天真之眼,他先用那只世故之眼把他管理的部落看一遍,然后他又用那只天真之眼,把他眼前的人们再看一遍。我觉得每个作家可能都长着这样的一对眼睛,一只眼睛世故无比,老谋深算,一只眼睛又天真无邪地看这个世界。

为什么是文学:“想不清楚才去写”

刘亮程

我们听周老师讲讲新书《年龄是一个谣言》,我读他的书的时候已经长大了,我是读着周老师的书长老的。我记得我20多岁的时候,读周老师翻译的尼采作品,第一部作品竟然就是《悲剧的诞生》。当时读不太懂,但大家都在读,我就跟上读,读完以后也觉得似懂非懂,但是多年之后,我突然发现读懂的那部分可能都忘了,没有读懂的部分反而可能真正让一个作家受益。

因为对一个作家来说,他真正呈现出来的有价值的东西恰好是不懂的那部分,充满了我们看不清楚的、看不明白的东西,这些东西可能真正跟我们捉摸不透的心灵有关系,它们来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可能是最妙的。《年龄是一个谣言》我看了一半,比较喜欢,想听听周老师给大家讲讲这本书。

周国平

这本书是最近七年的文章结集。现在写的东西比较少,所以七年才能出这一本散文集。我的梦想还是文学梦。我觉得这些散文都不是文学,我觉得文学是最高级的东西,尤其是小说,好的小说应该是人文精神产品里的顶峰,皇冠应该由小说来戴,不是哲学著作,也不是散文。诗歌也可以算,但是小说比诗歌难得多,好诗人不少,能写一点好诗的人也不少,但是能够写出好小说的人太少了。写小说是最大的挑战,是对一个人的文字能力、想象力、感受性和架构能力最全面的考察,这是最难的。

刘亮程

周老师首先是一个哲学家,他把尼采哲学翻译给了我们,我们通过阅读知道了尼采。周老师是让尼采哲学走向中国的译者和推介者,尼采哲学的译介也成就了周老师的哲学家身份。我觉得周老师要写小说最大的困难是哲学家身份,你把世间所有事都想得那么清楚了,还怎么去写?我们想不清楚才去写。当然,我相信作为哲学家的周老师,肯定也会有许多想不清楚的东西。这些想不清楚的,是我们写作的希望。

再谈慢生活:

借助文学的力量,坚守自我的节奏

郭红

您觉得您的慢生活一般人能够达到吗?大家其实都想过慢生活,过的生活越快的人,越盼望慢生活。大家为生计所迫,必须去谋生的时候,您给我们支点招,怎么样让心灵慢下来,充实下来?

刘亮程

文学能让人慢下来。你爱上了文学,爱上了文学写作,就能让你慢下来。

慢是我们文化的特性,中华民族文化叫农耕文化,在农耕文化体系中,一切都是慢的,因为陪伴我们的所有东西都是慢的。种子播下去,你要等待它发芽,等待它长出一半叶子,等待它慢慢长高,在这个过程中人是快不了的。你栽一棵树,这棵树要长二十年才能做梁做栋,人需要等待。农耕文化就是我们的祖先在等待麦子和稻谷饱满的过程,在这样漫长的慢生活中品出来的一种味道,一种情怀,一种思考世界或者接受世界的方式。

周国平

但现在早就不是农耕时代了,现在是互联网时代,特点就是快。现在有多少真正的村庄?很少。

刘亮程

但我们被中华农耕文化熏陶数千年,心灵中还有一部分是慢的,就是我们的文化基因。不管外面的世界多快,我们内心中都存有一点慢。你读中国古典文学,所有的山水诗都是慢的,每个句子、每个字都是慢的,它一字一句地把眼前世界定格,让我们的心灵去收藏它,不管我们走到哪个时代,不管眼前的时代多么快,其实我们的心灵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我们只是被一个快的时代拖拽着走,但我们要坚守的是内心中那些慢的自我节奏,所以我们要时常的回去读那些祖先的文学,看看那些古人的生活方式。

郭红

听两位老师的分享像上了一堂文学课,我觉得今天受益特别多,谢谢刘老师,大家辛苦了,好好休息。

原标题:《周国平×刘亮程×郭红:借助文学的力量,坚守自我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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