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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木兰:她没有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2022-10-06 20: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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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第三新闻中心 新新报NewTimes

北京大学深圳医院(以下简称北大深圳医院)现如今拥有一百多名护工,木兰是他们中间普通的一员。

木兰今年51岁,来自河南,两个月前才来到这里当护工。不足一米六的身高、圆圆的脸,让人们很难想象她已经退休了。她给自己取名“木兰”,她很喜欢这个名字,让她可以更勇敢坚强。木兰也希望自己的生活、人生各方面都可以不受限。

木兰好像和其他护工的工作一样:帮病人擦身、倒水,协助他们去做检查,拿着病人的鞋子在手术室前等待。但一切不同,都始于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我有一个梦想。”

为此,她曾半夜两点起来学日语,为的是将来到日本学习养老技能;医院是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她却将此当作自己的“学校”;在别人都用短视频来打发时间的日子里,她选择浏览护理领域的知识……

采访 | 陈莉华 黄昕婕 龚玥莎 许美莹

文字 | 陈莉华 黄昕婕 龚玥莎 许美莹

内容编辑 | 王睿晴 刘淑欣

运营编辑 | 李洁彤

医院里的“逃荒”

木兰用“逃荒”来形容她在北大深圳医院的生活。

北大深圳医院地下负二楼停车场的角落里,有一个用不锈钢板临时搭建的小屋子,那便是所有护工的私人物品仓库。阴暗的环境下,隐约能看清屋外堆满了行李箱、各色的洗漱用品和折叠床。

夜晚睡觉,木兰只能简单支一个行军床,床特别小,睡着腰也不舒服。医院的白光明晃晃的让人睡不着,还有经常因疼痛而睡不着的病人。睡眠是木兰被医院生活不断敲打的后遗症,她很难在“荒野”中安稳地睡一觉。

北大深圳医院的护工把工作称为“上单”。上单的时候木兰时刻陪护在病人身边,24小时不能放松,就像一台永动的机器。在医院这个庞大的系统里,她的生活需求被放置在不起眼的角落,无法顾及。

结束一位病人的护理是“下单”。木兰在今年中秋节下单后,有长达五天的时间没有再上单,这种情况十分常见。

在没有单的日子里,她也很难回归自我。因为疫情防控,木兰没法出去住,只能“流浪”在医院的各个角落:夜晚支着床在医院大厅睡觉,白天困了就去各个检查室门前的椅子上眯一眯。不能居住在病房,就无法拥有冲凉房、厕所、洗漱台以及挂衣杆,更糟糕的是,还会有突击检查的保安前来收衣服。

护工在医院大厅休息时的场景 受访者供图

大部分时间木兰没有精力打理头发,自然卷发总是炸开,她只得粗糙地扎起来,任由发丝飞舞,耷拉在衣服上。这是她生活里最底层的样子。

但木兰和别的护工有点不一样,她与许多老人在一起时,老人总会很快喜欢上木兰。

萧琴今年80岁,今年9月份不慎摔了一跤,导致右手手腕骨折,需要住院手术。她碰巧遇到了照顾隔壁床病人的木兰,第一眼看到木兰时,“我说她这个孩子这么年轻,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来当护工呢?”

萧琴还记得,木兰当时照顾的女病人做的是全麻手术,手术结束回到病房时已是睡觉的时候。在病房里,木兰不停地叫女孩的名字,于是她就问木兰:“你怎么老是叫她,她昏迷了,不会作声的。”

木兰说:“她做的全麻手术,不能让她睡过去,怕昏了或者休克了。”

和木兰的病人不同,萧琴刚做完手术那天半夜,只能一个人解决上厕所的问题——用没做手术的左手。有时候打吊瓶打到一半想去上厕所,萧琴的护工也不在身边,她只能自己提着吊瓶去寻求护士的帮助。萧琴护工的缺席,让她意识到在病痛中,有一个尽职的护工,可以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

有的护工会在照顾病人的间隙刷刷短视频、和老乡打打电话。但木兰不会离开病人,在没事做的时候,她会摸摸病人的脚凉不凉,帮病人按摩按摩。对木兰来说,手机“不是玩具,是学习的工具”。在缺乏营养的短视频泛滥的时代,她的手机里却收藏了很多国内外、特别是日本的养老课程。

萧琴第一次遇见木兰这样的护工,她好像在做一些和别人不同的事情。

不一样的开头

她故事的开头是不一样的。

木兰最初被网上的一篇文章影响,于是想要走入养老行业,希望能在老人们老到走不动的时候,可以成为那个“给他们倒水”的人。在高中毕业后,木兰没有继续自己的学业,之后为了家庭与生活,也只能将自己的理想搁浅。

一直没有放弃的,是对文学的热爱。这份热爱镌刻在木兰人生的词典中,一直给予她力量。她相信热爱是不需要理由和答案的,这也成为了她坚定理想的武器。

木兰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各种注意事项 受访者供图

这份热爱源于女儿。她们是对方生活中很重要的角色。木兰与女儿几乎无话不说,也无条件支持对方的选择。

在女儿上初中时,受到女儿影响,木兰看了许多日本影视作品,《龙樱》和《垫底辣妹》是其中她很喜欢的两部。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在深夜打开一部日本的家庭电影,将声音调到最小,电影主角细碎的话语时常让她感觉身体有暖流经过,抚慰了她因日常琐碎而疲惫的心灵。

她不会忘记那些夜晚,这些力量注入了她的身体,进入心灵和骨头,让她变成有温情的人。她希望这些力量可以感染到更多的人,可以“让我们对每一个人都散发爱”。

木兰最爱的两本书是《羊皮卷》和《汪曾祺散文选》,她也很喜欢美国的《风雨哈佛路》、《廊桥遗梦》、韩国导演李沧东的《诗》这些电影。

《羊皮卷》教会她看淡世间的一切,在盘根复杂的社会现实里“笑傲江湖”。她在电影屏幕里见过了简·奥斯汀笔下的伊丽莎白,也为法国电影《爱》里照顾中风妻子的乔治斯而揪心。而也正是《爱》,让她坚定了自己想要进入养老行业的理想。她与这些电影人物交织,与他们共鸣。

同时,她也开始琢磨自己要开始做些什么,才能完成自己的理想。

最开始她想去日本——这是个养老行业十分发达的国家,她想要学习更加专业的养老护理课程。

木兰于是下了一个决心——自学日语,方便以后去日本学习。那时她还没退休,但有了学习日语的动力,她决定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学习。

但很快,她发现“哪怕学习了四百遍,也记不住一个日文单词”。她又把闹钟往前拨,凌晨两点起来学习成了她的新常态。和那些看电影的深夜不同,她发现自己的大脑就像杯子,只有空的,才能装进东西。

但她的脑子已经不是空杯状态了。工作与生活中的琐事让木兰的大脑内存告急,超负荷的CPU无法运转这个新建的日语“文件夹”。木兰只得决定把学习日语的计划搁置一边,她与日本的距离远比地图上的那条海峡要远,她只能从看得到的地方开始。

木兰曾经去过深圳的一家规模很大,有着很多产业链的养老院考察。她希望在这家养老院接受上岗培训,学习养老护理技能。但养老院没有给木兰任何培训,直接让木兰上岗,这让木兰怀疑:这真的能照顾好老人吗?

木兰在护工的行李堆里翻找 受访者供图

“暮气沉沉的,没有一点欢声笑语。”这是木兰对大多数养老院的评价。

这家被称为“五星级”的养老院,里面的氛围也让她感到压抑。

有的护工在给老人洗澡时动作十分粗暴,每次看到老人躺在洗澡盆里无法动弹、双眼瞪着护工时,木兰都想要马上离开 。

更让木兰觉得心酸的,还有不少人对老人有刻板印象,有的老人流鼻涕,很多人觉得很脏。她解释道:“他们不是不擦,而是不知道自己在流鼻涕,他们是无意识的。”

木兰接触过许多老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很喜欢热闹。

她从前和父亲关系不好,但在父母老后,她决定放下以前的种种,用心地陪父母度过人生中最后的时光。现在夫妻俩吵架了,要找木兰;听到木兰要回老家,便开心得手舞足蹈。木兰也称职地担起长女的身份,哪怕她现在看起来才更像他们的家长。“我只要父母还在就够了。”说到这,木兰有些哽咽,她希望可以让父母多享受子女的陪伴。

但更多的老人,他们被寄养到养老院,在那里孤独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在木兰的计划里,她希望养老院也可以热热闹闹的,她产生过把养老院和幼儿园开一起的想法。

小孩和老人一块玩游戏,那该多美好啊。她还设想过很多细节,比如园子是24小时开放的,老人和小孩在这里没有任何时间限制;比如要结合度假产业,游客可以来这里游玩并探望老人;还要医养结合,那附近最好要有医院…

“不”知天命

如果说自己在退休前的人生是为了生活而不停地奔波,那么退休这个节点,则让木兰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时间自由”,她终于可以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她先是去了惠州的一家医院当保洁。在那里,木兰看到了60多岁还在勤劳工作的护工阿姨,还有负责一整层楼的病人、甚至能帮助护士插尿管的护工夫妇。木兰在那时便意识到,如果能在医院当护工,不仅可以接触到高学历的医生护士,还能学习一些专业的技能,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木兰陪病人去做检查 受访者供图

同年5月,木兰在深圳联系到了一家家政公司。一个朋友告诉她,这家公司在高级养老护理课程方面比较有经验。冲着这点,木兰奔向了人生里的又一个“学校”。她拿到了第一名,并很快顺利毕业,她期待打开自己尘封的理想文件袋。

家政公司的老师专门为她推荐了一份住家养老的工作,但这份工作与木兰的期望却大相径庭,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横亘在理想与现实间的沟壑。

主人家为木兰安排的保姆房是阳台改造的,房间四周是铝合金板,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顶的电扇。主人家特意叮嘱,电扇掉下来过,不能开,窗户也不牢固,不能开窗。没有任何可以乘凉的工具,木兰在深圳熬过了夏天的酷热。

除了炎热的环境,木兰还无法满足自己的吃饭需求。主人家对早餐的要求很高,却要求木兰只能吃馒头就咸菜。与木兰平时清淡的饮食不同,老夫妇是湖南人,饭桌上总是红彤彤的菜品。

两位老人也不同意她出门就餐,她只得牺牲自己的饮食需求。

而现在回想起来,更让她不适的是他们言语的侮辱。退休前是领导的男主人喜欢把“你听懂了没?”挂在嘴边,没有及时回应,木兰就会被指责是否脑子有问题。有一次她询问是否要关掉厨房的煤气,与他们讨论后,换来了一番谩骂。

室友笑话木兰怎么这么老实,要是别人早下单了。可她们不知道,老太太不愿意让木兰走。每次出门做核酸时,木兰都走在老人后面。木兰说,我走前面看不见你们,走后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可以保护你们。

这份工作终究无法让木兰找到理想实现的满足感,于是她下定决心离职。通过外包的物业公司进入了北大深圳医院后,木兰才得以上岸呼吸。

北大深圳医院普通陪护一天的价格是299,经过抽成后,护工到手是210,但在不是满单的情况下,一个月到手的工资并不算多。木兰并不为此感到可惜:“我想我是来学习的,周围的医生、护士有很多都是博士生。我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在这样一个条件下,能和这些人共处,并学到我想要的东西,我觉得很满足。”

地下车库里护工们的生活用品 受访者供图

家政公司也好,医院也好,都是她的“学校”。木兰曾对丈夫说:“到了该苦练基本功的时候了。”

虽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但木兰不想给自己设限。她“不知足”,想要吸收更多知识。她很欣赏一位男医生,说起话来“可洒脱”,很愿意跟木兰沟通,木兰在与他的交流中总是受益匪浅。“别的医生只会说要达到什么结果,但是这个医生他会教我怎么做。”

这样的交流也让她渴望可以到大学里和老师谈话。“有时候他们的一个思想点或者是一句话,都能让你很有启发,就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我觉得跟这些人沟通交流很不一样,会有青春的影子。”她向往地说。

木兰和之前家政公司的老师还保持着联系,她在微信里和老师说到,自己非常享受这种生活:服务不同的病人、去不同的科室、医生查房的时候、换药的时候,都是她学习的时候。“在这个年龄,还在这个环境,有博士有硕士学习并挣钱,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感。”

这种幸福感,让木兰可以继续“不知天命”,完成她对理想的“五年规划”——在55岁前迈出理想的第一步。

亦“母”亦友

木兰与病人间的关系,是我们认识木兰的另一个视角。

中秋节的最后一天,她送走了一个男孩。病人是21岁的顺丰小哥,在上班期间被同事的电动车撞了,需要做手术。因为上一位护工照顾得不到位,他向领导反映说需要一位温柔、有耐心的阿姨,木兰很快就到岗了。

这是一种新的体验。

在小哥需要洗澡时,看见这个个子高大的男生,赤身裸体地站在在自己面前,木兰承认一开始觉得有点不自然。但是见小哥毫不犹豫地把衣服脱了,木兰也逐渐放下自己的小别扭。木兰觉得小哥就是把她当成他母亲了。

为了避免尴尬,洗澡的过程中两人一直在聊天。小哥以为像木兰一样年纪的阿姨都在老家带孙子,可她却“这么会聊天,会讲故事,这么有活力”。

他还提到自己从厦门过来这边打工,很喜欢深圳这座城市,以后想要在深圳安家。两人聊了很多很多。小哥和远在家乡的父母通视频电话时,他们请求木兰好好照顾自己的儿子,木兰看出了小哥的难过,边揉着他的耳朵、边答应小哥父母会像照顾亲生孩子一样照顾他。

在接下来的六天中,木兰与这位小哥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

小哥喜欢吃不健康的外卖,她某天下午便宣布:“今天的晚饭由我来买,我做主。”小哥听后嘻嘻一笑,说:“哎呀,来自老母亲的压迫!”

木兰在食堂窗口打饭 受访者供图

得知小哥因为工伤不知道如何和保险公司沟通,木兰帮他打电话,没有办法得到赔偿,她又建议小哥给各个政府部门打电话,劳动局、消防局,挨的着不挨着的都打了一遍。

缴费的事情被顺利解决了,木兰也尽责地担当起小哥“母亲”的角色。

出院前一晚,小哥听到木兰小声抱怨折叠床不舒服,于是马上说:“你来我这睡吧,让我睡你那!”

在这之前,木兰第一次感受到 “亦母亦友”这种感情的存在,是在和另一位病人的相处中。

雷华今年38岁,做的是胸部的手术,术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洗澡。但雷华对洗头心心念念,木兰很快就帮她想到了方法。她推着两张病床拼在一起,雷华横着躺在拼好的床上,因为害怕把病床打湿,她把垃圾袋扯开盖住病床,又用塑料袋盖住病人的身体。头发被木兰撩起来放在床外面,用水淋湿头发后用桶接住。

洗着洗着雷华突然说,你真像我的妈妈。说完以后,木兰能感觉到空气凝固了一会儿。雷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句话。

在这之后每每提到这两位病人,木兰都会忍不住红了眼眶。

“有时候我觉得我太感性了,有这种感情不好。病人出院了,连给他治病的医生护士都记不得,怎么能记得我呢。”木兰提到这里,眼睛有些红。“我总想到他还好吗,其实他们一去不回头了。”

永远在路上

在我国,65岁以上人口数量超过2亿,在2020年,失能老人占据了这部分的18%。也就是说,每6个老人里,就有1个无法生活自理。

因为老家的家人生病,木兰在最后一次采访前已经离开医院了。她有些难过,因为她曾幻想过,深圳会是自己梦想路上的一个起点。对于未来,她还没有具体的规划。也许之后会去学习推拿按摩技术,也有可能去北大深圳医院的新院区继续做护工。但不管怎样,她坚信,理想会是指引自己前进的灯塔,只要理想还在,便不会走错路、走弯路。

木兰还有另一个计划。她曾在一个微信公众号上看到“和一百人聊天计划”,她也想开启一个 “和一千人聊天计划”。在病房与病人聊天时,她就用一个笔记本记录下那些关键词。

她很喜欢张爱玲的那句话:那些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会在我的笔下复活。她深以为然,“我就是记录下这些人。我有很多计划,想边完成计划,边赚钱。”

她深知,自己的设想太过遥远,很有可能实现不了。但拥有这样努力的经历,已然是一种珍贵。

在木兰女儿眼里,母亲的选择并不是每一次都会成功,但她一直在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同时也与不认可的东西做斗争。她用了一句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诗来形容自己母亲:“她没有‘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木兰就像那位历史上真正的中国公主一样,即使放弃原先可能安稳的生活,也要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东西去拼一把。“即使它没有实现,我还在路上。”

原标题:《聚焦 | 护工木兰:她没有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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