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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导演课 | 徐皓峰: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三回(选读)

2022-10-15 18: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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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徐皓峰 上海文学

《全本红楼梦图》[清]孙温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10月号

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三回

徐皓峰

贵族空间

沟口健二的制片厂投资作品,受制于摄影器材笨重、灯光调动不便,空间基本是一个朝向,在一百八十度内解决,如观舞台。

一九四一年公映的《元禄忠臣藏》,军部特批款,耗得起胶片和人工,他的摄影机拐弯了,超出一百八十度的局限。有钱后,表现将军府的奢华,别的导演就在美术置景上花钱了,沟口健二是延长摄影机运动,增加空间层次。

层层叠叠的房屋布局,点缀着急行的侍从,显出是一国首邸。

曹雪芹的时代,电影远未发明,而曹公已有电影思维。写林黛玉进贾府,黛玉的这双眼,如沟口的长镜头般,不留意具体景物的奢华,而是写一层层的空间、一茬茬的下人。当不知道有没有尽头、还要走到哪儿去时,黛玉被一位白发老太太搂住——贾母出场。

贾母没人介绍,搂住黛玉便哭。脂砚斋评为:“千斤之力写此一笔。”——评对了。空间带来的力量。

胡金铨一九七九年公映的《空山灵雨》,表现“古刹名寺”的华丽,也是不在意建筑的材质造型,而是拍空间层次。随着两个贼的行进,空间越来越多,几乎对观众达到催眠效果时,突然观众眼中一醒,一僧现身拦住两贼——贾母的出场方式一般。

两个贼要偷的是镇寺之宝——唐朝高僧的书法。一叠纸,没什么可拍的,显不出贵重。拍接近书法过程的层层空间,空间的恢弘感,让书法贵重了。

贾府的层层空间,改了林黛玉的世界观——空间变了,以后的日子,跟以前的不同了。对于读者,人景双新,贾府是新见,黛玉也是新的,她不是在林家的那个小姑娘了,曹雪芹没交代她的本来性格,读者第一眼看到的她,是一个应变的女孩。

读者以为她敏感计较,之后发现她时不时地豪迈一下,说话幽默、办事痛快——这该是她的本色吧?

但要顺序地写成:一个地方官的大小姐,活泼爽朗,被京都贵族生活震慑,失去底气,变得敏感多疑——交代清楚她原来什么样,进贾府变了样——就是一般写作水平了。

曹雪芹不交代前史,让读者在之后章回发现她有另一面,造成阅读惊诧,猜出她原本个性。这样有趣,读者无法预知她命运了。

性格即命运——知道性格,就知道命运了,因为命运转折时,会按性格来。但她有两个性格,命运转折口,到底是豪迈起作用,还是敏感作祟呢?

无法预知的人物,才是叙事的主角。

性格固定的,是配角。文学批评里的“性格鲜明”一词,容易误导导演,在导演专业上,应该改为“性格叵测”,如此人物才有魅力,情节生出悬念。

希区柯克一九六四年电影《艳贼》,特吕弗喜欢其片段,觉得剧作上有欠缺,跟希区柯克直言。希区柯克强调,这部电影可是赚了钱的!

特吕弗认为男主角是败笔,一心拯救当贼的女主,行为绅士,性格单一。希区柯克说不单一,男主对女主有兽欲和控制欲,特吕弗婉转地说,你只是在选演员时,挑了一张性欲旺盛的脸,一张脸肯定是不够的,还得做情节呀。

希区柯克说,他的原始构思里有,男主兴奋地等待女主新一轮犯罪,不为抓捕归案,为抓把柄,从此可以要挟她。他的追查,起因是为失窃的朋友出头,动力是和一个女贼做爱的遐想。

特吕弗认为太棒了,为什么不拍?希区柯克说美国有审查制度,那种遐想,触犯道德,通不过……是不想在口头上输给特吕弗吧?

所谓的原始构思,可能是对谈时即兴想到的。那种不良遐想,他之前的电影里很多。

特吕弗介绍,希区柯克是一个善于自我批评的导演,但他不在影片刚失败时做自我批评,等他拍出一部大获成功的电影后,他才会跟像我这样的朋友,谈论上一部电影的败因,绝对真诚。

感慨,英国人的口才已经很厉害了,但还是没有法国人会说呀。

将本专栏的名字写成“《红楼梦》中的导演课”,因为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学电影,便听到如下说法:

《红楼梦》是导演手法大全;拍戏拍不动了(没好主意),就查《红楼梦》吧;《红楼梦》本是剧本写法,不需要改编;《安娜·卡列尼娜》(一九八二年版英国剧集)没拍好,拍贵族,还是得按曹雪芹的来,才像样啊——那是俄国贵族,怎么会有这种话?

我只是把当年听到的,如实记录下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电影界声势最大的事件,是北影厂拍了《红楼梦》六部曲,汇集二三代行业高手。耳熏目染,一时间,场工也在聊《红楼梦》。

七十年代末,港台文化传入大陆,代表叛逆与时髦。八十年代初,艺术院校排斥港台文化,认为俗和山寨,转向列侬和《坏血》。宿舍里,不好意思看古龙小说、周润发录像,但可以看金庸,因为有一种说法,其《笑傲江湖》写令狐冲学琴一段文笔,得《红楼梦》真传。

拿《红楼梦》扛事,清朝已开始,《儿女英雄传》便说是文笔得《红楼梦》真传。八十年代中,情色侦探小说《昙花梦》畅销南北,也说是——是,就能看了。

香港导演李翰祥一九七七年拍了戏曲片《金玉良缘红楼梦》后,一九八三年来大陆拍清宫题材的《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

因为听说是拍过《红楼梦》的导演,格外受尊重。《火烧圆明园》有国人跟洋人战斗到最后一卒的热血场面,学校组织集体观摩。之后的《垂帘听政》可能缺乏教育意义,学校没组织。拍的是京城老事,老人们会掏钱带孙子辈去看。

银幕上,妃子跳舞,皇帝说:“手柔、腿软、身段美!”顾命大臣背后说政敌:“他一翘屁股,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两宫后妃平日要干活,趴在大炕上,一边一个地缝被子面,召见大臣,手里的活儿不停,一边舌舔线头一边问话。

太接地气啦!

影片中段,看出是香港导演拍的,来自武打片盛行的地方,出现了“顾命大臣暗中聘用江湖上的四大高手,要在皇帝遗体回京途中,将慈禧劫下来”的情节。

四大高手十分尴尬,皇家回京的队伍人数太多,大部分是军队。他们四个站在山上,傻了。顾命大臣向上望,责怪的眼神,潜台词该是:“还等什么,为什么不冲下来?”

看这架势,导演应该真拍了冲下来打斗的场面,可能后来自己也觉得过分,没剪进成片。成片用画外音来圆这事,说这四人早被慈禧一派收买,所以没冲下来。

皇帝遗体回京,要按照皇帝还活着的礼仪,乐器是摆设,不演奏,抬着走。影片中是按出殡拍的,披麻戴孝,一路哀乐,大把大把地撒纸钱——

李导在香港成名,青少年在北京上学,当年时尚,文艺青年要深入生活,采集俗话俚语。拍此片用上不少,是青春纪念吧?《红楼梦》人物对话是北京腔,有一些下人俚语,那年此片也被称为“得了《红楼梦》真传”。

遍地真传,《红楼梦》太扛事了。

看李翰祥文集,清宫研究文章占大篇幅,他是内行。拍电影,为何不按研究的来?

脂砚斋批语里,有个笑话,一人自称见了皇帝,皇帝左手金元宝、右手银元宝,人参不离口,以缎子当厕纸,掏厕工发了财。

外行的想象,高昂而快乐。或许李导认为,电影毕竟是大众娱乐,内行的知识无效,外行的想象等于票房。

《红楼梦》本是儿童文学

我们这代人,错过了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小时候看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迎来了《猫和老鼠》,六一儿童节,在人民劳动文化宫立多台大电视,循环播放,居委会组织去的,看得我们简直觉得受到人格侮辱。

什么意思呀,真把我们当小孩啦?

很羡慕“八〇后”,能享受各种动画片。我常想,全世界都找不出“七〇后”这么奇怪的小孩了吧?

我们从小把自己当大人,幼儿园高班,已不愿在父母面前装嫩;小学三年级,班干部开会,那种成熟的气场,足可以解决国际纠纷——我们是有病吧?

直到看了北大学者金克木的《书读完了》,才释然,老先生揭示《易》《诗》《书》《春秋左传》《礼记》《论语》《孟子》《荀子》《老子》《庄子》这十本书,不要认为是博士后看的,汉代算起,两千年来,它们是儿童文学!

要在十岁前学完,一大半书目要能全篇背诵。

两千年不是小数,或许改变了基因。我们的父母是“四〇后”,他们一代才彻底不读这些书,我们是不读的第二代,但遗传的力量,让我们大脑异常,跟全世界儿童拉开距离。

我们对匹诺曹、格林童话不耐烦。四岁时,爷爷奶奶教认字,上小学前,不少孩子能半猜着看《日本帝国的毁灭》、写蒋介石的《金陵春梦》、写军统内幕的《沈醉回忆录》——《红楼梦》也是儿童文学,其中情色场面,大人断定小孩不看,会自动屏蔽,跳过去。

被父母带去别的大人家做客,一般情况,是先奔着书架去,翻几本。得那家大人称赞,父母有面子后,再跟那家小孩玩。

那家孩子的玩具,一般是装电池的塑料火车、铁皮手枪、橡胶士兵、跳棋、拼图、三十多本小人书——蹲在地上合伙玩这些,两个孩子都有耻辱感。

俩孩子,一个掌握蒋介石的隐私,一个掌握日军的死穴,但为了两家大人的交往,要扮幼稚。俩孩子的真正对话是:“你觉得活着有意思吗?”“没意思,但人这辈子,眨眼就过,忍忍吧。”

“七〇后”成年了,彼此试探:“我从小就没觉得自己是小孩。”得到回应:“我的视力、智力长到能识别父母时,觉得他俩才是小孩,我不是。”对上暗号,成为朋友。

《红楼梦》第二回介绍贾宝玉七八岁,第三回介绍林黛玉为六七岁,幼儿园高班或小学一年级。贾母问黛玉读什么书,黛玉回答,刚读完“四书”——《论语》《孟子》《中庸》《大学》。“读完”的标准,是可以全文背诵。

黛玉六七岁,背下了约五万四千字,这个水平,完胜贾府女孩。黛玉顺口回问,贾府女孩读什么书,贾母答:“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瞎子罢了!”

像是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贾母没这么低端,是没好气,感到别人家孩子灭了自家孩子,一时不快。一时间,她还是把黛玉当成“别人家孩子”,黛玉也听出来了,这恐怕才是她入夜后哭泣的原因吧?

曹雪芹先写贾母一见黛玉就搂着哭,万般的亲,但现实打脸,遇上事,还是本能地疏远。如此贾母形象立体,否则姥姥宠爱外孙女,是人之常情,一味宠爱,贾母和黛玉的关系单一,后面就没戏了。

这份生分如定时炸弹,在全书后半爆炸,黛玉病重,贾母说了狠话,任由她死去。

曹雪芹手法多样,写贾母跟黛玉的“亲”,是热水里窜冷气。写贾母与王熙凤的“亲”,是破坏礼节,越不敬越亲。

好解释,京城里今日还是此风气,多年同学重见面,嘴里没好词,挖苦你现在、揭短你过去,聚的人越多,话越损。

携来的丈夫、夫人有外地人,外地没此风气,旁观会奇怪,问清楚是二十多年没见了,更奇怪:“你们不熟了呀,怎么刚见面就冲着翻脸来呀?”

他们不知,对于北京人,说损话可以弥补二十年鸿沟。脂砚斋也话损,赞美曹雪芹构思巧妙,用词是“狡猾、毒”。

黛玉对王熙凤的第一印象是“放诞无礼”,贾母介绍王熙凤是“泼皮破落户”,骂人的话——无赖、卑贱,王熙凤不怒反喜。

凤姐初登场,有亮点,不出彩。等她谋财害命时,才大放异彩。此处不出彩,为一般人情,因为彩要留给贾宝玉出场。

凤姐亮相后,贾母要黛玉去两位舅舅住所拜见。大舅贾赦、二舅贾政,黛玉都没见着。

写其居住环境,就是写其人。电影尤其如此,一个人的居所造型就是他的内心实况。贾赦不正经,居所不是正式房屋,隔下片花园,改装了游园歇息、冬日养花养金鱼的十几间房。

贾赦的夫人为邢夫人,她接待黛玉,叫下人去书房请贾赦。明清习俗,书房是男人的独立空间,下人能进去打扫卫生,夫人是不能进的。

贾赦不出来,叫下人传话,怕见了黛玉,想起黛玉过世的母亲,徒增伤感,让黛玉不要生分,把这里当家,有需要就直说。

话是情深义重,往后看,发现贾赦不是情深义重的人,他就是懒得理黛玉,不知在书房玩什么呢。他不出来,完全在邢夫人计划外,邢夫人很没面子,不顾黛玉还要去二舅处拜见,苦留黛玉吃晚饭。

黛玉明白这是邢夫人一时情急,绝不能在这儿吃,给邢夫人台阶下,说下次。邢夫人急过后,恢复理智,见黛玉懂事,松口气,要真留下,不去二舅那儿拜访,倒不好办了。邢夫人把黛玉送出仪门外,等黛玉的车走远了,才回门。

照理,长辈送晚辈,不用出门,止步在门槛内。小辈的车一动,离了门,长辈就可以回屋了。车远了,还站门口遥送,对贵客才这样。

对黛玉行大礼,是邢夫人心中有愧,觉得对不起这小孩。

此处未写一笔心理活动,纯外观写法,很是电影剧本。剧本的写作思维是“外在等于内在”。居所的异状,是此人本质;出格的行为,就是心情。

二舅贾政人正经,住得也正经,皇帝赐的匾、祖辈国公级享用的款式,在他这儿。贾政和儿子贾宝玉都不在家……两舅舅都见不着,即便理解大人们有事忙,而在六七岁的小女孩心里,又重了一份生分。

晚饭,是在贾母处。贾宝玉从小住在贾母房里,白日去庙里还愿,回来吃晚饭,见了黛玉,发狂把自己的佩玉给砸了。

此玉是出生时带来,叼在嘴里。迷信地看,是跟他性命同体,玉毁则人亡,急坏了贾母。饭后,贾母安排黛玉和宝玉都跟自己同住,房大,他俩分睡两隔间。

入夜后,黛玉一直哭。宝玉的婢女袭人来安慰,黛玉说自己来第一天,就让宝玉摔玉,自己成了个不吉利的人,怎么住得下去?

黛玉没说假话,但也不是真心底牌。小姐对丫鬟会交心,不会彻底交心,尤其来的第一天。袭人会劝人,说宝玉的混蛋事多了,没人惹,也发狂,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责。为让她停哭,袭人说起佩玉的种种神奇,以转移她注意力,还要拿过来看。

袭人是“拿个新鲜玩意儿哄小孩”的做法,黛玉是囚禁在儿童躯壳里的老灵魂,对玉不感兴趣,更不愿被当小孩哄,说明日吧。黛玉的眼泪,跟宝玉摔玉无关,是因贾母语言不当。

回述一下摔玉过程:

宝玉见黛玉,问她读什么书。被贾母甩过一次臭脸,黛玉再不敢说能背五万四千字了,说不识几个字。

借冷子兴、黛玉母亲、王夫人、贾母之口,反复交代贾宝玉“是不读书的”,真人出场,宝玉却向黛玉拽起书袋,说起《古今人物通考》。读者惊诧,他竟是读书的!

电影剧作的常规技巧:之前介绍的信息和之后的现实,要截然相反,以形成悬念——在评书技巧里,叫“蔫包袱”。

“响包袱”是笑料,听众不耐烦要走,艺人甩出个笑料,哄堂大笑后,又能多坐一刻钟。“蔫包袱”是一个明显的前后不一致,听众警觉“不对呀”,又能多坐一刻钟。蔫,指全场突然安静了一下,听众费心,都在想。

贾宝玉出生时口里衔的玉,串上绳,挂脖上当佩玉。贾宝玉问林黛玉,你出生时有没有玉?黛玉说没有,贾宝玉一下发狂,佩玉扯下,砸地上。

因为兄弟姊妹出生都没玉,贾宝玉因此觉得这玉不是好东西,应该人人都有,人人平等——这是贾宝玉的艺术家天性使然。艺术,要突破人生原有设定。生来的独特、受到的独宠,让贾宝玉不耐烦,摔玉,是他潜意识要打破这份狭隘。

贾母为劝宝玉,编了个瞎话,说黛玉也是衔玉出生,黛玉妈妈过世前,舍不得女儿,要求拿玉当陪葬,等于女儿陪着自己,黛玉尽孝心,把玉给了母亲。

宝玉听到自己不是“独一份”,心里平衡,不闹了。此处蹊跷,说到黛玉和她母亲,竟然没写黛玉的反应——这是个“蔫包袱”,读者会起疑。

之后安排住宿、调度下人,一直不写黛玉,经过好大一场,直到夜深,才重写黛玉——失眠,流泪不止。

妙笔。

为何伤心?肯定不是应付袭人的那番话。曹雪芹没详写,留白处理,因为他觉得读者的生活经验够,足以看出来。

“七〇后”能看出来,“八〇后”或许能看出来——“〇〇后”“一〇后”就看不来了吧?不可思议,脂砚斋也没看出来,认为贾母编排黛玉母亲那番话没问题,哄孩子就这样,还发表感慨,从“小儿易哄”引申到“君子可欺以其方”,说成年人也好骗,只要用对方法——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没的可说,还要硬说,凑出批语就是胜利。真不敢相信他是曹雪芹的朋友。

上世纪七十年代,幼儿园体系没完全恢复,“七〇后”大多是寄养在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是生于一九一〇年代的人,清朝刚完,老理都在。耳闻目染,我们这拨孩子多少还知道些老理。

初读《红楼梦》,震惊于贾母言论,我的第一反应是“这老太太不是善茬”。贾母名为贵妇,看来却出身不高,养成了霸道习气。霸道,为处理急事,可以违规僭礼。

为哄宝玉不闹,贾母糟践自己刚过世的女儿,拿来编瞎话。死者为大,按理是不能拿来说事的。况且黛玉就在跟前,当着黛玉,编排她妈,还是辞世场景。可想黛玉的震撼,对这位外祖母,她是怕了。

后面,不管这位外祖母再怎么安排、多体贴照顾,她都哑然无声。直到夜深人静,方哭泣。

总结一下,黛玉伤心处:

白日里,王熙凤对黛玉好感,主动帮忙,说不像贾母的外孙女,像是嫡亲孙女,欢声笑语中,抹平亲疏。贾母也乐得其说,但一见黛玉才学盖过三个亲孙女,立刻怒了,毫不掩饰。外孙女和亲孙女区别大了。

两个舅舅,对自己不以为然,竟然懒得见。白日有事,起码晚上在贾母处吃饭,可以来看一眼吧?也都没有。

看来两位兄长对亡妹情义不深,父亲林如海在贾家地位不高。林家已用完了世袭,退出贵族圈,毕竟低人一等。

要仰仗的外祖母,品质粗鲁,对亡女的感情没有想象的深,并不可靠。表面是受尽照顾,其实陷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境地,难怪黛玉要哭。

金克木先生介绍,写国君、贵族争斗的《左传》,都是儿童文学。《红楼梦》当然在儿童的阅读能力里。中华儿童的阅读能力,也太强了吧?

金克木先生解释,就是这么强,古典书籍是有意为儿童写的,甚至成人思维难理解的,换成儿童思维便能看懂。

京城老习俗,是四岁懂事——可以教字和人情世故。我们这代人四岁,被教育“不要议论别人的父母,尤其不要提别人过世的父母”。

四岁孩子,已能看懂黛玉心思。《红楼梦》里写黛玉入贾府,入门进法、上炕坐法、用餐吃法、告辞走法,都可当范本,教育儿童。

我的小学,十岁读《红楼梦》的同学,大约五位。一班总计四十人,比例高,男生没有,都是女生。上初中,是考学,同学换了一拨人。语文课本有《红楼梦》选段,为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老师解释“葫芦”二字,为“糊涂”的意思。有女生抗议,说“葫芦”指“阴阳”,意思是“阴阳师乱判阴阳案”。生为阳间,死为阴间,此回书有“给亡灵录口供”的事,葫芦解释为阴阳,似乎也对。

女生自称五岁开始读《红楼梦》,老师表扬了她,之后明显话少,糊里糊涂了结课程。

原标题:《《红楼梦》中的导演课 | 徐皓峰: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三回(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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