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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冰心 | “鸭梨儿”的“清脆”

2022-10-09 18: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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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是“五四”时期登上文坛、终身笔耕不辍的散文大家。青年冰心以“爱的哲学”和“冰心体”(阿英《现代中国与作家》)的文体风格闻名于世。她早年的散文《笑》《寄小读者》《往事》,是中国新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名篇。郁达夫1936年引用雪莱吟咏云雀的诗句:“是初生的欢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认为这句诗“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评之上,我想是最适当也没有的事情”。

1960年代,冰心散文《樱花赞》《一只木屐》中的抒情文字,真挚优美典雅,是那个年代的空谷幽兰。晚年冰心又以《童年杂忆》《我的祖父》等系列回忆性散文和《我请求》《无士则如何》等杂感,完成了一次风格上的转型。

冰心一生长达七十多年的散文创作,有两个方面是不变的:一个是主题以爱为中心;另一个是字里行间总表现着作者人格的高洁无染。也有两个方面是变化的:一个是文体方面,早期和中期多为抒情散文,晚年则以杂感和回忆录为主;另一个是语言风格,早期和中期散文偏于清丽典雅,有着“鸭梨儿”的“清脆”,晚年则洗练通脱,时有锋芒显露。

一、万全之爱与乐夫天命

冰心的“爱的哲学”有形而上思考与现实人生关怀两个层面。

时光永恒、人生有限,人常常难免为生命的短暂感到无奈和惶恐。在对生命作形而上思考的时候,青年冰心以“万全之爱”来抵御终极的虚无。在散文《“无限之生”的界线》中,冰心借人物之口表明死亡不过是生命“越过了‘无限之生的界线’”罢了。想象中,死去的宛因对活着的冰心说:“我同你依旧是一样的活着,不过你是在界线的这一边,我是在界线的那一边,精神上依旧是结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结合的,我们和宇宙间的万物,也是结合的。”青年冰心在有差别的生命中看到了生死之间、万物之间的内在统一性,由此超越死亡给生命带来的恐惧,甚至赋予死亡以一层宁静的诗意美,并且在思辨中给孤独的个体生命带来宇宙大家庭的融融暖意。在《往事(一)·二十》中,青年冰心想象中的死亡是“葬在海波深处”,“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眠”,“从此穆然,超然”。在这空灵无迹的浪漫想象中,死亡意境有着生的灵动,却没有尘世的芜杂,而实现了生命在凡间难以企及的超然、静穆。

晚年冰心,不再构建死是生之延续的浪漫图景,而是坦然接受生命必然会终结的真相,在生死问题上展现出旷达、幽默的智慧。八十八岁时,冰心在病痛的困扰中,想起老子《道德经》中的句子:“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病榻呓语》),展示出对躯壳不执念的通脱态度。她受孔子“骂”原壤“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启发,请人刻了一枚“是为贼”的闲章,嘲弄自己的长寿(《一颗没人肯刻的图章》)。到九十一岁高龄,她依然既保持着生活的热忱,又了无牵挂地坦然直面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她说:“我自己从来没觉得‘老’,一天又一天忙忙碌碌地过去,但我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忽然死去。至圣先师孔子说过:‘自古皆有死’,我现在是毫无牵挂地学陶渊明那样‘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我从来没觉得老》)

二、母爱、儿童之爱和自然之爱

在现实人生关怀层面上,冰心终身都是母爱、儿童之爱和自然之爱的歌者,尽管它们的内涵在不同时期有所变化。

歌唱母爱,青年冰心首先是从女儿的角度、以感恩的心情,把母爱理解为遮挡人生风雨的精神庇护所。在《寄小读者·通讯十三》中,她说:“写到‘母亲’两个字在纸上时,我无主的心,已有了着落。”从个人所感受的母爱温暖出发,冰心又将母爱演绎出为整个世界的精神动力。她说:“‘母亲的爱’打千百转身,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万物种种一切的互助和同情。这如火如荼的爱力,使这疲缓的人世,一步一步地移向光明!”(《寄小读者·通讯十二》)正是循着这个母爱济世的思路,中年冰心赋予了母爱以承担维持人类正义、反对侵略战争的历史使命,1946年她在《给日本的女性》的散文中说:“全人类的母亲,全世界的女性,应当起来了!我们不能推诿我们的过失,不能逃避我们的责任,在信仰我们的儿女,抬头请示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否以大无畏的精神,凛然告诉他们说,战争是不道德的,仇恨是无终止的,暴力和侵略,终究是失败的?”

写作《寄小读者》时期,冰心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女子,自己还无限留恋真率无伪的童年时代,也希望小朋友们能顺利走过成长时期。她把自己感受的美好事物叙说出来与小朋友共享。她对小读者说:“我是你们天真队里的一个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自傲的:就是我此前也曾是一个小孩子。为着要保守这一点天真直到我转入另一世界为止,我恳切的希望你们帮助我,提携我,我自己也要永远勉励着,做你们的一个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早年冰心不是站在一个优于儿童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以师长面目去教训儿童,而是以平等的态度、用自己热情诚恳的心去与儿童交朋友。晚年冰心则以慈爱的母性心怀把闹嚷嚷的孩子们看作是“关不住的小天使”,建议人们春游的时候“只拣儿童多处行”(《只拣儿童多处行》)。

自然事物在冰心的眼中,总显得格外清新优美。碎雪、微雨、明月、星辰,都是冰心所爱,但最打动她心怀的,则是自幼看惯了的山东芝罘岛边的大海。《山中杂记·(七)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中,她列举了海比山强的种种理由之后,甚至极端地宣布说:“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从海中,她看到的是“海阔天空”的境界,是“庄严淡远”的意味,以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妩媚,遥远,璀璨”。海对冰心而言,不仅是富有美感的客观景物,而且能够滋养性情、启迪人生。在《往事·十四》中,她对弟弟们说:“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因为“海是温柔而沉静”,“海是超绝而威严”,“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美国波士顿郊外雪中的沙穰青山,在冰心的感受中,“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往事(二)·三》)。晚年,玫瑰的浓香、桂花的幽香、君子兰的静雅气质仍然滋润着冰心的心田(《话说君子兰》),而梦中那“清脆吟唱着极其动听的调子”的小翠鸟,更是九十岁冰心美丽心灵的外化(《我梦中的小翠鸟》)。

三、针砭现实与怀人忆旧

冰心并非是一个没有锋芒的人。1923年在东京的游就馆中看到中日战胜纪念品和战争图画,她说:“我心中军人之血,如泉怒沸。”她进而阐释自己的愤怒是基于对正义的维护,而不是出于弱者的怨恨。她说:“我心中虽丰富的带着军人之血,而我常是喜爱日本人,我从来不存有什么屈辱与仇视。只是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寄小读者·通讯十八》)冰心既有强烈的正义感、浓厚的家国情怀,又有超越种族、阶层、性别的人类爱精神。战后在日本,她更是把对日本人民的同情、热爱与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否定融为一体两面的态度。改革开放后,她盼望中国社会能健康发展,尤为关注教育问题,写了《我请求》《我感谢》《无士则如何》等杂感,为知识分子尤其是教师群体待遇低的问题大声疾呼。她说:“我只希望领导者和领导部门谛听一下普通群众、普通知识分子的心声,更要重视‘无士’的严重而深远的后果。”(《无士则如何》)

冰心早年虽也有一些怀人忆旧的散文,如1936年创作的《记萨镇冰先生》就生动地刻画了一个清简自律、体恤下属而又文雅倜傥的海军将领形象,但是冰心大量的自传和怀人散文则写于1978年以后。晚年冰心,“回忆像初融的春水,涌溢奔流”。她在自传中记述了福州谢家祖父宽厚有威、兄弟姐妹和谐有趣的大家庭生活场景,也描绘了童年在烟台海边做父亲的野孩子的性别越界经历,还回忆了初入贝满中斋、再进协和女子大学、而后又合校到燕京大学、毕业后再到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读研究生的求学经历,梳理了自己在“五四”运动中的成长历程。她认为:“我比较是没有受过感情上摧残的人,我就能够经受身外的一切。”(《童年杂忆》)怀念故交知己,冰心总是从品格和性情两方面切入,既概述人物的总体特点,也记叙某些有趣的生活细节。她既怀想自己的祖父、父母、舅舅、兄弟,也纪念吴雷川、吴贻芳、老舍、孙立人、林巧稚、梁实秋这些文化人的嘉言懿行,还记叙富奶奶等平凡人的高尚品质。在《老舍与孩子们》中,第一次见面,“一转身看见老舍已经和我的三岁的儿子,头顶头地跪在地上,找一只狗熊呢”。在《记富奶奶——一个高尚的人》中,她深情记述了抗战贫病交加的艰难岁月中,富奶奶与她一家相濡以沫的动人故事。

小结

“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迷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掉,也不是悲凉。”(《寄小读者·通讯十九》)冰心在散文中展示出的济世爱心,曾经温暖了无数在人生跋涉中感到孤寂的读者,引导人性往善良友爱的方向发展。1931年沈从文曾说:“冰心女士的作品,以一种奇迹的模样出现,生着翅膀,飞到青年男女的心上去,成为无数欢乐的恩物。”(《论中国创作小说》)冰心的爱的文学,仍然是21世纪人类不可或缺的精神资源。

作者:李玲 (北京语言大学 文学院)

冰心是20世纪的同龄人,一生都伴随着20世纪的风云变幻。七十多年的散文创作,始终贯穿母爱、儿童、自然三大主题,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和辨识度。她善于撷取生活中的片断,用优美的文字和自己的情感波澜编织在一起,给读者以美而崇高的享受。

本书精选冰心经典散文八十余篇,既有早期的《笑》《寄小读者》《往事》等中国新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名篇,也有《默庐试笔》《从昆明到重庆》《力构小窗随笔》等中年感怀随笔,还有《腊八粥》《故乡的风采》《我的家在哪里?》等晚年文字,以及《我的童年》《在美留学的三年》《我的表兄们》《我的三个弟弟》《老舍和孩子们》《悼念林巧稚大夫》等讲述自身经历和回忆亲朋的深情篇章。

全书配三十六幅照片,包括作家手迹和不同年代的照片,给读者展现这位世纪老人多姿多彩人生历程和散文风采。

冰心(1900—1999)

原名谢婉莹,祖籍福建省长乐县(现为福州市长乐区)。1923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获文学士学位;1926年毕业于美国威尔斯利学院,获得文学硕士学位;曾在燕京大学、清华大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等校任教。“五四”运动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初以“问题小说”闻名,而后在散文、诗歌、翻译领域均有广泛影响。主要作品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小说集《寄小读者》《南归》《往事》《小橘灯》《樱花赞》《我们把春天吵醒了》《拾穗小札》《关于女人和男人》及翻译作品《先知》《沙与沫》《印度童话集》《印度民间故事》《泰戈尔剧作集》等,另有《冰心全集》(10卷)。

原标题:《纪念冰心 | “鸭梨儿”的“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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