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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2022-10-18 19: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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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电影导演大林宣彦对《侦探电影》的解说,在小说最后,“我”和美奈子去看了一场少见的都没看过的电影,就由大林宣彦执导。他将这本书称为“类‘纯文学’”,还在前面加上了一个形容词:“极其疯狂的”。从电影和文学双重角度,他给了这本书极高的评价。

存在于“侦探小说”和“侦探电影”中

极其疯狂的类“纯文学”

文/大林宣彦

译/郑晓蕾

——读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啊,这是我现在的感觉。

我这个人,是那种很少会对事物感觉不可思议的体质,拜其所赐(或者说因为这个原因),我有个毛病,就是对不可思议的事物格外憧憬。故此处用“不可思议”来评价,乃是最大的赞誉之词。

哎呀,真不可思议。被骗了啊。看不透情节发展,在逻辑的迷宫中再次迷失。真的颇为有趣。

竟然真有人能构思书写出这样的侦探小说啊!

首先,作为“侦探小说”就让人喜爱。

我从以前(现在小生也只七十一岁,这里说的是从流鼻涕的孩童时代)就认为“侦探小说”的世界就是装满“不可思议”的宝库(更恰当的说法是“坑”),当时虽也有江户川乱步(竟然来自埃德加·爱伦·坡!)所著《侦探少年团》那种面向儿童的作品,但大都是面向成人的、厚重且感觉很气派的书籍,我只能费力地从繁难的汉字间隙挑拣其中的假名阅读。为了追寻更多的“不可思议”,我入迷地阅读了美国埃德加·爱伦·坡老师的《厄舍古屋的倒塌》《金甲虫》《黑猫》《莫尔格街凶杀案》等。就算把书读完,也有多一半读不懂,但读不懂这件事本身也很不可思议。当时觉得,去除“懂的”部分,剩下那种感受“怪奇幻想”的心境与享受解谜的愉悦才正是阅读“侦探小说”的乐趣所在。这就是早熟而自以为是(实际上当时电视还没有问世,连收音机都没有专门的儿童频道)的孩子拼命扮演大人,用大人的话语武装自己,并以此来享受成长的过程吧。

所以说“侦探小说”是“逻辑”的游戏,但那逻辑绝非是为了人类和社会,而仅仅是为了推理(正因为如此,完全不了解人类和社会的孩子也能从中感受到乐趣!),甚至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因此(所以说),将这部作品直接称为“推理小说”就太直白,会让人觉得无聊,称其为“悬疑”也不太合适。但叫“侦探小说”的话,如今也感觉太古老,或许不太能吸引当代的读者。

所以,我们的作者我孙子武丸先生,在原作被讲谈社再版为文库本时,关于本书的书名《侦探电影》在后记中写道“如果您还是觉得这个题目很费解,那就口中念三次侦探电影试试呢。哎呀,真是不可思议,一开始本来不喜欢这个书名,现在竟然……”。那么,对本书不是一本推理小说或悬疑小说这点感到不满的读者们,请尝试念诵三次“侦探小说、侦探小说……”,我们的DNA一定会有所回应吧!?……

如今“侦探小说”好像是叫作“本格推理小说”吧。有“本格”,那应该也有“变格”,比如“社会派推理小说”之类。也就是说,让推理并不单纯只为推理,而将重点转移到了描写人类和社会,更深刻地揭露社会的丑恶,甚至去探究时代中的人性,解谜逻辑的游戏似乎因此变得更加高级了。但对于这些说法,我从逻辑上是一开始就存疑的,但变格派现如今好像已成为了“推理界”的主流。如果“变格”成为了主流,那我就只能豁出去,自诩为“本格”了(笑)!

有这么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某天(应该是五十年代的某天),杂志声势浩大地做了特刊,将两篇福永武彦和松本清张的短篇推理小说新作一并刊登。先前就有宣传,说是令人期待的两位新锐作家的推理小说,我作为读者也十分期待,一本不落地把杂志都买了。纯文学学者福永先生同时也是位诗人,他会用心尝试将音乐的韵律体现到小说中,当时他挑战的是怀旧系古典“侦探小说”,而另一位刚荣获芥川奖的很有潜力的纯文学作家松本先生,则尝试了与福永先生完全相反的社会派(这个词就是在这个时期固化下来的)推理小说。

福永武彦

可以说胜败分明,日本推理小说界也因此一下子看到了“侦探小说”的衰落,世间迎来了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全盛期。福永先生甚至根据“だれだろうか”这个文字游戏准备了加田怜太郎这个侦探小说作家用的笔名,可世间已经一下子变成认真的现实主义时代,“侦探小说”那种“玩心”的世界已经没人需要了。

另一方面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松本先生当时透露“其实获得芥川奖时很烦恼。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直木奖那边的”。原来如此,“本格”既是“纯文学”,而“变格”更倾向于“大众文学”,那这么想就好(也就是说是领域不同而已,并不是哪个更高级),只是时代趋势是从“玩”向“现实主义”变化(所以才让人觉得后者更高级),有些重要的东西会在时代的流逝中消失,这也让人感到落寞,我更觉得这是一种悲剧。

因为——电影其实也一样。

电影原本是为“娱乐大众”,可以说是“大众文艺”般的存在。这是优先商业的制作人的考量,但在导演中也有很多跟小说家一样具有“纯文学”资质。约翰·福特、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日本也有黑泽明和木下惠介导演等,留名青史的人皆是如此。就算描写内容需要汲取时代的嗜好,大多要由公司决定,但要如何在电影中呈现这些内容,就是导演的工作了。福特摆脱公司的束缚转去遥远西部的拍摄队,他在那里按照个人想法尝试自由创作电影,许多西部片名作因此诞生,希区柯克为了不删减纯爱情节中金发美女的特写镜头(以前编辑胶片的是制片人,导演没有编辑权),用推理悬疑中的定式话术说服了制片人不去随便改变电影。“杀人推理剧”在采用“娱乐大众”这一形式的同时,又是极其带有个人特质的“恋爱电影”,即“纯文学电影”。霍华德·霍克斯从很早开始就兼任制片人,按照自己意愿拍摄电影,他在个人拍摄电影这一领域很有名,因此,从比欧洲新浪潮更年轻的那一代起,也会赞誉“霍克斯·希区柯克的作家主义”。新浪潮的吕克·戈达尔和弗朗索瓦·特吕弗一直遵守这个教诲,他们都是从始至终作为“纯文学的电影作家”而战的人。

让-吕克·戈达尔

换句话说,何谓电影?这一电影形式论在这里很重要,从“为了电影的电影”的意义上,与“为了推理的推理”的纯粹性是相对抗的。因此电影比现实中的现实主义更能成功地产出“梦境”。那是电影的“梦”,也被作为电影粉丝的大众所喜爱,所以以好莱坞为中心的商业电影的制作,归根结底实现了一种奇迹,那就是能持续地为被称为“众愚”的一般大众不断提供“纯文学的愉悦”(当然,并非因此就要忘却多数以“大众文艺”娱乐为宗旨的职业导演们的功绩,但他们的名字和作品却已经被人们的头脑所遗忘了)。

“谎言中的真实”是电影一直在持续传递的东西。这从文学上来讲,与名言“有名有实的胡说八道”“有根有叶的谎话连篇”是同一类的,都是要尝试从“纯文学”里真假虚实的细微差别中捕捉到“真”。可是“大众文艺”是以现实主义为基调的“真之又真”的世界,会将一切都按照现实那般描绘,而电影又具有一个特性,就是将呈现出的“虚”让人们轻易(可能因为是真实地拍摄了实际的人物和风景)认为是“实”,所以电影也有个好处,就能够让观众将“纯文学”看作“大众文学”。

虽是好处,但新藤兼人前辈曾抱怨“难得想在屏幕中演一些假的,观众却当成真的来看”,也产生了一些混乱,电影评论家们在谈论电影时不会区分“纯文学”和“大众文学”。

但时代变迁改变了这一趋势。我之前说的那些在五十年代就结束,时代已经不相信梦和幻想,向现实主义的世界转移(“为了真实的谎言”这种,从一开始就被当作谎言丢弃了)。五十年代快结束时,福特和霍克斯等旧时代的巨匠们发出感慨“世界变得现实了”。日本的黑泽、木下等策略师的电影,简直就被看成文部省指定的教育电影。新浪潮的年轻人们认为“这可不叫电影”,开始剖析和研究旧时代“叫电影的电影”(这本《侦探电影》的作者引用了圣经般经典的著作《希区柯克=杜鲁夫的电影术》作为本书的技巧!),这纯粹的作家精神也是极其纯粹的粉丝气质所诞生的,这是可称为电影的东西所应具有的无法言喻的不可思议,它是有趣而丰富的。

然后(终于!)本书作者我孙子武丸说,“为喜欢推理的读者,还有喜爱电影的人们所写”。这简直就是“纯文学”的二次方啊!然后又说“原本想要是能写出一本以《侦探小说》为题,围绕侦探小说展开的小说,或是能拍出一部以《侦探电影》为题,围绕侦探电影展开的电影就好了,可惜没能如想象般那样顺利”!正因为作者这么想,这部作品才能真的成为非常“不可思议”的,而且是非常出人意料和有趣、让人捏一把汗的“小说”。

我和武丸(抱歉,如此自然地以名字相称,是因为我对作者从辈分来讲,有着父子般的感情)其实并没有见过面,也不知他实际多大年纪,但从他在这部小说中娓娓道来的那么多部电影来看,他应该是比我年轻,喜欢电影的年代,有父子年龄那么大的差别。而且世间明明正值“社会派”现实主义当道,武丸喜欢的电影却都是我“幻想”派,就是“电影的电影”派。而且主人公的“恋人”(这个也没有用现实主义描写,但却透出可爱的“思恋之感”)那位小姐也那么喜欢电影,真是让我欢喜。

两人在故事的结尾去看了电影。那部电影是“大林宣彦(也就是我啊!)的《滑稽的二人》,这是少见的我俩都没看过的电影”。这让我大吃一惊。其实这部电影正式的片名是《日本殉情传~滑稽的二人 疯狂的人群 夕子的悲愁》,原本是想在一九八二年黄金周与偶像电影打包上映,但因为偶像的小小任性,那部电影就没拍成,所以本打算一起上映的这部电影也落到要重新考量的下场。要是一般的商业电影,肯定就停拍了,但我这种独立制片人反倒觉得极好,想,那就痛痛快快地拍个“纯文学”电影吧。跟先前那部出资人逃跑的电影《转校生》一样,这次也有个当制作人的朋友跟我说“要是预算减半,我个人的零花钱也能负担”,所以原定四十天的拍摄缩短成了二十天。当时就是想尽情尝试一下,所以实验性地以个人意愿把电影名做了各种补充,制作出了这部主观的、叙述的、还有导演爱上剧中人这种具有电影特性的电影。不像“文艺作品”那般好懂,所以也没能那么容易上映,与我导演的《穿越时空的少女》等相比,观众人数可能连那百分之一都不到。但其中也有粉丝将这部影片选择为“希望带到无人岛的一部影片”,这正是“纯文学”。武丸在如此重要的场景中选了这部影片,而且没有提到电影内容,只是写“看完两人都心满意足”!

《日本殉情传:滑稽的二人》

真是不可思议。发生了这件事,作品中的第三副导演立原,也就是作品中的“我”和“美奈子”两人观看这部《滑稽的二人》,真的很合情合理,但前提是,要多数人都知晓这部电影制作的幕后事。但连作者都不知晓(或许),却有了下面这段情节安排,对于邀请她去家里的“我”,“美奈子”回答“嗯,怎么办呢……今天就算了。今天我睡觉时要想着竹内力和三浦友和。”对此“我”也说“……这样啊。那我也决定,睡觉时想着南果步。”于是“美奈子”说“呵呵……你这是什么啊,不就是好色嘛?”在这部电影中三浦友和与另一位演员永岛敏行,他们在成长中爱恋着幼时的朋友南果步,两人在“演绎过去”的爱情故事中追寻幻想中的“恋人”并迷失其中。但两人都错失了爱情,疯狂和惶恐的“爱恋”推理的结尾,真正的失恋者却是这部电影的作者“导演”。也就是说,作为第三副导演的“我”和剧中那位导演一样,把电影当作了“恋人”。因此我才说,能体会到这部《侦探电影》推理作品在迎来大团圆结局、二人邂逅这部电影时那种极其幸福的感觉的,只有包括我在内的极少数人。是吧,武丸,这正是“纯文学”“超推理”,啊,对了,这就是“Meta推理”啊。

还有在拍摄电影过程中导演失踪。为猜出未完成电影的犯人,全员参与的情景。每位演员(为了自己出演的角色更瞩目)都说自己是犯人,其间还穿插着已经拍摄完成的电影情节。我孙子武丸老师,你让电影与推理这二者以“爱恋之情”为轴,在合体的那一瞬间,诞生了这部以《侦探电影》为题的,极其纯粹、古典的“侦探小说”,非常喜欢电影和推理的我,在此致以最热烈的掌声。哎呀、哎呀,真是不可思议。思恋的虚幻无常、有根有实的谎话连篇!这些交织而成的真实竟然是!?……

电影变成现在这样之前(五十年代之前的电影),不问国内外,电影情节用一句话来描述,都是朝向“人们互相伤害,互相原谅,察觉到爱”这样的幸福结局。但现在已经变成现实主义的时代,人们互相伤害之后,就互相杀戮。不想互相伤害,但也不需要爱。然后推理原本也是通过杀人把人和人关联起来,即便他们讨厌这种关联。当然会相互伤害。所谓解开推理,也就是互相原谅的精神,所以大团圆结局才是“真正”的“爱”吧。

虽然现代社会,但凡描写人和社会都会写得极其悲惨,但将其用逻辑的玩心来点缀的话,或许有可能窥见“爱”之心。这是个魔法,不必只追求真实,正因为在谎言中才能编织出真实。这才是现代Meta推理的作用,不是吗?

读完这本《侦探电影》,我非常幸福。我孙子武丸老师,谢谢你。要是将来要去无人岛,我就带这本书同去吧。然后夜晚在那看似不真实的满天星空下,一个人做梦梦到美奈子。虽然,那个梦,肯定会有点好色……

《侦探电影》

内容简介:鬼才导演大柳登志藏的新片正式开机。

这是一部侦探题材的电影,在剧本故事没有结局的情况下,剧组工作人员与演员都只能按照导演的调度参与拍摄。可就在电影主体段落摄制完成之际,大柳突然神秘失踪。侦探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样的,真相只有导演本人知道。

无可奈何之下,剧组成员只好从拍完的场景中推理,谁才是应该呈现在大银幕上的真凶。为了增加自己的戏份,每个演员都争先恐后地甘为“凶手”,绞尽脑汁地编写“作案”剧本,一时间行凶方式千奇百怪,犯罪动机五花八门。大柳导演所谓“骗过所有人”的真实结局,似乎无人在意了……

这部《侦探电影》究竟将如何杀青?

原标题:《“读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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